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蘭德公司的辦公室是在國貿中心,透過會議室的窗戶向外望去,可以看見位於大北窯立交橋東南方向惠普和摩托羅拉的寫字樓。會議桌的一邊坐著鄧汶和蘇珊,另一邊是四個人,主談的是埃蘭德公司主管全球it業務的cio,旁邊還有埃蘭德中國公司的it主管、采購主管和蘇州合資工廠的代表。


    ice方麵主談的是鄧汶,本來已經說好他隻談技術方麵,而商務方麵由蘇珊出麵,結果就在將要進入會議室的最後一刻,蘇珊忽然說她覺得還是由鄧汶主談為好,她隻在必要時做些補充,鄧汶被她弄了個措手不及。還好,幾句開場白之後,鄧汶便知道cio也是在波士頓念的大學,兩人頗有他鄉遇故知的感覺,花了不少時間敘舊,可惜會議桌上擺的隻有礦泉水,不然他們倆真可以稱得上“酒酣耳熱”,其餘的四個人隻好一直耐著性子甘當擺設。


    聊得差不多了,cio才把目光移向自己麵前的筆記本電腦屏幕,看來電腦上有他準備的會談議題,cio說:“埃蘭德和ice一直合作得很好,無論是在總部之間還是在世界上的很多地方都有密切的聯係,我希望在中國也將建立起這樣的聯係與合作。很清楚,埃蘭德計劃在中國的兩家合資公司中也推廣采用ice的解決方案。需要確定的是,什麽時間啟動?以及,由誰來支持,是由ice中國的團隊,還是由ice總部的團隊,還是由埃蘭德總部的團隊?而這些問題,我都希望能在今天的會議中得到盡可能詳盡和綜合的答案。”


    鄧汶矜持地微笑著,等著cio的下文,cio接著說:“首先,我想請你澄清一下,我從我的中國同事這裏得到了一份ice的產品報價,發現雖然是同樣的配置,你們在中國市場上的報價卻比我從你們總部得到的報價高出很多,其中的原因是什麽呢?”


    鄧汶不知如何回答,因為他對商務並不了解,他轉頭看了一眼旁邊的蘇珊,卻發現蘇珊正埋頭在大記事本上奮筆疾書,心無旁騖,隻好說:“哦,我剛從美國到中國時間不長,對這裏的商務細節了解得還不多,我盡量給你提供一些信息吧,有錯誤或遺漏的地方我的同事可以繼續補充。”


    鄧汶又瞟了蘇珊一眼,蘇珊仍是一副置身方外的架勢,而cio正滿懷期待地看著他,他隻好硬著頭皮說:“我想可能有幾個方麵的原因,比如說匯率,你可能隻是用中國銀行公布的官方匯率來計算,把這裏的人民幣報價換算後去和總部的美元報價比較,但在實際的商務交易中,用官方匯率是換不到美元的,實際匯率都要比官方匯率高;其次,可能還有關稅的問題,ice的軟件進入中國市場,銷售給中國的客戶,中國的海關肯定是要收取關稅的;最後,是版本可能不一樣,總部給你們報的應該是英文版的軟件,而ice中國報的是簡體中文版的軟件,從英文版到中文版,需要做漢化,還要提供本地的技術支持,這些都是額外的成本,肯定在總部的報價中是沒有考慮的。”這一番侃侃而談之後,鄧汶不由得驚訝自己隨機應變的功力,因自己平素積累的業內常識終於派上用場而有些沾沾自喜。


    cio飛快地敲著鍵盤,把這些記錄下來之後,他扭頭看了一眼采購主管,采購主管點頭會意,就開口也用英語說道:“我們埃蘭德中國控股公司與ice中國公司一樣,都是外商在華設立的獨資公司,我認為我們雙方遇到的情況和采用的商務處理方法是基本一致的。因此,在把兩份報價進行換算比較時,我們並沒有采用官方的1美元折合8.28人民幣的匯率,而是采用了1比9的換算率,如果ice中國用的比1比9還高,可能就有些不合適了。而且,無論是埃蘭德中國控股公司還是我們在蘇州、東莞的合資工廠,都可以享受國家對外資企業的優惠政策,我們在進口生產經營所必需的設備和軟件時,是可以享受豁免關稅的待遇的,所以你們給我們的報價中也不應該包含關稅。另外,我想提醒一下,中國在加入wto世界貿易組織之後,好像軟件的進口關稅稅率都已經降到零,完全是零關稅了,請你們查實一下。”


    鄧汶能感覺到自己的臉紅了,而且還不是微紅,會議室裏非常安靜,cio敲打鍵盤的手指也停了下來,隻有一支簽字筆在紙上不停發出的“沙沙聲”,不用看,鄧汶也知道那是一旁的蘇珊還在忙著,他咽了口吐沫,對cio說:“我剛到中國不久,又是負責籌建研發中心,所以對這些商務上的事情不了解,我先把這些問題記下來,將盡快給你們明確的回複。”


    cio顯然是念在半個老鄉的份上,寬容地點了點頭,他看了眼電腦,又問:“我還想和你討論一下有關軟件產品的版本問題。據我所知ice軟件的8.0版本馬上就要正式發布了……”


    “8月底。”鄧汶禁不住插了一句。


    “ok,我想知道,8.0版本的簡體中文版什麽時間可以推出?8.0版相對於目前的7.6.2版本都有哪些大的變化?”


    鄧汶一見話題終於繞到他的專業上來,頓時有種如魚得水的感覺,他興奮地坐直身體,又清了清嗓子,朗朗地答道:“ice總部派我來中國建立研發中心,我的第一項任務正在於此。ice以往的中文版本都是在矽穀由華人工程師做的,一些專用名詞的翻譯非常別扭,很多地方不符合中國大陸客戶的使用習慣和業務規範,影響客戶的使用效果和滿意度,所以總部才下了決心大力投資。總部派我來中國建立本地的研發中心,這充分顯示出ice對中國市場和中國客戶的重視與承諾。我們的研發中心新址已經全部就緒,我們已經招聘到了很多非常優秀的軟件人才,我們也已經和國內好幾家有實力的軟件公司建立了技術合作夥伴關係。我很高興地告訴你,8.0版本的簡體中文版將會很快推出,肯定不會晚於今年年底,我對這個新版本的及時推出很有信心。”


    鄧汶喝了口水,馬上又繼續眉飛色舞地說:“8.0版本相對於以往的老版本而言,其優勢是非常多的,8.0版不是一個簡單的升級版或補丁版。正相反,從技術體係架構到軟件工程方法,從業務應用流程到用戶界麵的友好程度,都有革命性的創新。8.0版本是完全麵向當今的互聯網技術浪潮的,而且結合了眾多優秀客戶在業務流程上的最佳實踐,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8.0版本的簡體中文版絕不會讓任何期待它的客戶覺得失望。”


    鄧汶一口氣說完,仍然遲遲不能平靜,他被自己的言語打動了。cio敲著鍵盤,生怕漏掉鄧汶提到的每一個字。鄧汶忽然覺察到剛才還一直響個不停的某種聲音消失了,他轉過臉,看到蘇珊已經把簽字筆撂在記事本上,正對著自己燦爛地笑著,看來,蘇珊也被他的一席話感染了。


    在回公司的路上,鄧汶的感覺得到了證實,他今天的表現很好,不是一般的好,而是相當的好,會議完全達到了預期的效果,甚至還有意外收獲。這些都是蘇珊在車裏不停地誇讚他的原話,在會上一直保持沉默的蘇珊終於爆發了,向他傾訴著猶如滔滔江水一般的景仰和感激之情。鄧汶知道蘇珊的嘴一向是很甜的,但他覺得蘇珊讚頌他的這番話並不含什麽水分,基本上客觀反映了實際情況,他相信,自己代表ice中國公司出席的首次客戶會晤取得了圓滿的成功。


    ***


    洪鈞接到鄧汶近乎歇斯底裏的求救電話的時候,正在公司的會議室和一家客戶開會。第一遍電話打來,洪鈞感覺到兜裏手機的震動,拿出來低頭一看是鄧汶的號碼,便直接按了掛斷鍵,等第二遍打來的時候洪鈞幹脆關了機。不料,沒過一會兒,瑪麗敲門進來,一臉難色地輕聲對洪鈞說:“一位鄧先生來的電話,說有非常要緊的事情,必須馬上找到您。”


    洪鈞沉下臉,不高興地問:“不知道我在和客戶開會嗎?”他雖然對瑪麗和鄧汶都有些不滿,但這副表情主要還是做給客戶看的。


    果然,客戶的老總馬上笑著說:“洪總你先接電話吧,我們幾個先聊著。”洪鈞這才充滿歉意地欠身出來。


    他走回自己的辦公室,接起電話就說:“你們家著火啦?那應該打119啊。我這兒正和客戶開會呢。”


    鄧汶嚷道:“這裏根本就沒有我的家!是有人放火想燒死我,你趕緊幫我滅火吧。”


    “什麽事啊這麽急?先等十五分鍾,我開完會再打給你。”


    “不行,電話裏說不清楚,我現在打車去你那裏,差不多也得十五分鍾,你開完會就下來。”


    洪鈞從沒見過鄧汶如此心急火燎的,隻好答應他到時在大廈旁邊的咖啡廳見麵,掛斷電話還覺得莫名其妙,不知道鄧汶究竟出了什麽天大的事。


    洪鈞這次沒能守時,和客戶的會並沒有如他所願在十五分鍾之內結束,等他在將近半個小時之後趕到咖啡廳時,一眼看見坐在角落裏的鄧汶正拿著手機撥號。洪鈞快步走到桌子旁邊,兜裏的手機也響了,鄧汶聽到鈴聲下意識地抬起頭,看見洪鈞正微笑著站在他麵前,便破天荒地罵了一句,但由於罵得很不熟練,結果無論罵人的還是被罵的都沒有痛快淋漓的感覺。


    洪鈞也不和他計較,坐下來便看見鄧汶麵前的一大杯咖啡已經見了底,正好服務生跟著走過來,洪鈞要了杯可樂,鄧汶煩躁地揮揮手表示自己什麽也不再要了。洪鈞見鄧汶今天如此反常,知道事態嚴重,便關切地問:“怎麽了?出什麽事兒了?”


    鄧汶眉頭緊鎖,胸脯一起一伏的,從西裝內兜裏掏出幾張折疊過的紙,展開來,拍到桌上推到洪鈞麵前,說:“ice中國怎麽是這麽一幫混蛋啊?!unbelievable!你先看看,你邊看我邊說給你聽。”


    洪鈞拿起桌上的兩張a4紙,上麵是打印出來的兩封電子郵件,鄧汶語無倫次地說著,洪鈞也不好打斷他,總算結合著郵件裏的內容把事件的來龍去脈搞清楚了。


    鄧汶還在說著:“你看,明明是他們倆請我幫忙,要我代替他去見埃蘭德的cio,前天下午見的,當時都談得挺好的,回來路上susan還對我說很成功,結果她昨天卻給俞威寫了這麽一封e-mail告我的狀,俞威呢,不分青紅皂白,也不向我了解核實情況,緊接著就把這封e-mailforward給了他老板peter、卡彭特還有一個我不認識的家夥,而且添油加醋地數落我好幾大罪狀,要不是卡彭特馬上把俞威的e-mailforward給我,我還傻乎乎什麽都不知道呢,連個解釋的機會都沒有,我好心幫他們,反而惹出麻煩了,他們這不是恩將仇報嗎?”


    洪鈞仔細推敲著郵件裏的語句,笑著說:“士別三日,真是得刮目相看,俞威的英文長進不小啊。”他發現鄧汶已經說得口幹舌燥的了,便招手把服務生叫過來,堅持讓鄧汶點了一瓶礦泉水。


    鄧汶“咕咕”地猛喝了幾大口,探身從洪鈞手裏把兩張紙又抽回來,攤在桌麵上指點著說:“你看看他們給我羅列的罪狀,第一條,越權幹預銷售人員的項目……,明明是他們請我去幫忙的嘛;第二條,事前拒絕銷售人員對項目背景和應注意事項進行介紹……,事實上我一再要求他們給我做briefing,明明是他們敷衍了事的嘛;第三條,麵對客戶,無視事先商定的角色分工,在對ice價格政策等商務環節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胡亂解釋報價體係,漏洞百出、前後矛盾,嚴重損害了客戶對ice的信任……,明明是那個susan縮在後麵死活不肯回答,沒有辦法我才替她說了幾句嘛,而且肯定是由於他們sales漫天要價,這才讓埃蘭德懷疑的嘛;第四條,這條最厲害,說我無視事先商定的會議目標,過分強調新的8.0版本的優越性,隨意承諾中文版的推出時間,直接導致客戶為了等待新版本而決定將購買計劃推遲至明年第一季度以後,使ice中國徹底失去了在今年贏得埃蘭德項目的機會……,明明我講的都是實話嘛,沒有誇大其詞,而且說我們自己的產品好難道還有罪了?我估計,可能是susan昨天聽說埃蘭德的項目出了什麽問題,他們想逃避責任,便把黑鍋都扣到我頭上。這兩個人以前都和你是同事,你肯定比我更了解他們,我是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同事之間怎麽能幹出這種落井下石、背後插刀的事呢?”


    洪鈞聽他說完,又把郵件拿回來看著,搖了搖頭說:“你想得太簡單了,他們不是讓你背黑鍋,也不是落井下石,而是特意挖了一個大坑,讓你跳下去,他們是想置你於死地。”他皺著眉頭,又問,“俞威說他因為時間衝突所以不能去埃蘭德,那他前天下午究竟做了什麽,是不是真去了什麽重要約會,你知道嗎?”


    鄧汶睜大眼睛,詫異地說:“我不知道呀,俞威好像總是神出鬼沒的,很多時候誰都不知道他究竟在哪兒、在幹什麽,我聽jane說起過,俞威有時候自己買機票、訂酒店,都不讓jane幫他做,應該就是要保密吧。”


    洪鈞點點頭說:“嗯,不過這個已經不重要了,不管他當時真的去做什麽,他都可以說那個事情更重要,推不掉也改不了,所以他才沒去埃蘭德的。你的這四條罪狀裏麵,前麵三條是他們事先計劃好的,就是他們原本想要的效果,但這第四條對他們來說絕對是個意外的驚喜,你的臨場發揮給他們提供了最有力的武器,所以susan才會那麽興高采烈,嗬嗬,那個meeting是很‘成功’,不過不是你所理解的成功,而是她終於成功地抓到了你的把柄。”


    鄧汶開始見識到人世間的險惡了,他感到渾身發冷,聳了下肩膀,但看上去更像是打了個寒顫,他一頭霧水地又問道:“就為了整我,把一個項目都搭進去了,搞得埃蘭德的項目今年之內是沒戲了,這代價也太大了吧?而且畢竟直接影響的是他們兩人的業績,這不是損人更害己嗎?”


    洪鈞又搖了搖頭,歎口氣說:“你呀,的確是不了解銷售和商務裏麵的這些背景啊。埃蘭德這種gloount,其實對俞威和susan來說,並不是什麽大項目,本來就沒什麽油水。首先,ice總部為了爭取埃蘭德這種跨國公司在全球範圍內都采用ice的軟件,當初就已經向埃蘭德總部承諾了非常大的折扣優惠,到了中國,俞威他們也必須遵守這些承諾,在折扣上他們沒有任何餘地,就隻有在報價上做文章,把報價抬高些,指望即使打了那麽大折扣之後,訂單金額也能盡量大些,即便如此,這種單子最終也隻是個小單子。其次,就連這樣的小單子,ice中國還不能獨享,ice在總部有專門負責埃蘭德這樣的gloount的ountmanager,ice中國拿到埃蘭德的合同之後,revenue還要和總部的ountmanager一起來split,俞威他們能分到百分之五十就很不錯了。你想想,這麽折騰下來,這個單子最終落到俞威頭上能有多大?對他們全年的quota來說簡直是杯水車薪。而且,單子也並沒有丟,隻不過是拖到了明年,談不上什麽大損失,與對你造成的打擊相比,他們這招還是非常劃得來的。”


    鄧汶大致聽懂了,轉念一想,輕鬆地說:“那俞威和susan犯得著這麽緊張兮兮、大動幹戈的嗎?為了一個不大的單子,而且最壞的情況也不過是拖到了明年,卻把事情捅到peter和卡彭特那裏去了,就算所有責任都在我,卡彭特也不會把我怎麽樣吧?小題大做。不過也好,讓我徹底認清了這兩個家夥的本來麵目,嗬嗬。”鄧汶憨憨地笑著,並未意識到這是他自剛才見麵之後第一次露出笑容,他更不知道,接下去他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現在輪到洪鈞自己覺得口幹舌燥了,便端起可樂喝了幾口,鄧汶的火氣小了雖是件好事,可是他顯然並沒有弄清事態的嚴重性,洪鈞隻好進一步給他分析:“你太小瞧俞威了,從金額來看,埃蘭德的確不是什麽大項目,但它的政治意義卻非同小可,這些gloount都是在ice的大老板艾爾文那裏掛了號的,負責這些項目的ountmanager都是手眼通天的家夥,在俞威轉發的人裏那個你不認識的,很可能就是負責埃蘭德的ountmanager,你把他認為已經到手的訂單拖到了明年,他不會輕易放過你的。而且,埃蘭德的項目隻是個導火索,你知道他們希望接下去發生什麽嗎?”


    鄧汶吃不準,猶豫著回答:“總不會因為這麽一個項目,就想讓卡彭特把我fire掉吧?”


    “先不要考慮我會給你出什麽主意,你先說說,你現在打算怎麽做?”


    “反擊啊,這還用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鄧汶鏗鏘有力地背誦著毛主席語錄,像是一名寸土必爭的戍邊勇士,即將衝出戰壕,殺向敵陣,他挺起胸膛,信誓旦旦地接著說,“必須給他們一點教訓,不然他們還會不斷算計我。必須先把事情講清楚,我會給卡彭特和peter寫封e-mail,copy給俞威和susan還有那個我不認識的人,我不像他們,我是明人不做暗事,我要把事情的全部真實經過都寫出來。那四條罪狀裏麵,頭兩條都是隻有我和他們兩人在場,沒有旁證,但後兩條,都可以請埃蘭德的cio來證明,請他把當時的情況告訴大家。真相大白之後,我會要求peter對俞威和susan做出處理,尤其是俞威,光道歉遠遠不夠,這種小人怎麽能勝任總經理的崗位呢?”


    鄧汶又被自己慷慨激昂的言語打動了,他望著洪鈞,期待著從洪鈞嘴裏聽到鼓勵和讚許,不料洪鈞隻是默默地看著他,麵色凝重,鄧汶心裏頓時沒了底,剛要開口問,洪鈞已經低沉地說了一句:“那你就完了。”


    洪鈞忽然覺得非常疲憊,一種心力交瘁的疲憊,他知道如果這個時候他不幫鄧汶一把的話,鄧汶的結局會很慘,但他也知道這不會是最後一次,以後還不知道要幫多少次呢。洪鈞強打起精神,對依舊瞠目結舌的鄧汶說:“那你就真掉進人家給你設的圈套裏了,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你在ice中國負責的是研發中心,某一個具體項目的成敗得失,都不會對你構成太大的影響,埃蘭德這個項目,即便總部的那個ountmanager要追究,卡彭特也會替你擋了,他把這些e-mailforward給你,隻是foryourinformation,讓你知道一下罷了。隻有在一種情況下,卡彭特才會不得不把你請走,就是當他確信你在中國已無法繼續開展工作了。而你剛才說的那些‘反擊’,正是在把你自己往那條絕路上送。”


    洪鈞停下來,休息一下,他以往連續講話幾個小時都沒覺得像現在這麽累,可見幫助別人遠不是舉手之勞那麽輕鬆的。洪鈞攢了攢氣力接著說:“俞威的e-mail,即使通篇是在捏造事實,但也隻是對事不對人,沒有提到對你個人有任何成見。而你的做法呢?想請客戶出麵為你作證的想法我就不多說了,實在是太幼稚了,這種內部事務怎麽能把客戶牽扯進來呢?那不是罪加一等嗎?你要寫e-mail找peter和卡彭特評理,聲稱俞威這是在對你蓄意陷害,揭發俞威是個小人,你這麽做就等於向所有人宣布,你和俞威是無法共事的,你們之間的矛盾是不可調和的。你想一想,你和俞威是ice在中國級別最高的兩個人,你們兩人之間的關係竟然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ice的高層能不如臨大敵嗎?能不采取果斷行動嗎?要麽一方走人,要麽雙方都走人。在這種情況下,最英明的老板在決策的時候,也不會考慮你和俞威之間究竟誰對誰錯、誰君子誰小人,他們隻會考慮一條,就是:讓誰走,對ice在中國的業務影響最小?你覺得他們會選擇留下誰、幹掉誰呢?俞威這招,狠就狠在這裏,埃蘭德隻是個引子,susan隻是個配角,到目前為止所發生的一切都還隻是整個陰謀的前奏曲,下麵才是真正的陷阱,俞威就是要趁你立足未穩的時候,用激將法激你跳出來,讓你用自己的行動向所有人表明你和他是勢不兩立的,他在等著你自尋死路。”


    洪鈞的這番話說完,接下來是一陣漫長的沉默,惟有一隻玻璃杯不斷在桌麵上來回蹭著發出的響聲,那是目瞪口呆的鄧汶下意識地重複著手上機械一般的動作。洪鈞又要了一聽可樂,他開啟可樂罐的一聲脆響,終於讓鄧汶如夢方醒,鄧汶定了定神,把目光重新聚焦到洪鈞的臉上,喃喃地問道:“總不至於,我就這麽完了吧?”


    “不會,隻要你不上他激將法的當。俞威也罷,susan也罷,不管他們再做什麽你也要沉住氣,按兵不動,甚至是peter出麵了,你也不要正麵與peter理論,你隻需要關注一個人,就是卡彭特,你隻需要做一件事,就是給卡彭特打電話,不要發e-mail,一定要打電話。”洪鈞特意強調了一下,又接著說,“你在電話中向他解釋,你是出於幫助salesteam贏得項目的動機去做的,可能由於事先與salesteam溝通不夠,也可能由於你和客戶打交道的經驗不足,使得項目的進程受到一些影響,你已經知道今後應該怎麽做了。就說這些,不要辯解太多,也不要說俞威和susan的壞話,最好根本不提他們的名字,隻說是salesteam。卡彭特聽了就會心中有數,不管是peter還是總部負責埃蘭德項目的人跑到卡彭特麵前去告你的狀,他都會幫你滅火的,事情慢慢也就了結了。”


    鄧汶一直默默地聽著,麵無表情,一雙眼睛好像兩口深邃的枯井,也不知道他是對洪鈞的主意將信將疑,還是他沒有完全信服洪鈞剛才的分析,過了一陣他才說:“還是搞不懂,俞威為什麽要這麽做呢?我究竟哪裏惹到他了?”


    洪鈞因為剛才的幾口可樂喝得太猛,按捺不住打了一個嗝兒,他把從肚子裏翻上來的一大口二氧化碳呼出去,頓時感覺清爽了很多,便重新打起精神問道:“你和俞威發生過什麽衝突嗎?”


    “沒有啊,剛開始可能有點彼此看不順眼,可是自從卡彭特來過以後,我和俞威好像相處得還不錯呀,有時候還挺談得來的。”


    “嗯——,俞威知道你和我的關係嗎?”


    “應該不知道吧,你當初提醒過我,所以我沒和別人說過咱倆是同學,也沒提過是你把我推薦給卡彭特的。……等一下……”鄧汶無意中被自己提醒了,回想著說,“在機場送卡彭特的時候,他臨走衝我喊了一句,讓我代他向你問好,還說謝謝你把我推薦給了他,我當時沒在意,後來一忙起來就忘得一幹二淨了,現在算是轉達了。”


    洪鈞揚起眉毛,馬上追問道:“就你和卡彭特在場嗎?俞威也在?”


    “對啊,俞威和susan就在我旁邊,應該也聽到了。”


    “哦,那就不奇怪了,看來天底下真是沒有能守得住的秘密啊。”洪鈞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見鄧汶不解地看著自己,便解釋道,“可能是因為你和我有這層關係,所以俞威才對你來這手的。”


    “因為你?為什麽?你以前提過,俞威這個人你了解,你和他曾經同事過,各自跳槽以後經常在項目上碰到,互有輸贏,這怎麽了?”鄧汶頓住了,洪鈞方才替他分析的圈子裏的腥風血雨,直到現在才忽然喚醒了他的自我保護意識,他警覺地問,“有什麽我不知道的嗎?”


    洪鈞剛要開口,門口有幾個女孩兒說笑著走了進來,他再往周圍一看,才注意到最初空著的幾排座位上現在也都有了人,他看了眼手表,已經將近六點,旁邊幾幢大廈裏麵的上班族都陸續下班了,就問鄧汶:“要不要點些吃的?他們這兒有些簡單的西餐。”


    鄧汶擺了擺手,催促道:“等會兒再點吧,你先接著說,究竟怎麽回事呀?”


    洪鈞知道不解開鄧汶心中的疑團,晚上是甭想吃到飯團的,他整理一下思路,開始將這幾年和俞威之間的是非恩怨統統倒了出來,他講了當初俞威如何打破兩人之間“退避三舍”的約定,兩個昔日好友如何反目成仇;講了在合智集團項目上他如何落入俞威的圈套,原先在ice的位子如何被俞威取而代之;最後講了在普發集團項目上他如何後來居上,而俞威則遭遇了“滑鐵盧”,洪鈞最後說:“我相信,俞威知道你和我的這層關係之後,必然會以為是我有意把你推薦到這個位置,讓你與他分庭抗禮,以便我和你裏應外合,利用你來整垮他。他這個人,覺得天底下所有人都要害他,肯定會這麽想。”


    鄧汶的眼睛始終直勾勾地盯著洪鈞,渾身上下像尊雕像一樣紋絲不動,惟一有變化的部分是越來越陰沉的臉色,洪鈞話音剛落,鄧汶冷冷地問了一句:“難道不是嗎?”


    這次輪到洪鈞詫異了,他沒反應過來,反問道:“不是什麽?”


    鄧汶便又冷冷地來了一句:“難道你不是在利用我嗎?”


    洪鈞愣了,看了看鄧汶,奇怪他什麽時候也學會如此一本正經地開玩笑了,但洪鈞馬上明白自己錯了,鄧汶沒和他開玩笑,那雙眼睛裏有怨恨、有憤怒,還有悲傷,但絕對沒有一絲善意,洪鈞忙說:“怎麽會呢?你誤會了。”


    “沒錯,我知道是我誤會你了,以前我一直以為你真是看在四年同窗交情的份上,有心幫我找一個好機會,是我看錯你了。”


    “鄧汶,你怎麽能這麽說呢?我根本就沒想過……”


    “是嗎?沒想過什麽?”鄧汶粗暴地打斷洪鈞的話,問道,“你以前隻告訴過我你和俞威petitor,你離開ice之後他去接了你的位子,可是背後的那些故事怎麽從來就沒聽你說過呢?ice的人和維西爾的人當然都是競爭對手,但你和他是一般意義上的競爭對手嗎?他那麽恨你,難道你不恨他?難道你不是為了打擊和報複他,把我推薦到ice去的嗎?”“我和他之間的那些事,我覺得都和你沒有關係嘛,就沒給你多說,我也怕你聽了以後對他有成見,到了ice無法和他相處。”洪鈞竭力為自己辯解著。


    “哦,是嗎?你們倆的事和我沒有關係?那我今天被他害成這樣又是因為什麽?你真是怕我對他有成見嗎?你是怕我知道以後就不會去ice那個是非之地替你賣命!你是怕你的計劃泡湯!”鄧汶越說越激動,前額兩側的青筋都暴突起來。


    洪鈞有種秀才遇見兵的無奈,他還沒搞明白事情怎麽突然急轉直下變成了這樣,心中不免懊惱,但又不便方作,反而得堆出笑臉對鄧汶說:“鄧汶,你想到哪兒去了?我就是覺得ice有個不錯的機會,所以才建議你去的。你說我是為了利用你,可你想想,我利用你做了什麽?我沒有向你打聽過俞威或者ice的任何事吧,也沒有要求你做過任何幫助維西爾、損害ice的事吧?”


    “您是誰呀?您是洪鈞啊,您多老謀深算啊,您是要放長線釣大魚啊。想想還是那個俞威最不是東西,陷害我倒沒什麽大不了的,關鍵是他打亂了您的周密計劃!”


    鄧汶的嗓門越抬越高,周圍幾張桌子上的人都不禁好奇地往這邊瞟來,洪鈞壓低聲音,耐心地說:“我囑咐你不要向別人透露你我之間的關係,就是擔心被俞威知道後他會把你看作死對頭;我不把我和俞威之間的事對你和盤托出,也是不想讓你夾在我和他之間,讓你為難。”


    “怕我為難?你真好心啊。你這樣兩頭騙,最後瞞住誰了?結果是人家都已經對我下手了,我還像個傻子一樣什麽都不知道,你要真是夠朋友,起碼應該在我到北京以後給我提個醒,讓我對俞威有所提防吧?我都已經被你成功地打入敵人內部了,你總應該想辦法讓我能多活幾天吧?!”


    洪鈞聽到鄧汶最後的這句話,心裏頓時充滿了愧疚和自責,鄧汶說的沒錯,他們倆的這種淵源遲早會被俞威知道的,他應該早一點讓鄧汶對俞威有一個全麵徹底的了解,而現在,正是因為俞威和鄧汶之間的信息不對稱,才使俞威得手的。


    想到這兒,洪鈞好像猛地預感到了什麽,他馬上說:“鄧汶,先不說這些,就算我這次是好心辦壞事,害了你了,我道歉。但是,眼下你一定要按我剛才說的做,千萬不要上俞威的當。”


    鄧汶冷冷地“哼”了一聲,說:“按你說的做?我向來不都是很聽你的話嗎?在學校的時候我就是什麽都聽你的,這幾個月來我不也是一直都按你說的做嗎?你多神機妙算啊,看看吧,看看我現在的下場,都是按你說的做的,你滿意了吧?”


    鄧汶說完,氣乎乎地站起來,隨手把玻璃杯一撥,杯子翻倒在桌麵上,洪鈞條件反射地把身體向後靠向椅背,還好,杯子裏的水剛才已經被鄧汶喝光了,隻剩個空杯子在桌麵上滾動。鄧汶拔腳就朝外麵走,幾乎和正端著盤子上飲料的服務生撞個滿懷,他急忙閃開,踉蹌兩步站穩,卻又返身走了回來。


    洪鈞剛被鄧汶的舉動驚得目瞪口呆,見他往回走還以為他開竅頓悟、回心轉意了,正笑著想開口,鄧汶已經走到桌旁站定,從西裝內兜裏掏出錢夾,抽出一張百元鈔票“啪”的一聲拍在桌麵上,甩下一句:“不用您再破費了!”鄧汶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到門口,忽然欣喜地發現,剛才的這幾步倒真的做到“虎虎生風”了。


    洪鈞尷尬地坐著,轉過頭竭力回避著周圍所有人投過來的目光,心裏計算著,一杯咖啡、兩聽可樂、一瓶依雲礦泉水,便從自己的錢夾裏拿出一張五十元的鈔票,和桌麵上躺著的那張百元大鈔一起壓在了也是躺著的玻璃杯下麵,起身向外走去。他走到門口,一股潮濕冰涼的空氣迎麵吹來,讓他打了個寒顫,天就像是被捅漏了一樣,下大雨了。


    ***


    落湯雞一樣的鄧汶從出租車裏下來,走上賓館門口的台階,褲腳濕漉漉地緊裹在腿上,水珠順著耷拉在前額上的發梢往下滴著。他剛才從咖啡館出來以後,為了回避可能隨後出來的洪鈞,便顧不上躲雨,沿著大街跑到幾十米開外的拐角處打車。


    有很多東西都是仿佛故意跟你作對似的,不需要它的時候俯拾皆是,需要它的時候卻難覓蹤影,出租車就是如此。鄧汶平日覺得北京滿大街都是招搖著攬客的出租車,可當他像根避雷針似的站在大雨裏,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救星出租車,卻根本看不到空車的影子。終於,一輛出租車停在他前方不遠,他不顧地上的積水急忙狂奔上前抓住車門把手,向競爭者宣告自己對這輛車的占領,等裏麵的人結完賬,他又像酒店的門童一樣替人家打開車門,他鑽進車裏便重重地關上車門,說了一句:“總算盼來了。”


    出租車司機看見鄧汶渾身上下滴著雨水,真心疼自己早晨剛換上的新座套,但還是忍住了沒抱怨出來,等鄧汶說出賓館的名字,司機才說:“雨天雪天,堵車不好走,這活兒倒是一個接一個,哪兒是打車呀?跟搶車似的;可不下雨不下雪,路上車好走的時候,半天拉不著一個活兒,這不是成心作對嗎?”鄧汶呆呆地看著風擋玻璃上的雨刷往複地擺動,琢磨著這話中的哲理,自己和司機看來都是苦命人啊,人生之不如意十之八九,這麽一想,他剛才滿腔的憤懣消退了不少,湧上心頭的是無奈和失意。


    鄧汶回想著在剛才短短幾個小時的時間裏,不僅認清了自己原打算努力與之修好的俞威之流早已把他判定為死對頭,更發現自己的同窗和摯友竟然出於利用他的目的而把他當作一顆棋子,投到了危機四伏的地方,不,連普通的棋子都不如,他已經變成了棄子,鄧汶看著在雨中奔波的車輛和路人,感覺到徹骨的冰冷和令他絕望的孤獨,直到車子停在了賓館門口他都沒再說一句話。


    鄧汶邁出電梯,踏著走廊裏的地毯向自己的房間走去,四周一片沉寂,隻有他的雙腳踩著剛才灌到鞋裏的雨水,發出“呱唧呱唧”的聲音。這時,從遠處走廊盡頭的一間客房裏拐出一個人影,悄無聲息地迎麵走來。鄧汶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眯起眼睛看著,那個人穿的是賓館工作人員的西式套裝,等漸漸走進了,他看見一張圓圓的臉,正在朝他微笑著,是那個替他買咖啡壺的女孩。


    兩個人走到相距一、兩米的時候,麵對麵停了下來,女孩先開口說:“鄧先生,挨澆了吧?”


    鄧汶笑了笑,答案顯然是不言而喻的。女孩又說:“北京8月份就這樣,瓢潑大雨,說來就來,說停也就停了。”她又上下端詳了鄧汶一番,接著說,“您這身衣服得趕緊幹洗一下,要不然這麽好的毛料晾幹以後該走形了。”


    鄧汶微微張開雙臂,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西裝,笑著說:“是啊。”


    女孩已經轉過身,一邊沿剛才的來路往回走,一邊說:“您趕緊回房間把衣服換下來,我幫您送到洗衣房讓他們馬上收拾一下,晚上再給您送回來。”


    鄧汶跟著女孩走到自己房間門口停住,拿出房卡打開門,看了女孩一眼,女孩說:“您進去吧,我在外麵等您。”


    鄧汶忙走進房間,三下五除二地把全身衣服扒掉,草草換上一套舒適的短褲和t恤衫,便拎著那套濕漉漉的西裝拉開門走出來。女孩一見,並沒有伸手去接,而是推門進了鄧汶的房間,打開壁櫥,從裏麵拿出一個洗衣袋和洗衣單,又從自己兜裏掏出一支圓珠筆,把洗衣單壓在牆上飛快地填好,才接過鄧汶的西裝大致疊了幾下,放進洗衣袋。鄧汶一直瞪大眼睛看著她無聲地忙碌,心裏又有了那種溫暖而踏實的感覺,


    女孩一手提著洗衣袋,一手捏著洗衣單,站到走廊上,轉過身剛要對鄧汶道別,鄧汶忽然探過頭,盯著女孩胸前別著的胸牌,念到:“k-a-t-i-e,katie,總算知道你的名字了。”


    凱蒂大方地笑著說:“是啊,以後您就叫我katie就行啦,不過忘了也沒關係,一看我的胸牌就又想起來了。”


    鄧汶一隻腳頂著房門,忽然舍不得就這麽告別,他真不想一個人孤零零走回裏麵的房間去,他幹笑了一下,沒話找話地問:“怎麽樣?你挺忙的吧?”


    “嗨,就是上班唄,再忙也不可能像您那樣忙。”


    鄧汶“哦”了一聲,然後鼓足勇氣,漲紅了臉問:“那你什麽時候下班?嗯——,我想——,我想請你一起吃頓飯。”話終於說了出去,他便忐忑不安地等著,而腦子絲毫不敢懈怠,盤算著被拒絕後如何給自己找台階下。


    沒想到,凱蒂立刻很痛快地回答:“好啊,沒問題,我先謝謝您了。”


    鄧汶喜出望外,忙接著問:“那你什麽時候下班?你對北京比我熟,你選地方吧。”


    凱蒂歪頭想著說:“嗯,今天不行,我上中班,剛才已經吃過了。”


    鄧汶像又被大雨劈頭澆了個透,正覺得失望,女孩卻笑著說:“咱們明天吧,我明天上夜班,後天就是周末,您也不會那麽忙,咱們好好吃一頓。”


    鄧汶的心情像是過山車,霎那間又飛漲起來,高興地說:“好啊,那你喜歡吃什麽?”


    “嗯——,吃必勝客吧,我喜歡吃比薩餅,咱們賓館南邊的十字路口往東不遠就有一家必勝客,您覺得呢?”


    “必勝客?是pizzahut嗎?好啊,我對pizzahut也比較有感情,那就這麽定了。”鄧汶說完,在欣喜之餘又想到還要再等二十四個小時,不免有些悻悻然。


    凱蒂好像可以看透鄧汶的心思,她笑著說:“今天外麵還下大雨呢,出去也不方便,您就在房間叫個roomservice吧。咱們明天去,明天就會是個好天了。”說完,她把捏著洗衣單的手舉到腦袋旁邊搖了搖算是道別,便轉身走了。


    鄧汶盯著凱蒂腦後的短發,目送她的背影沿著長長的走廊漸漸遠去,覺得這個女孩很神奇,凱蒂總能在他最失意的時候出現,也總能立竿見影地讓他振作起來,他相信凱蒂說得沒錯,明天就會是個好天了。


    ***


    上海和北京的聯係真是越來越緊密了,連天氣都像是有著連鎖反應,北京正下著大雨,上海也下著,隻不過小很多,淅淅瀝瀝地飄著些雨絲。


    俞威是下午飛到上海的,此刻他站在酒店門口,抬頭看了看天,覺得這點小雨算不上什麽,他向來不喜歡打傘,也不喜歡戴帽子,總之他不喜歡有任何東西壓在自己頭上。但他又有些猶豫,因為上海不是他的地盤,他摸不準這裏的天氣,不知道這雨會不會越下越大。他正拿不定主意,一直留意他的門童已經從門旁的雨傘架上取過一把印有酒店標誌的雨傘雙手遞過來。俞威很高興,覺得這裏的服務果然到位,他接過雨傘,坐進了等在門口的出租車。


    車從延安路拐上了番禺路,往南又開了一小段,便停在了平武路的路口。俞威下了車,他感覺了一下,確信不需要打傘,便把雨傘當作手杖,大搖大擺地踱著方步,沿著番禺路向南一邊走一邊尋找。


    他一路找下去,起初還似閑庭信步,可慢慢就有些不耐煩,他感覺走了好遠,都能隱約看見前方在路西側的銀星皇冠酒店了,他發覺有些不對頭,便停下來掏出手機,仰頭張望不見有任何雷電的跡象,才放心地打了個電話。


    俞威掛斷電話,他的判斷沒錯,的確已經走過了,便低聲罵了一句,調頭往回走。又走了一段路,看見人行道上方有個伸出來的霓虹燈,雖然並沒有啟用,但仍然可以辨認出“asahi”五個字母,在這個朝日啤酒的廣告牌下麵,是一間門臉很小的飯館。


    俞威一邊嘀咕著怎麽這麽小,難怪錯過了,一邊推開飯館僅有的一扇門,走了進去。他原本期待著門裏別有洞天,結果發現迎麵就是樓梯,樓梯後麵看得出來是操作間和庫房,但不見理應具有的繁忙景象,靜悄悄的。既然沒有其他選擇,俞威便抬腳登上樓梯。


    樓梯很狹窄,隻能容一人上下,俞威全身的重量剛放上去,樓梯就發出吱吱啞啞的聲音,仿佛隨時可能承受不住重壓而垮塌下來。俞威腳下的一雙皮鞋再加上用作手杖的雨傘傘尖,有節奏地敲打著每一級樓梯,夾雜著樓梯的呻吟聲,像一首奇特的進行曲,伴隨著俞威上了二樓。


    不知道是因為麵積確實大一些,還是因為沒有客人而顯得空空如也,二樓讓俞威感覺寬敞了許多,大約擺放著五、六張大小不一的圓桌。隻有最裏麵的一張小圓桌旁,坐著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長得很白淨,身上的穿著也是一塵不染,他一見俞威到了便站起來,俞威快步走上前去,笑著伸出手說:“roger,你可真讓我一通好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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