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龍大踏步搶上,將塵埃裏爬起的武秀才隻一腳便又翻跟鬥踢倒,掄起拳頭一頓飽揍,揍得武秀才隻剩下了討饒的一口氣。


    父親賀龍赤腳踏牢武秀才胸脯,精光的拳頭照準武秀才麵孔說:“別說你才是個武秀才,你就是武狀元,敢來洪家關撒野,老子也敢打翻你!”


    “是是是,不敢,再不敢了。”


    “不論哪裏,隻要你再敢作惡,叫我知道了,除非你腦袋比它硬!”


    賀龍說著,落拳捶在墊路的一方青石上,青石頓時裂成幾塊。武秀才嚇得翻身跪倒,連磕幾個響頭。


    “滾!”


    武秀才聽到這聲喝,不異聽了大赦令,在鄉親百姓的哄聲裏,一溜煙逃回縣城,就那麽鼻青臉腫地找到他爹,把賀龍告到縣衙。


    知縣把“打人狂徒”捕來,押上大堂,探出頭望時,不禁目瞪口呆。他做夢也不曾想到,將縣裏有名的武秀才打個落花流水的竟是個娃娃!


    賀姓族人請一位舉人幫忙,把武秀才魚肉鄉民,欺淩百姓的劣跡揭出來。知縣見士紳民眾都同情賀龍,隻好當堂釋放賀龍,並革除了武秀才老爹在縣衙裏的官職。


    這段故事,也曆史性地記入地方誌:“夏,因在洪家關集上痛打騎馬撞人的惡霸陳小藩之子涉訟,在家族和主持正義者幫助下,官司打贏……”


    於是,“賀龍伢子是神仙下凡”,“七歲打‘保董’,八歲打堂勇,十二歲打翻武秀才”的說法便在整個桑植縣不脛而走。


    吃多大苦,辦多大事。我的父親賀龍,為了謀生,十三歲便當上了許多成年人都望而卻步的“騾子客”。那是山惡水險,盜匪叢生,強人出沒,稅警明奪豪搶的最艱難險惡的路上奔生活;販幾馱貨,賺兩吊錢。那是真正的血汗錢,生命錢。


    艱苦險惡的生活不但磨煉了賀龍的勇氣和意誌力,而且極大地開闊了他的眼界和心胸。


    湘西的山川,格外地表現出奇突、驚險、壯美;奔騰的澧水孕育出山裏人熱烈豪邁的精神和性格。賀龍日後幹出轟轟烈烈的大事業,不能不說“精神出於山川”。


    湘西的城鎮幽美、秀麗,街麵上卻存在著強烈的反差:他看到穿著漂漂亮亮“玻璃衫子”的太太小姐,看到挺挺抖抖長袍馬褂的老爺少爺,也看到襤褸憔悴破破爛爛的乞丐和逃難人。其間還羅列著兵痞、流氓、強盜和娼妓。無限的愛和無限的恨,無限的同情和無限的不平,匯聚交融,煎熬著他的心。當他趕著一匹四蹄踏雪的山花騾走過一鎮又一城時,一種原始的充滿血性的反抗浪潮便在胸腔裏澎湃著,衝撞著,隨時要噴發而出。


    十四歲,他便摩拳擦掌要和稅警對著幹,雖然被幾個夥伴勸擋住,仍然咬牙切齒指著稅警說:“幾個汗水錢讓你們擠光了!這回要錢沒得,打個條了,咱們二回見,不怕不還賬!”


    十五歲他便對夥伴說:“我們要搞刀槍,打皇帝,才有飽飯吃!”


    十六歲時,父親賀龍在川東黔江縣趕騾馬市。一個雲南的馬客趕來一匹烈馬,賀龍帶著一種暗暗讚賞的目光看那烈馬看得出神。


    父親愛馬,也學會了相馬。俗話講:“先買一張皮,後買四個蹄”。那馬通體雪白,銀閃閃地泛著油光;碟子大的四蹄穩穩踏在地上。它有鬆鼠一樣的麵孔,老虎一樣的胸脯,鼻孔寬敞能插進三根指頭!再細打量,那匹龍馬高貴的體姿漾溢出一種傲氣,墨黑的眼球透著放蕩不羈的野性,兩隻耳朵靈性地轉動著察聽四周的動靜。


    “喂,小夥計,小心看在眼裏拔不出。”馬客拍打他肩膀,得意洋洋地擠擠眼。


    “好馬!”賀龍發自內心地讚歎。


    馬客不看龍馬卻上下打量賀龍,忽而粲然一笑:“年紀不大就敢論馬。你要敢騎上它跑兩圈,這匹馬分文不取,白送給你。”


    賀龍兩眼一睜:“說話算數不?”


    那目光不同凡俗,馬客怔了一瞬,但很快又釋然了。他在那轉瞬間對龍馬和賀龍作了個對比,不無好心地警告:“當然算數。醜話放前麵,多少會家子不敢騎,又有多少會家子栽下來,斷胳膊斷腿,你要是逞強,摔死了可跟我不相幹。”


    賀龍微微一笑,笑得那麽輕鬆,那麽平淡,笑得馬客生出一絲懊悔,忐忑不安地看著賀龍朝他那暴烈的龍馬湊近。靈性的龍馬立刻感覺到逼近來的威脅,仰頭曲頸,前蹄用力刨地,抖鬃舉尾噴響鼻,終於齜出金黃的牙齒,沉下頭來死死盯緊賀龍,發出一種威脅的憤怒的沉悶的嘶鳴。就在烈馬拿不定主意是攻是退之際,賀龍猝然起動,飛身而起,疾若閃電,不容人看清動作,已然躍上馬背。幾乎是同時間,白龍馬也憤激地發作了,長嘶著人立而起,轉瞬間前蹄猛落,弓背低頸,拚命翹起後蹶,圓鼓鼓的臀部直豎上天去;後蹄剛落,前蹄又起,開始猛烈地甩頸,就那麽脾氣大發,跳踉不止,並且拚命甩頸想咬住賀龍。賀龍如膠皮糖一樣粘在馬背,貼緊馬頸,任憑山嶽擺簸,休想動得他分毫。白龍馬又一次嘶吼,忽然放開四蹄,狂奔而去,那是“顛馬”的跑法。即便馴服的“顛馬”,騎一炷香的工夫,也會“省下一雙鞋,顛碎一頂帽”,何況是未經馴服的暴烈的白龍馬……


    白龍馬馱著賀龍顛向哪裏去了?沒人知道,隻隱隱聽到馬嘶聲在山巒裏時時傳出,告訴人們那驚心動魄的較量仍在繼續。已經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別說顛碎一頂帽子,就是鐵打的漢子也該顛碎骨架了。眾人正惶惶議論間,隻聽得遠處蹄聲得得,嘶聲悠悠,懂行人都不由得由驚轉喜。不用看,隻有馴服了的走馬才會踏出這種輕盈明快的小碎步。


    果然,賀龍騎在白龍馬上,從山彎處轉出來。那一副輕鬆灑脫的姿態,不由人不喝彩。他在眾目注視之下,又策馬繞了兩個大圈,然後馳到雲南馬客麵前。


    “還算數嗎?”賀龍笑著問。


    “我沒說不算數。”雲南馬客拍拍濕漉漉的馬頸,大手豪爽地一揮:“送你了!”


    “那我就不客氣了。”賀龍愛馬,接收下來,從懷裏掏出一把錢拍在雲南馬客手裏,“這算我的一點心意。”


    雲南馬客笑了:“行,小老弟夠仗義。”


    就在這一年,賀龍參加了哥老會。他的父親當了哥老會的“閑散大爺”,少年的賀龍由於“崩雷”響在眼前而麵不改色,當上“十排老幺”。


    那時沒有共產黨,也不曾傳入馬克思主義。像曆史上的某些農民起義一樣,反抗有時是利用宗教或幫會組織。哥老會雖然不能超越愚昧古老的發展階段,雖然存在著迷信和濃厚的宗教色彩。雖然表現得散漫,沒有綱領,以及遠離科學,但是,他們豎起了反抗侵略、反抗壓迫、反抗剝削的大旗。


    於是,我的父親賀龍,開始了他的探索和組織革命起義的鬥爭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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