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在時間的流逝中漸漸亮開,團團白霧正朝巍巍的雪峰之巔飄去。我睜開眼,望著崖穴外出神。穴外的天地似乎已經變了模樣:大雪覆蓋的山峰,昂著頭顱傲視深深的雪穀,一束金色的陽光正好映在雪峰尖上。


    我搖了搖僵硬的頭,定睛細看,我的周身已經鋪上了厚厚的一層白霜。我坐起身,大叫森格。森格身上的毛毯也被霜雪覆蓋,整個身軀和頭顱都深深地藏於毛毯中。他從毯子裏鑽出頭來,眨巴著迷惑的眼睛望著我,烏紫的嘴唇半晌說出一句:幾點鍾了?


    我大聲地叫他快起來,已經七點鍾了。我很激動地說,今天我要翻嘎隆拉山。


    我和森格從崖穴裏爬出來,我對著茫茫雪山深深地呼吸著,一股白雪特有的氣味迅速潛進肺腑。我不停地活動著四肢,讓體內的血液加快流動。我叫森格看看天氣,今天嘎瑪山有否風暴。森格站在崖穴外轉著身子四處尋望,他告訴我今天是大太陽,沒有風暴。


    “哇!”我興奮得左手緊握拳頭朝空中猛然一揮,幾乎跳起來。森格見我如此激動,也咧開大嘴笑了。隨後他又補充了一句,關鍵是看嘎隆拉山埡口有沒有風暴,有時陽光普照山穀的時候,高聳雲端之上的嘎隆拉山埡口正在下冰雹。森格的這句話真實地反映了高原雪峰的特征,使我迅速地冷靜下來。


    太陽悄悄地冒出頭來,把山穀雪地照得通紅。森格又戴好了他那頂翻雪山時用的特製帽子,走在前麵。我取出防止雪盲的墨鏡戴好,拄著拐杖緊緊地跟在森格的後麵。大雪早已蓋沒了山道,根本就無路可走。還未走上山頂,途中的積雪已經掩埋到膝蓋,每走一步都非常吃力。我借助拐杖的支撐,喘著大氣朝上爬著,耳旁是心髒猛烈的狂跳聲和踏進積雪裏發出的咕咕聲。


    我知道,離嘎隆拉山埡口還很遠很遠,現在我們攀越的這座雪峰連山頂都看不清楚。


    9點40分,我們登上了離嘎隆拉山埡口最近的雪峰。我顧不上喘息,抬起頭朝東方尋望。海拔七千七百多米高的南迦巴瓦峰如巨人一般挺著胸膛傲視雪原,彩色的雲霧在峰腰間環繞;海拔六千多米高的嘎隆拉山山脈托舉著厚厚的積雪,蜿蜒起伏。


    森格抬起他那被帽子和毛巾緊緊包裹著的頭顱,朝遠處尋去。他用左手指著前方的峰埡大聲說道:就是太陽照著的那個埡口,第二個雪峰上的那個埡口,就是你要翻越的嘎隆拉山埡口!


    我右手握住插進積雪的藤拐杖,左手摘去太陽鏡,按捺住激動的心情,順著森格手指的方向,睜大眼久久地注視著前方的嘎隆拉山埡口。嘎隆拉山埡口上陽光與白雪碰撞出的光芒強烈地刺激著我的眼睛,使我的眼睛迸出無數光斑。我搖晃著身子,癱坐在積雪上,緊緊地閉著發痛的眼睛,雙手捂著臉。嘎隆拉山埡口反射出的陽光射傷了我的眼睛,我深深地埋著頭,等著視力的恢複。


    森格叫我快戴上墨鏡。他說,翻雪山不戴墨鏡眼睛要瞎,我們要行進的方向正好是頂著陽光與白雪交匯的方向,若不戴墨鏡,眼睛受到這種長時間的刺激其後果非常可怕。森格雖然沒戴墨鏡,但他把毛巾圍在臉上,透過毛巾的縫隙在雪中行走。


    我的眼睛慢慢地恢複了,透過墨鏡隱隱地看見了色彩斑嫻的山巒、雪峰,看清了嘎隆拉山埡口。


    從太陽射過來的方向看過去,十幾座雪峰緊緊地相靠在一起,可以清晰地看見七個醒目的埡口。嘎隆拉山埡口是從左麵數過去的第二個埡口,其餘的埡口翻過去後均是萬丈懸崖,翻錯了埡口必死無疑。


    森格告訴我,翻埡口的時候不能坐下來喘息,有的人就是坐下來喘息時窒息而死的。無論如何,身體不能停止活動,否則會被凍傷而漸漸昏迷。翻過嘎隆拉山後,千萬不能站立行走,要靠左邊的雪道一點一點地滑下去。當然還有一點很重要,就是要趕在中午一點以前翻過埡口。時間晚了,就沒時間下山了,這也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因為嘎隆拉山的另一麵同樣是冰雪天地,一個孤寂的生命如果沒能按時走出這個嚴寒缺氧的冰雪世界,會永遠倒在那裏。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看遠方的嘎隆拉山埡口,再看看身旁的森格。森格將要離開我了,他將按原路線獨自返回墨脫,而我則孤身翻越嘎隆拉山埡口。此刻,我的心靈深處已經不敢接受這種現實。但是,無論願意不願意,現實就是現實。


    我從我那所剩無幾的盤纏中擠出三百元放在森格的手裏。森格非常驚奇地看著我,因為在出發前,我已經按當地的價格付給他勞務費。但這三百元錢是我的心意,也是我對他表達的深深謝意。今後無論我們有沒有機會相見,我都會永遠記住他——這個願將我帶到嘎隆拉山埡口的門巴族小夥子。


    我們的手最後一次握在一起。我緊緊抱住他那被帽子和圍巾緊裹著的頭顱,貼著他的耳,輕輕地告訴他,路上要照顧好自己,我會永遠記住他的。我說,今後我如果再來墨脫,一定去看他。


    森格像小孩般一個勁地點頭,緊緊拉住我的手不鬆。


    起風了,刺骨的霜風卷起雪屑朝嘎隆拉山埡口衝去。我心底蕩起一股痛楚,鼻子猛然一酸,一股寒氣趁勢灌進肺腑。此刻,我壓抑住自己的情緒,不能讓傷感的情緒影響我,我眼前的險峰還需要我去攀越。


    再見了,森格!我鬆開緊抱他頭顱的手,用牙緊緊地咬著發紫的嘴唇。森格又哭了,他知道也許我們在雪峰上分手後就再也不會見麵了。


    森格下山了,走出一段路後又回頭來朝我招招手。雪峰依舊,在茫茫雪山中行走的兩個生命分手了,各自朝著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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