“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文玉一邊整理著德懿多抱出來的那床被子,一邊問道。


    “這是個說來話長的問題……”德懿故作深沉的應道,“那應該追溯到六年前我們相識的那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裏……”


    “知道你是語文老師,所以不用這麽拽啦!”文玉難得的開起玩笑——雖然這是一間沒有門的、沒有地板的四壁水泥的毛坯房,可是沒有提心吊膽地等待深夜摔門的巨響和皮鞋被當做球踢在地麵上摩擦的刺耳聲的痛苦,文玉的精神放鬆了下來。


    “哎,文玉,沒想到啊!你還是挺幽默的嗎!那一本正經的小苦瓜臉那,來讓我瞅瞅!”德懿揶揄道。


    “別鬧啦!說正事!”文玉拍了拍給德懿準備的枕頭——新的——文玉都不知道自己家還有這麽一個嶄新的枕頭,估計還是她和東子結婚時的庫存——德懿找到了它並且帶了出來,該用了怎樣的心啊!


    “好,說正事!”德懿一盤腿坐進了她的被子裏。


    “其實很簡單,因為我們是一類人。我們都家境貧寒,都通過努力讀書改變自己務農的命運,都找了一個相對強勢些的婆家,都願意為家奉獻,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我們都人畜無害,向往最平凡簡單的生活……”德懿抬手撓了撓她的短發,又揪了揪她的鼻子——所以文玉知道,德懿接下來的話,絕不是開玩笑,因為這是德懿的習慣,特別是她要做重大決定的時候。


    德懿的頭發很黑而且很硬,她曾笑說自己這輩子估計留不了長發了,“你看到誰頂著滿腦袋的鋼絲啊!”所以一直是一頭短發,區別就在於理發師,溫柔些的會給她剪得長些,冷酷些的那就簡直可以算作男生頭了。


    德懿的鼻子也絕不是女生那種小巧圓潤的,而是高而且挺,有點像外國人,再配著她那時常上抿的薄薄的嘴唇,就無形中讓她有了一種令人敬畏的殺伐果斷的氣質,“我念體校的時候,男生都被我打哭過,都讓我三分!”所以德懿班的紀律也是全校出了名的好。


    “我和你哪能是一類人呀?你看看你,再看看我!”文玉從回憶中抬起頭來,頗不自信的說。


    “先別急著下結論,文玉,聽我說完再判斷。”德懿的目光停在水泥牆上,仿佛那裏貯藏著她所有的秘密。


    “我從來沒有和誰說過我的家,你是第一個,估計也會是最後一個。別人看我在外麵這麽“剛”,都認為我的娘家肯定非富即貴,其實不是的,文玉,我家連最普通的農村家庭都不如……”


    “我家在一個叫石頭嘴兒的小山溝裏,真的是山溝,隻有大約二十幾戶人家,都是在山崖或者山坡相對比較平緩的地方鑿山建屋,所以離我家最近的鄰居,能看到彼此的屋頂,但要是串門,就需要大概十分鍾才能走到。”


    “後來雖說修了路,但隻能通到山腳兒,我爸從集市上買回來一袋大米,還是要手腳並用背上山來;也通了電,但我家隻有一個十五瓦的燈泡,一打開就發出昏黃的光的那種,但在那時,它是我們全家的太陽。”


    “我家五口人,我爸平時爬山采草藥山貨,也出山給人家打短工;我媽在家養羊喂雞,羊養肥了雞下蛋了,我爸就帶下山,到集上賣,再買回來我們的口中食,身上衣。三個孩子,我是老大,還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但我妹妹從小就有病,不知道什麽原因就是吐,吃什麽吐什麽,大夫說我妹隨時都有生命危險,所以那時我們全家都生活在恐懼中。我弟倒是不吐,但耳聾,直到五歲多,放山的號子他都聽不見,我爸我媽才意識到真的不對勁,背下山找大夫,大夫說我弟原來是能聽見的,但後來應該是發了一場高燒,耳朵燒壞掉了——我爸我媽才想起,我弟四歲多的時候,可不真發了一場燒,但我們那地的孩子生病基本都是嚼點草藥就過去了,但我弟顯而易見沒有挺過去。”


    “這讓我爸我媽痛切的感到離開這個石頭砬子的必要了!那時,他們倆手裏有了點積蓄,大概一萬左右吧,就托我爸打工時認識的一個老板在城裏買樓房。結果,還被那人騙了,樓房是買了,七樓,但按照當時的樓價,至少能買到七十多平,但我們隻得到五十多平,但好在離城裏最好的那所學校近,這是我爸媽當時買房最迫切的要求,他們要把家裏唯一健全的我,送去讀書。”


    “但畢竟我九歲才開始上的學,很多城裏孩子從小就接觸的東西,比如英語,對我來講簡直像天書;再比如電腦,我壓根就沒見過。還有穿衣戴帽,我一年四季就是校服,所以那些城裏孩子總是惦記欺負我。我一開始也不敢反擊,但後來,我發現,我越表現出膽怯,他們就越變本加厲。所以後來我就反抗,誰罵我,我就罵回去;誰打我,我就加倍的打回去。我歲數大,並且山裏孩子力氣也大,漸漸的,不僅沒有人敢欺負我,我並且成了他們的頭。”


    “後來我念到高二那年,弟弟妹妹也都相繼讀了初中,家裏實在是供不起了,我記得那年我家連幾百塊的取暖費都交不起,全家人就縮在水管都凍裂的樓裏熬到了春天……”德懿說到這裏,聲音低沉了下去,默默的摳著被子上一個繡花的葉子。


    “我給你倒點水吧!”文玉說著就要下地。


    “別倒,文玉!我不能喝!別忘啦,今天晚上我們不能“放水”!”德懿笑道。


    文玉也想起坐便現在還不能投入使用的告誡,不覺也笑了起來,同時有些酸楚的東西漫上心頭。“接著說!”文玉想轉移一下這種痛苦。


    “那時正好沈陽體校到學校招人,我們老師就極力推薦我去。我通過了體校嚴格的測試,被破格提前一年錄取。”


    “這讓我爸媽高興異常,雖然學的是體育,但是是正兒八經的本科啊,是家裏第一個考出去的大學生啊”而且考慮我家實際情況,體校還免了我的部分學費。”


    “就在體校的時候,我認識了李輝。個高、帥氣,跑得還快,成了好多女生追逐的目標——這也是他爸媽的意思,找一個老丈人有錢有勢的娶過來,不僅省去結婚買樓的費用,還可以安排工作——這是李輝那當工人的爸媽無論如何也解決不了的。”


    “李輝也確實沒有辜負他爸媽的期望,真有一個女生非他不嫁。那女生的爸是個大官,家裏還開著鋼窗廠,完全符合預期。所以兩個人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但這時我來了,橫刀奪愛,李輝就倒戈過來了。”


    “因為違背了李輝爸媽的意願,所以我們結婚也沒有房子,就是他爸媽將那五十多平的老樓的西屋刮了刮大白,買了張新床,就算作我們的新屋了。而我也隻能到子弟校報道,還因為不缺體育老師,被迫改教語文——這我也都沒有計較,但後來發生的事,就讓我忍無可忍了。”


    “結婚那天,他家的幾個狗屁長輩,就言來語去的說李輝不長眼,我就忍了一肚子氣,但不好發作。等到晚上我們回西屋所謂的新房的時候,李輝竟然也有些抱怨起來,說什麽他要是和那個白富美結婚,現在就不會住在這麽個破地方了,也不會回這破工程局接他爸班雲雲!這惹怒了我,我倆就大吵了起來!他爸媽就在隔壁,一聽到動靜馬上就跑了過來,看那架勢是想和他兒子一起討伐我!”


    “文玉,如果是你,你會怎樣?”德懿突然停下講述,轉頭看向文玉。


    “我……我……”文玉一想到那劍拔弩張的場麵,就嚇得搖了搖頭。


    “你肯定會把所有的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然後你的結局就是整天生活在別人的白眼兒裏!而我不是,我選擇戰鬥!”


    “我一看他爸媽擠在門框那裏,沒容他們開口,我就一腳踹翻了李輝,接著就騎在他身上,大嘴巴子左右開弓!”


    在文玉驚愕的眼神裏,德懿總結道:“我一戰成名!從那一刻開始,沒有人敢再斜眼看我!”


    “你老說我找到了好公婆,文玉我告訴你!那是他們服了,所以我現在說什麽就是什麽,他們都不反駁;還有李輝,現在也是俯首帖耳,那也是服了!我如果不反擊,現在我得過什麽日子,我自己都不敢想!所以,文玉,家裏真不是講理的地方!他們要是服了,你做什麽都有理,若是不服,你天天給人跪著,都嫌你礙事!”


    靜默,有幾分鍾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還是德懿先開了口,“回到正題上來吧!認識你的時候,我正是餘怒未消,我想如果你也像那些勢利眼一樣在我麵前作威作福,我就連校長一起收拾!但是你沒有,而且真心的替我考慮,這讓我快做了繭的心,有些軟……”


    “不久,你又做了一件事,讓我從心裏認定你就是我這輩子無論如何都要交的人!”


    “哪件事?”文玉迷糊了。她自認為和德懿相識的這幾年,她一直是德懿的包袱。


    “你呀!真是貴人多忘事!”德懿斜了文玉一眼,嘲笑道。


    “你也許真不記得了!我生日!”


    經德懿提醒,文玉有點想起來了。當時文玉負責發放語文組的津貼補助,在那工資條上她無意看到德懿的生日,於是她就買了一個大熊的毛絨玩具還定了一盒蛋糕,敲響了德懿的家門,並且吃驚地發現,德懿和她的公婆擠在緊靠著門的一張小桌子上吃飯,除了一盤炒土豆絲,就是一把小蔥蘸大醬,根本沒有生日的氣象!當時文玉還有些傻掉了。


    “那天確實不是我生日,我過陰曆。可是當我四麵楚歌,你卻站在我麵前,撅著你那小嘴說祝我生日快樂的時候,我的眼淚差點流下來!要知道,我曾經給自己立過誓,此生絕不再哭!”


    “文玉,我的那樣的家庭,爸媽拚盡全力供我念書,我就要把這個家整個擔起來,所以,我已經無路可退了,隻能勇往直前!可是,我畢竟也就是個女生,不管現實逼得我有多麽強大,我從心裏還是渴望溫暖與關愛,而你恰恰在這時出現——我現在還能清楚的記得,走廊的燈在你的身後有多麽的明媚!”


    “特別是我那公婆聽說你是大局長的兒媳,這樣的禮賢下士來看我——雖然我知道,你的那種禮貌是發自內心的,但我還是願意那勢力的老眼誤解一下。”


    “你就在那時,像一束光,照進了我陰雲密布的生活,而且,你從來沒有一句怨言或者出賣,一直默默的陪在我身邊:我接爸媽來這裏定居,是你陪著我去的車站;我妹夫打我妹妹,是你先打過電話斥責那混蛋;我弟的孩子要上幼兒園,是你求了你的公爹,才要到了名額……我在外麵千張臉,但麵對你的時候,我可以卸下所有的防備。”


    “這就是我對你好的原因,其實是你對我更好!我們是一類人,隻不過選擇麵對這個世界的的方式不同。而當我看到你那糟糕的婚姻,看到曾經折磨過我的貧窮同樣折磨你的時候,你就像一隻受驚的兔子,總是在承認自己有錯,不管這錯該不該自己承擔,一味的委曲求全忍辱負重,隻想求得各方和解,寧願犧牲掉自己,我就決定,我要保護你,用我自己的方式!”德懿認真地看著文玉,擦掉了文玉臉上滑落的淚水,“而且,通過這件事,我希望你能站起來!婚姻不是靠跪著,就可以圓滿的!而且,隻有讓自己強大起來,你也才能擔起更多的責任,也才能讓家人過更好的生活!”


    一縷晨曦從窗邊探出頭來,天,快亮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都不錯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貓樣女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貓樣女人並收藏都不錯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