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泫跌倒的一霎,楚軻一個箭步衝過去,將她扶腰摟起。


    正當二人覺得窘迫的時候,忽聽得一聲“攔住他”,循聲看去,路風已經躺倒在院裏的刃尖旁,脖子上劃開兩寸多長的口子,血還在噴湧著。


    江成琢踏出大堂,看到這一幕,眯起了眼睛,似一隻盯著敵人的猛獸,凶狠裏藏著一絲擔憂。


    扯了扯紅泫的衣袖,楚軻示意她離開,然而紅泫一動不動地站在門檻外,望著江成琢走進內堂的背影。


    全不知她的身後,另一個人看著她的背影,亦是如此神情。


    孤鴻閣外,雲山摛錦,層巒疊嶂,似回憶般,曲折、蔓延。


    世間的萬物,經過常年的風吹、雨打、日曬,都會褪去本來的顏色,若有例外,恐怕也隻有這山上百草和某些刻骨銘心的記憶了吧。


    樓相歌這樣想著,一時不知該做些什麽,便買了壇酒,晃晃悠悠走到橋下,在掙出新芽的草叢裏,撩起衣服後擺,席地而坐,側靠在橋根處。


    午時的暖陽伴著腹中的醇醪,讓樓相歌感到幾日來難得的輕鬆,迷迷糊糊間就要睡去,卻聽到街上雜亂匆忙的腳步和驚呼。


    聖上駕崩了。


    章和二年春,章帝駕崩。


    “韓大人,可是出了什麽事嗎?”鍾薄雪忙伸手扶住剛跨出屋,一個踉蹌站立不穩的韓棱。


    臉上的煞白慢慢褪去,他把手中的帛書遞給她,仰頭看向不斷掉著葉子的烏桕樹,歎了一聲:“聖上昨夜駕崩了。”


    鍾薄雪不知該說些什麽,她自幼跟在韓棱身邊,深知他對聖上的感情。


    接過帛書,鍾薄雪看到韓棱舉起手中的龍淵寶劍,這是先帝賜給他的,便隨他一起朝著西南方向跪拜了一番。起身後,韓棱交代她,這裏的事情,能早日完成最好,如果實在棘手,也不急這一時半刻,說完便先行趕回洛陽了。


    孤鴻閣裏的那條小溪流是順著山穀流下來的,如今的時節,水麵上不再飄來青黃繁雜的落葉,石橋上,江成琢剛剛聽完楚軻帶回的消息。


    鍾薄雪的背後,是韓棱。韓棱的背後,是朝廷。


    “依然怎麽樣?”


    “還是誰都不想見,每天吃的也少,上次傷好了之後就一直這樣。”


    “我去看看她。”江成琢鬆開欄杆,向橋那頭走去。


    楚軻轉過身步下台階,一眼便看到不遠處回廊裏側身坐著的紅泫,她還在眼巴巴望著江成琢的背影,楚軻苦笑一聲,從一旁的小道走了。


    敲開依然的房門,江成琢有些吃驚,幾天不見,她明顯消瘦了不少。


    “怎麽了?”聲音一如既往的低沉,聽不出是關心還是責備。


    “閣主,我想出去幾天散散心。”


    凝視著她,江成琢似在猜測,若隻是因為受傷,依然絕不會如此消沉,他從未見她這樣過,最後他還是答應了:“好吧,現在舉國大喪,前麵的酒樓暫時停了,閣裏也沒有什麽任務,想出去便去吧。”


    潁川郡的驛站內,兩聲輕咳伴著敲打桌麵的聲音,一頂冠弁從臂彎裏慢慢抬起來,樓相歌看了眼來人,忙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接過那人手裏的文書。


    新帝登基的布告,要盡快傳送到各縣去。


    行至密縣送完布告,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借著山頭下最後的一絲餘暉,樓相歌找到這裏的廄置,安頓下來,準備明天一早趕往最後一個縣。


    吹滅了蠟燭,奔波了一天的樓相歌正準備就寢,深秋的寒涼卻從窗外湧進,於是,他便起身在黑暗中摸索著,向那扇灑進月華的窗走去。


    剛觸到窗欞,樓下對麵的街道上,一個怪異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本以為是一般的竊賊,心想著不要多管了,自會有牙門去處理,但轉念一想卻讓他覺得沒這麽簡單。


    記得白日裏剛到密縣的時候,聽人說這裏最近總有人家在夜裏睡熟之後丟了孩子。


    悄然從窗上躍下,輕聲跟近了些看,樓相歌更確定對麵的男子背著的布袋裏,像是一個孩童。


    本以為那人是要離去,卻不想他卻是偷偷地鑽進了那家米麵鋪子,這讓樓相歌納了悶,還未想明白這是怎麽回事,那人又縮頭縮腦地鑽了出來,布袋卻已然空了。


    放輕了腳步,樓相歌尾隨其後,跟著他來到了城外。


    走了好一段路,樓相歌開始後悔自己的決定了,心想著倒是應該去看看那個孩子如何了,正在遲疑,前方卻出現了一個纖瘦的身影。


    “女俠,我已經把那孩子還了回去,求求你快給我解藥吧。”那個男子一下跪在她腳邊,急切地懇求著。


    “我可不是什麽女俠。”依然依舊冷冰冰地,扔下一顆藥丸。


    那人抓起來便吞下,起身就跑。


    然而,剛跑開幾步,便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你……給我吃的……是什麽?”


    躲在樹後的樓相歌與他們相距較遠,看不清他的神情,可是聽他的聲音,想來也是異常難受。


    “一種蠱啊。”她的聲音卻顯得有幾分舒暢,“你現在口腥、性躁、神昏、絞痛,過一會兒就會目見邪鬼形,耳聞邪鬼聲,一番折磨之後才能痛而斃命。”


    “為……什麽?”那人痛苦地蜷縮在地上,嗚咽著。


    依然低了頭,像是在觀看什麽有趣的一幕,慢慢地走到他跟前,對著他一字一頓地說道:“迫使人骨肉分離者,該死。”


    踢開他伸向自己腳邊的手,從衣袖裏拿出之前寫好的一片竹簡,扔在那人的身旁,走了。


    等依然走遠,樓相歌上前去看那人如何,剛走近便聽到他撕心裂肺地吼著,嘴裏已說不出半個字,昏暗月色下扭曲的臉更顯得駭人,不一會兒就不再動彈,七竅裏流出不明的液體和著蠱蟲的屍體。


    第二天一早,樓相歌就把布告送去了最後一個縣,回去的路上他又來到了密縣,此時已經過了正午,天氣也變得陰冷了起來,北風使得他不由緊了緊鬥篷。


    逛了大半個縣城,直到那個身影再次出現,樓相歌這才承認了自己來這裏的原因。


    密縣處在潁川郡和河內郡的交界,也就不那麽安定,城外的山匪也常來擾民。


    走到一家酒館門口,樓上一片嘈雜,樓相歌綁好了馬,正欲上去,卻見一襲鵝黃色的青綾裙,追著幾個草莽漢子一躍而下,那感覺就和當時初見時一樣,隻是她這次蒙了麵。


    衝出圍觀的人群,樓相歌向城外追去。


    一片蕭索中,耳畔是北風糾纏枯樹枝的簌簌聲,隱約聽見了前方傳來呻吟聲。


    裙裾沒入枯草地中,臉上的麵紗隨風飄搖著,若不是手裏執著滴血的劍,本該是如畫般美好的景色。


    “隻會欺侮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那便挑斷你們的手筋。”依然走到一個人跟前,將劍在他的衣服上抹幹淨,“這世間本就沒有公平可言,這樣,也算是勉強公平那麽一點。”


    收起劍,依然轉過身來:“出來吧。”


    樓相歌走出來的時候,她顯然沒有料到會是他。


    咬緊了唇,依然一時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還好樓相歌將注意力全放在了那幾個連滾帶爬跑走的山匪,等他看向自己時,依然才想起幸好戴了麵紗,不然此刻連自己都不曾見過的神情,將會盡然展現在他的麵前。


    他就是樓相歌,曾經在垂死之際回蕩在耳畔的名字,給了她掙紮求生的力量,隻為了,能再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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