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賀龍是個有原則的人,同時又是重感情、講俠義的人。精挑細選是我們的追求,他厭惡那種標榜原則便六親不認的極左麵孔和作為。他認為“百分之百的布爾什維克”其實是假馬克思主義,是虛偽的,也是不長久的。


    父親十三歲便當騾子客,趕馬幫討生活。有天煞黑歇到一家夥鋪,搬條高板凳,站上去卸下馱子,接著又鍘草喂騾子。夥鋪裏還歇了個騾子客張盛勳,三十二歲正當壯年。他見賀龍小小年紀精明幹練,有股不凡的氣宇,便主動上前搭話,互相結識了。


    那時,當騾子客有個講究,見葷才吃飯。賀龍不吃葷不喝酒,端一碗包穀粉子飯,麵前放一碗“和渣”便大口小口吃起來。


    “伢兒,怎麽不吃葷?”張騾客問。


    “家裏還有幾口子人呢。”少年賀龍回答。


    張騾客心裏一動,問:“伢兒,你往哪裏去?”“鶴峰。”“我們一路走好不好?”


    少年賀龍望著張騾客點點頭:“我喜歡和年紀大的人一道走。”


    “為什麽?”


    “可以擺龍門陣,多聽聽長見識。”


    就這樣,少年賀龍與張騾客像親兄弟一樣趕著騾子,早起晚歇,爬山越嶺,闖過多少鹽稅卡,擺過多少龍門陣,賀龍學到了大量社會知識以及江湖上的規矩。


    七月的一天,賀龍說:“張大哥,家裏帶信叫我回去,我要跟你分手了。”


    張騾客動情地拍拍賀龍的雙肩:“舍不得喲。可是,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遲早總要分手的。有什麽難處吧?”


    “沒有。您待我這麽好,日後我要報答的。”


    張騾客有眼力,二十年後賀龍已是軍長,專程去看望了張騾客,離老遠就高喊張大哥。


    “張大哥,給你些騾子吧。”賀龍真誠地說,“現在我趕的騾子可多哩。”


    “不要不要,你的騾子多,有大用場。”張騾客連連擺手,“你當了軍長,還來看我,這就是我的造化了。賀軍長,我們出門人講的就是個義字。”


    “張大哥,麽得軍長螅』共瘓褪歉您趕騾子的常伢子?”賀龍唇上已經留下一道黑胡子,笑得卻還像少年時一樣天真無邪,“老哥這個義字講得好,義俠交友,厚待故交,這是純心做人的重要一條。張大哥,這裏有些錢你要收下。”


    “既然講的是義,再莫提錢。”張騾客說:“賀軍長還記得你發過的願嗎?一定要送,我就要你發過的願。”


    “記得記得,願你百歲不老。”賀龍從來不忘貧賤之交,說過的話全記得。他指天說:“那好,願你百歲不老。老天敢不隨我願,我就跟老天幹!”


    天隨賀龍意,張騾客1980年7月病逝,享年102歲。


    義俠交友,厚待故交。賀龍參加中國共產黨之前是這樣,入黨後還是這樣,成為黨和人民軍隊的高級領導幹部及元帥之後仍然是這樣。


    1950年2月25日,青年劉冠群隨著一位解放軍戰士來到成都商業街四川省委所在地。


    劉冠群邁著輕盈的步履。他的臉上,肅穆的神情之外還洋溢著暗暗的喜悅。當他在會客室裏坐下來時,雖然盼望早一刻見賀龍,但是他也明白需要等候。因為還有七八個國民黨起義將領等候接見呢,也還有共產黨的高級將領和幹部在等候,像他這樣初來參加革命工作的青年怎麽能著急?他默默地垂下眼簾,睫毛顫動著,可以想像出,他已經沉入靜謐無言的回憶與遐想中……


    劉冠群的父親叫劉達五,農民出身的烈性漢子,又是位老同盟會會員,參加過辛亥革命。後來,他追隨賀龍,參加北伐,參加“八一”南昌起義和紅軍時代的戰爭,傷癱雙腿後退伍還鄉,寧肯做一名貧困潦倒的磨石匠,始終不為反動派做事。正因為有這層關係,劉冠群才接到通知:“賀老總想見見你……”


    司令部一位幹部朝他招手,示意請他上樓。劉冠群稍稍一怔,馬上興奮得紅潤了臉頰。賀老總不忘故交,有這麽多重要人物等候接見,賀老總首先要見的卻是他這位故人之子!


    劉冠群上樓,走進右角一間較大的會客室,一眼就認出了常在照片上見到的賀老總。他激動地鞠了一個大躬。


    賀龍已經快步趕到他身邊,一把拉住他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像,鼻子眼睛都像你老子……就是身體沒有他那麽結實。”賀龍不住地點幾下頭,臉上漾出憶念,漾出感慨,“多大年紀了?”


    “二十七歲。”劉冠群略顯拘謹地回答。


    賀龍手裏夾著一支雪茄煙,邊吸邊又打量一遍劉冠群,像是要更多地找出故人的影子。驀地,他眉頭微皺,急切地問:“你老子有飯吃嗎?”


    劉冠群傷感地小聲說:“他負重傷以後,回了雲南大理,靠磨大理石過日子……現在還是這樣。”


    賀龍將頭微微仰起,望著天花板慢慢地慢慢地吸煙,他的眼神有些黯淡,吐出的青煙似乎籠罩了抑鬱的思念和憂慮,聲音也變得低沉沙啞:“他該有七十了吧?”


    “今年整七十。”劉冠群小聲說,“有什麽辦法呢,沒田沒地,沒房沒錢,老的老,小的小,隻有靠兩隻手磨石頭吃飯。”


    “你馬上發個電報!”賀龍將夾著雪茄的左手一揚,下定決心地大聲說,“要你老子到四川來。先到重慶,就在重慶等我!”


    劉冠群垂下頭,難過地搖一搖:“他來不了……”


    “為什麽?”


    “在石門,他的兩腿都打殘廢了,一步不能走,隻剩兩隻手磨石頭,養活我們這一家人……”


    賀龍望著劉冠群,片刻的沉默,眼圈驀地紅了。


    “北伐的時候,我們打公安,打輸了。部隊在澧州兩三個月,搞整頓。周逸群抓政治,你老子抓練兵,我們的部隊就大變樣了。去打宜昌,吳佩孚的兵比我們多,槍比我們好,被我們打得落花流水,我們一個師就把宜昌拿下來了。那一仗繳的槍,每個兵多扛一支都扛不完。那時候,賀錦齋是旅長,你老子是第一團的團長。”


    賀龍在會客室裏緩緩踱步,緩緩吸煙,緩緩回憶著說:“南昌起義前後,我的隊伍裏也有兩派:革命派和投降派。你老子始終跟著我。他和賀錦齋的感情特別好,也很佩服周逸群年輕有為。可惜啊……石門一仗!”賀龍長長籲一口氣,不勝感傷,“你老子打殘廢了,賀錦齋打死了!錦齋死的時候隻有你這麽大,也是二十七歲!你老子在漢口醫傷,還做了不少工作,幫著買槍買子彈。後來敵人圍剿,我們就沒有辦法和他聯係了……”


    賀龍停下步,朝劉冠群一招手:“你老子為革命做出犧牲,功不可沒。既然來不了四川,我派人去看望他,叫當地政府照顧他,來,給你介紹一下,”賀龍指指一直陪在一旁的另一位負責幹部,“你到他們革大去學習吧,他就是李長路同誌,你們的校長。”


    賀龍早為故人之子想好了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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