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煙落月華生,暮景襯殘紅;


    孤燈單影映古鍾,鶴唳伴纖風。


    河內郡,永寧寺門外,依然停下腳步,涼風從裙底襲來,那是來自冬末春初的微冷。空中有著淡淡的草木香,還夾雜著一股血腥味。


    推開微掩的寺門,大殿外僧人和孤鴻閣殺手橫屍遍地。


    還是來晚了,依然歎了口氣,微閉雙目,忽聽見細微的窸窣聲,循聲看去,寺旁的草叢確有異動,回身跳下追去隱約瞥見一身木蘭色法衣跑了開去。


    在其身後遠遠地跟著,她並不想急於追上去。那和尚剛跑出樹林,便出現幾個黑衣人攔下了他,不由分說地提刀砍去。


    幾發飛鏢從依然手裏甩出,那幾個黑衣人應聲倒地。


    從樹林中走出來,她上前拔出地上黑衣人身上的飛鏢收好,再抬眼看時,那和尚已經又起身踉蹌著跑出了幾步,她提步掠去,一個起落停在和尚麵前。


    “把第三卷給我。”和尚一聽立馬掉頭往回跑,依然再次攔在他麵前:“非要抱著經書被不斷追殺嗎?”


    那和尚見躲不開,隻得站定,抬眼看向她,合掌說道:“施主,此經佛理甚深,讀者定要對佛陀有絕對的信心,否則如讀了又不信,乃至謗經,反而會遭受大的惡報,不如不讀。”


    依然伸出手,冷漠地道:“趁我現在不想殺你,趕快給我。”隻見和尚依舊雙手合十,搖了搖頭:“施主殺孽不淺,定然是、不信我佛,那為何要搶奪此經呢……”依然往前一步,將伸出的右手一轉一伸,擊中和尚的肩井穴,趁其麻痹癱倒之際,從他胸前取出經書,飛身遠去。


    夜幕幾乎已經遮住了全部的天地,隻留下遠處山側一線暗淡的光,才下過冬雨,夜色渾渾,看著竟漸漸燃起的繁星,依然想起的卻是今日在永寧寺內看見的一雙雙不瞑之目,握著手中的《妙法蓮華經》第三卷,她心裏苦笑著,不知道閣主要來這個做什麽,更想不通他那沾滿了鮮血的手是怎麽拿得起這些經書的。


    此時的孤鴻閣裏正熱鬧。處在太行之南的孤鴻閣,依仗著南脈一座孤山而建,巨大庭院裏的長青草木將還未及發出新芽的枯枝掩去,穿過前院的垂花門、過了正堂再過長廊,溪上架橋,後麵還有東西兩院。然而對外人來說,他們走不到這裏,大多數人隻能看到大院門外張燈結彩的前樓,前樓上掛著“長風酒樓”的牌匾,在他們眼裏,這裏就是一個酒樓,喝酒品茶、看舞聽曲;在依然眼裏,這裏是殺手組織,有血無淚、一入難回。


    跨入孤鴻閣正堂,抬眼看著堂上的閣主,依然麵無表情地問道:“為什麽在我去之前派那麽多人屠殺永寧寺僧人?”


    放下手中的茶杯,江成琢的聲音低沉而堅韌:“這不是屠殺。”


    座上的男子,著一身深藍色的寬袍廣袖,並不束發髻,長發遮住臉部的棱角,順勢披在肩背上,隱約可見精致的五官,年輕時亦是個俊朗少年,他搭扶著那個多年未換的漆木憑幾,如往日一般的懶散,一般的陰沉。


    “你不是看見了麽,我們也死了很多人,從那群和尚手裏搶東西不容易。”他說的漫不經心。


    “你早點告訴我,我可以替您把經書借過來。”


    “我不要借!我就喜歡搶!”他突然提聲道,站起來走到她身旁,斜歪下頭在她耳畔壓低了聲音說著:“我不止一次告訴過你,你可以有你的憐憫之心,但不要阻礙我的行動。”


    彎下身拿過她手中的經書,江成琢慢慢往坐榻走去:“你最終能把經書帶回來,這很聰明,若是流落到另外的哪個寺廟,還是要麻煩你再去一趟幫我拿回來不是嗎,”說到這裏,他幽然轉過身來,“你果然不會在同一件事上犯兩次錯誤……”


    這句話讓依然再次想起一年前的那次劫殺,為了保住那家唯一的孩子一條命,她手下留情收回手裏的劍,看著孩子跑遠。第二天卻被閣主帶到另一戶人家,血泊中躺著的是之前自己放走的孩子,和收留孩子的無辜的一家五口。


    那次事後,依然見到孩童便不願靠近,她無法麵對他們的微笑。停住回憶,斂起雙蛾,依然冷冷問道:“我可以退下了嗎?”


    江成琢於坐榻上一手翻開經書,一手輕輕一揮,不再看她。


    走出孤鴻閣,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依然站在廊上深深地呼吸了幾口露氣沉重的空氣,適才勾起的回憶還有些殘留,痛苦地閉上雙眸,她輕輕倚在一旁的欄杆上。


    來到孤鴻閣已有九年,從一開始的被逼迫著習武到後來被威脅著殺人,在這裏從沒有讓自己感到快樂的事情,依然已經忘了怎麽笑,多少次在對鏡梳妝時,她都曾想著,自己這張麵無表情的臉也許要一直冰冷,一直冰冷到窮泉朽壤裏去,那個時候,也許自己會扯出一點微笑。


    長廊的拐角裏,站著剛來這裏不到一個月的紅泫,看著依然落寞的背影,她轉過身向旁邊的楚軻問道:“楚大哥,依然姐姐是個什麽樣的人啊?平時都是冷冰冰的。”


    楚軻收回停留在紅泫身上的目光,看向剛剛離開欄杆還沒走遠的背影,道:“和你不一樣,我們大部分都是背負著血海深仇的人,被閣主帶回來培養,等我們報了仇,便要一生替閣主賣命,無休止的殺戮是我們拒絕不了的命運,慢慢地情感便也淡了,臉上自然沒有笑容。”


    “可是楚大哥你不是這樣啊,我就經常看到你笑啊。”紅泫仰頭看著他。


    “哦?是嗎?”楚軻低頭碰到她含笑的目光,臉上悄然又泛起了微微的一笑,剛要啟齒,一陣簫聲傳來,那個方向是依然的房間,紅泫來的這些日子裏聽過幾次這簫聲,楚軻曾告訴她,依然常愛吹著一首悠揚的曲子,有時吹得甚是悲涼。


    聽說當年,依然的父親曾經是個不大不小的將軍,一家人安居淮南後做了豫州的一個從八品縣尉。依然十歲那年,當地的兵曹掾史暗中貪汙了鑄造兵事器械的錢款,她的父親想要阻止,無奈那兵曹掾史官高一級,於是他將此事向豫州刺史告發,卻不想豫州刺史與兵曹掾史相交甚深,此事不但被壓了下來,還被兵曹掾史記恨在心,一直伺機報複卻又找不出為人正直的將軍絲毫把柄,索性收買了當地一個名聲不大的殺手組織去滅了她家一門十幾口人,死裏逃生的依然恰巧被孤鴻閣閣主所救,撿回一條性命。


    六年後的一個傍晚,這個從不惹人注意的小姑娘提著一把長刀回到孤鴻閣的時候,大家才知道兵曹掾史一家和那個殺手組織全都死在了她一人的刀下。


    “我還清楚的記得,當時我看到的那把長刀,已經卷刃了,不知道渾身是血的依然到底有沒有受傷,布滿了血漬的麵頰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雙眼睛,呆滯替代了之前時刻充滿著的仇恨。”


    紅泫眨了眨瞪大的眼睛:“那殺害朝廷命官,官府怎麽會放過依然姐姐呢?”


    楚軻歎道:“掃清江湖上的勢力,官府沒有那個本事,更沒有那個心思,隻要不是威脅到他們的根基,都有商量的餘地。若單說這件事,別說他們抓不住依然,孤鴻閣也不好惹,閣主不會讓他們動依然的。”


    “難道閣主喜歡依然?”紅泫連忙問道。


    “那倒不是,閣主這輩子心裏隻有一個女人,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哦?她是誰啊?”


    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紅泫的房門外,楚軻停下腳步:“你的好奇心也太強了,先回去休息吧,這些我以後再慢慢告訴你。”


    看著她不情願地走進屋內關上門,楚軻不自覺地往前邁了一步。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送紅泫回房後,自己總是會在她的門前駐足片刻。


    楚軻正想轉身離去,房門一下子打開了,紅泫從裏麵忽地探出頭來,差點撞上他的臉。顯然紅泫也沒想到他會站得這麽近,頓時紅了臉,把頭縮了回去,半晌才想起來自己要說的話:“我突然想起今天是楚大哥你的生辰,想叫住你跟你說聲祝福的話……”


    “哦……”楚軻回過神來,露出暖心的笑容,“沒想到還有人記得我的生辰,謝謝你,紅泫。”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七月驚蟄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七月驚蟄並收藏痂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