雛兒的墳頭是小小的、恓惶的一個墳頭。


    李太太一見就落了淚。她娘立在旁邊,亦紅了眼睛,不住把眼來看綠萍。李太太上了香,攆著鳳姑叩頭,喊了姨,便開始燒紙。老太太抱了鳳姑,示意綠萍走。


    三個人沿著來時的山路往回走。


    綠萍心想,李太太把她支開,莫不是怕她偷聽了什麽去,何必走到這老遠來?


    老太太一路盯看著她,生怕她疑心,斷斷續續用家鄉話解釋:“她娘燒紙,怕鳳姑熏壞了,因此使她把鳳姑抱得遠遠的。為娘的心疼孩子。”她想來是不怎麽撒謊的,一撒謊整個人都哆嗦,目光也變得彎彎的,越過綠萍的頭頂,直望到山路下麵的一片沙樹林。


    綠萍本來也隻是納悶,聽她這麽一解釋,反而起了疑心。思前想後,猛然記起半夜聽到她娘倆的對話,已然深深確信這裏邊有貓膩,該不是這會子就要將自己送入虎口吧。


    想到這裏,她倒放了心,結果最壞也就是如此了,那她還怕什麽。


    又走了兩步,老太太猛地停了下來,說是肚子疼,要找個土坡解手,急忙要走。綠萍同她說:“要不你把鳳姑給我抱著,草叢裏恐怕有蛇。”老太太想了想,漲紅了一張臉,“那也好。”把鳳姑交過去綠萍手裏,一步三躥就躥上了緩坡。


    事情就是這樣巧,老太太這邊剛剛不見人,迎麵就走來一個樵夫模樣的半大老頭,渾身穿得破破爛爛,推著個破板車,板車上擱著兩擔柴,見了綠萍,傻樂起來。鳳姑見了也跟著咯咯得笑,那老頭趨近了,也不說話,流著哈達子,腆著鼻子往綠萍身上湊了湊。綠萍心裏認得了他就是李太太要把她嫁的那個二流子,本來認了命,隻是他湊過來的一瞬間,聞到他身上散發的濃濃的腐臭味。


    她想,不要。


    她開始沒命得跑。


    她穿著尖頭小鞋,臂膀好似變成了翅膀,在耳旁呼呼而過的風中,幾乎飛了起來。這樣的感覺,如同她趕著去同他幽會。她的繡花布鞋濕出了汗,不遠就是江水同葦花。她恍然不知身在何處。


    不過一時三刻,那時光拉得很長,像斜斜的太陽照在高大的沙樹上拉出來的影子,她不過從影子的這一頭跑到了那一頭。


    鳳姑開始嚎哭,她栽了下去。


    本能的,她用自己的身體裹住那個小小的人兒。。。


    事實上,綠萍理解得一點兒也沒錯,李太太確實設了圈套,由老太太領著她給譚二流子看見。隻不過恰好半路殺出來這個不相幹的“昂古”,叫她跌了一跤,跌出了這個圈套。


    老太太聽到孩兒的哭聲,褲子也來不及穿好,連滾帶爬得跑去尋。綠萍抱著鳳姑滾下半山坡,跌破了頭,昏了過去。鳳姑隻擦破點皮,倒沒大礙,老太太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找了李太太來。兩個人還是沒法子,不多時,看到方才那個樵夫推著板車悠悠得走過,借了他的車,才把綠萍弄出去。


    綠萍隻覺得睡了長長一覺,醒來時躺在了自己的床上——那張崇文房間隔壁的床,隻隔著薄薄一堵牆。她覺得那樣很好,又將要睡過去,恍惚間好似看到崇文推門進來,該是夜晚了,開門的時候,也沒有多麽刺眼的亮光漏進來。


    她閉上眼睛,聽到崇文關上房門,搬了張椅子在她床邊坐下,開始飲泣。他斷斷續續得說了很多,她靜靜聽著,不敢驚動她。她獨享這樣的特權,感到很安慰。不久,她聽到吱呀的門聲,腳步聲窸窸窣窣,她判斷是霜兒,也許還有別人。這時候,崇文倒不見了。她感到臉上輕輕的涼涼的一個吻——帶著淡淡的奶香。她想,是崇善吧。這個小崽子!


    她又沉沉得睡了過去,中途隱隱感覺有人替她擦身子,喂藥。霜兒常常走進來看她,還有另兩個丫頭。她就在醒與睡中間,在這樣一個混沌的狀態下,也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才又重新回到了人世。


    好多事都忘記了。


    從此她的頭發上,又多了一道傷疤,以後一直也沒有好。她有時候權衡一下,覺得因為那道疤,使她擺脫了厄運,好像也劃算。


    李太太沒有再提過那件事。綠萍臥床期間,她變賣了許多衣物首飾,暗地托人到萬花樓找老鴇買了個年輕的土娼,又暗地挪用家裏的錢,花了大價買通那女人嫁過去,總算告一段落。


    綠萍能下地以後,發現這個家已完全變了樣,因為崇文不見了。桂花已過了季,香氣不再熱烈,做出來的桂花糕好像總少那麽一點味道。她做許多桂花糕,崇文喜歡吃的。她攢下一些留給他,剩下的,家裏幾個下人中間一分,也不太夠分——李太太是決計不會吃的,她之所以不再趕綠萍走,是期望有一天大兒子回來,看到他曾經的丫頭還在。綠萍也不在意了,她已兩三個月沒來月事,猜到十有八九是有了孕。這正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


    肚子裏的孩子也是同她一樣命硬,跟了她從山上滾下來,中間磕著肚皮好幾道,愣是頑強活了下來,連綠萍都有一點佩服他。


    還沒到顯肚子的時候,她私下找大夫看過,確是有了喜,心裏有了底氣,就去那個生意慘淡的成衣鋪裏找杜若。杜若正同一群狐朋狗友在後院裏喝酒,夥計去叫,他喝紅了一張臉,搖搖晃晃得走出來,噴著腥臭的酒氣。綠萍早打好一盆涼水等在那裏,等杜若走近,揚起臉盆往他身上一澆,眾人都看呆了,杜若醒了酒,手往臉上一抹,就要發作。


    綠萍從衣兜裏掏出一把剪子,抵住肚皮,質問他:“你的崽,你要是不要?”


    涼棚底下正喝酒吃肉的幾個大男人,看見這陣仗,慌慌得都從後門跑走了。夥計退了兩步,亦不敢近前。


    杜若一時間嚇得話也講不清:“你…你…你…有話說嘛!這樣子做什麽呢?”


    綠萍從櫃台後麵拉了張椅子出來,坐下去,高高得挺起肚子,一把剪子在空中張弛,一片刷刷聲。


    杜若露出一副嫌惡的表情,找夥計取來一條幹抹布,開始擦頭發。他說:“你怎麽變成了這樣,就像個潑婦!”


    她差點哭了出來,覺得委屈至極。她險些死了,一直到現在,這麽幾個月,他連看都沒來看過她一眼。假設不是因為他的絕情,她怎麽會劈頭蓋臉就來同他鬧呢。


    就是在她分心的那一瞬,杜若搶過來,抓住了剪子。兩個人奪了一陣,終究抵不過杜若的蠻勁,綠萍跌坐在地上,一個身子仿佛顛倒過來,首先望到冷灰色的天,沒有一點雲,再往上是灰綠的樹同遠遠的青灰的山,成片的灰漫上來,漫過她的眼睛。她的嘴是豔麗的紅色,紅得可怖,如同毒蛇吐出的信子。


    這個灰色的世界連她那一點點紅也容不下。


    杜若問道:“你要什麽呢?”


    綠萍道:“我要結婚。”


    杜若冷笑了兩聲,倘若他有錢,也許會給她一筆錢打發她走了事。可是他沒錢。倘若她有錢,用不著她來鬧,他也會跟她結婚。可是她怎會有錢。


    綠萍覺得悲哀,抬手挽起了頭發,淡淡地問他:“我有什麽不好?”隻因為我是個丫鬟?這一句卻沒有問出來。


    她知道問也是徒勞,到這一步,難道這個男人會因為這句話幡然醒悟,想起她的種種好來?


    杜若道:“你先回去,容我想一想。”他開始冷,瑟瑟發抖,舊棉袍下擺滴滴答答漏著水。他擰幹一遍,身上的水又漫下來,擰了幾遍,便放棄了,轉身上樓去換衣裳。


    他把門關得砰一聲巨響,震得木樓梯晃了兩晃,夥計取了抹布來清理殘局,抹到綠萍腳下,忽然想起什麽來,溜到後院去了。綠萍對著那塊抹布就是兩腳,踏下去,可著勁碾兩下,她往樓上望了一眼,見杜若沒有要下來的意思,在店鋪裏轉了兩轉,出去了。


    出門時,她還在想,天氣這樣涼了,店裏居然還清一色掛著熱天的衣裳,架子上蒙著恁一層灰,整個的鋪子都是烏煙瘴氣,同下等的煙館一樣。


    她也不知道要走到哪兒去,天色暗下來,將有一場雨了。她又想到死,但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她才從死裏掙脫出來,再去尋死,怎麽對得起閻王爺呢!還有肚子裏的小人,也該恨她的。那麽她就要同杜若鬧下去,鬧得他也活不成。


    整個的目之所及都是灰暗的,沉重的空氣壓得她步履艱難,先落了一滴雨,點在她鼻頭上,涼涼的,使她猛地一驚。對過一個婆子同她笑,披著褪色的紅褡褳,她喜歡那樣的紅,仿佛閱盡男人的舞女的唇,帶一點滄桑和薄涼,從來不輸,勝利也是孤獨的勝利。


    她看著那片紅慢慢飄了到麵前。


    “女崽,要不要算一卦?”


    綠萍在身上摸索了兩下,兜裏還有一點碎錢,然而她撒了個謊,說沒有帶錢出來。


    那個婆子長得倒是蠻良善,看來年紀也不老,隻是頭發白了大半,個頭小小的,微微一笑,仰看她道:“我不要錢。我要你脖子上戴的那個東西。”


    綠萍穿著橙黃花布襖,一道領子高高的,遮住了她半個頸脖,她戴著梔子花樣的翡翠墜子,戴在最裏麵,貼著皮肉,唯恐被人看見。她低下頭在胸前去摸了一摸,摸到硬硬的,放了心。


    “那不可以,是翡翠,也值些錢呢!”


    “我想不會是多麽好的翡翠,值錢的話——也不會值太多錢。”


    綠萍猛地一怔,深深地會意——那人的愛也是不大值錢的,不然也不會那樣絕情,隻是她還傻傻地當作寶貝!


    她忽然發了恨,伸手把鏈子取了下來,決然地往前邊水溝裏一扔。


    那婆子噠噠噠跑過去,又撿了回來,還是那樣笑笑地同她說:“盡管不值多錢,總還是有用的嘛。扔了未免可惜。你給了我,我不止幫你算一卦,還要給‘那人’算一卦。”


    那個下午一直也沒有落下雨來。點在她鼻頭上的,也大可能不是雨了。


    這話本來也是長,她不大願意說,想來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自己回想,還有一點膽戰心驚的,好像當初但凡走錯一步,也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假若碰見這個婆子,按她以往的脾氣丟開手走了,大概現在還在杜若的店鋪裏同他鬧。


    她說到這裏,香笙已是聽得呆住了。她抿一口茶,看看外麵的天色,亮澄澄的,到處又是青與黃。她今天出門時特意勻了臉,畫了唇,好像整個的門外的一切都是為了配合她嘴上的那點紅。


    她說:“我昏迷那陣子,崇文真的來過。可他們說我回來那天,他就不見了。”


    七月十四那晚,李太太剛到家,一陣兵荒馬亂,好容易安頓好綠萍,自己累得不行便睡下了。是第二天學堂裏先生來告訴,說崇文跟喜兒逃學,大家才發覺。


    所有人慌得滿城去尋,從城南打問到城北,黎叔好不容易得到一點消息——簡直嚇人。有個菜販子說:“他們村好幾個晚上聽見槍聲,好像是軍爺在抓壯丁,夜裏娃娃們都不敢出門。”


    黎叔趕回去報告李太太,李太太心也碎了,趕忙拍電報把李老爺從樟樹叫了回來。李老爺聽聞大兒子被抓了壯丁,不惜花重金打點周邊村莊幾個有權有勢的保長買消息,聽見說最近是有一批壯丁被拉到南昌火車站去了,可以幫忙找人把他兒子弄回來,隻是狸貓換太子,需要許多錢。李老爺二話不說,把樟樹祖宅地契交了出去,隻為找回崇文。


    又過了好些天,李老爺一趟一趟追問,終於得到消息,查無此人,也許崇文在路上便逃走了,或者已經死了。他最器重的大兒子,從榮寵萬千的李家大少爺,忽然變做下賤勞工,也許隨隨便便地死在哪段黃土路上,他想都不敢想。下人中間有傳言說是因為李太太擄走了綠萍,崇文趕著去找才會被抓,他由此恨及了李太太,從沒有那樣恨過。


    長久的沉默。


    香笙睜著空洞的眼睛,不知道該望向哪裏,身子仿佛被人拎在半空中,一動也不能動。


    綠萍垂著眼睛抿口茶,忽然歎口氣。


    香笙隻說:“太快了。”她後悔莫及,一切發生都缺少了她。假設她在,或許會不一樣。


    偏偏她又都不在,並且,事情已過去了那麽久。


    綠萍喝完了杯中水,站起來,最後說道:“我常常勸我自己,人各有命,說不定哪一天崇文就騎著高頭大馬回來了——那時候他就成了大將軍也說不定。我跟你說這些事,也不想你太為難的。我先回去,鋪子裏還一堆事等著,你得空就下山逛一逛,找我……”


    香笙抱著熟睡的娃娃站起來,送她出門,事先想好的客套話,一句也沒有說。兩個人沉默著走到了街上,太陽已慢慢落了下來,微微有一點涼。綠萍捧了肚子,用手扶著背,同來時那樣走了。香笙隻是站在那裏,看她走上三級石板台階,轉了個彎,隱到拐角那座矮小的灰色的房子後麵,再也看不見了。她站在街道正中央,淡淡的緋紅餘暉籠在她身上,不知道站了多久,懷裏的娃娃醒了,也不哭鬧,睜了大眼睛看住她。她眼睛澀澀地,落下兩滴淚來……綠萍消失的地方,出現了一個手提公事包的男人——那是她的丈夫,臉上顯著幸福,正笑眯眯望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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