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龍望住他的二姐,濕漉漉的沉靜的瞳孔裏,有一種不能描繪的複雜的內容存在,沙啞地說:“為了今天的勝利,賀家犧牲上百人。可是,也不隻是賀家,全國犧牲了兩千萬烈士……”


    “我明白你要說的道理。”鍾老太太雖然裹出一雙小腳,頭腦卻早在鬧革命時就得到解放。她說:“桑植窮,你不是不知道。他們如果成人了,我也不會帶來找你。可他們太小,都是孩子,沒有獨立,沒人撫養啊。共產黨留清名,也不能不念舊情,不問該不該……”


    “二姐,”賀龍叫一聲,顯然又受一次震動。他望著鍾老太太,抿抿嘴唇,點點頭,目光忽然變得柔和平靜,臉上甚至有了笑容。那是拿定主意後輕鬆的笑:“二姐在理。烈士後代,年齡太小,沒人撫養,那就都是我的兒子了。”


    賀龍頓了頓,轉向薛明說:“這裏有公有私,要管,但不能增加國家的負擔,就隻好增加你的負擔了。你看怎麽樣?”


    薛明說:“有我,還有老聶呢。”


    我們家裏的管理員叫聶占新,從1949年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一直跟隨賀龍。


    “快給老爺爺磕頭,謝謝老爺爺給一碗飯吃。”鍾老太太那邊一聲招呼,十幾個孩子又要跪倒。賀龍抱起這個扯那個,一連聲說:“都是我的兒子,以後都是我的兒子了……”


    可是,聶占新還有點不同想法。他既然負責管理這個家,就不能隻算政治和感情賬,還要算經濟賬。我們兄妹四個,一下子又增加了十多個孩子,隻靠父母兩人的工資,生活會太緊張。聶占新提議:“他們都是烈士子弟,在經濟上可以由國家適當負擔一下嘛。”


    “你這個理不通。”父親賀龍搖頭。


    “怎麽不通?”聶占新堅持意見,“他們是烈士子弟。烈士是為新中國獻身,所以國家就應該負擔。”


    “他們都是賀氏後代,都是我的兒子,當然應該我負擔。”


    聶占新一時沒話講了。想一想,歎口氣:“唉,反正我講不過老總。留下人說他們是烈士子弟,撫養時又不論烈士子弟,論起賀氏家族了,這道理還能變啊?”


    聶管理員肩負起這些烈士後代的責任。孩子們進了巴蜀小學、中學,那是幹部子弟學校,學生們都住校。學費、夥食費、每月零花錢及換季衣物等一應雜事由管理員操心負責,賀龍和薛明工作之餘也關心照顧一下。每到節日,孩子們都回到家來,賀龍必要開心地笑,邊吸雪茄邊說:“我的孩子都回來,兩個桌子坐不下……”


    確實坐不下,因為父親賀龍的孩子還遠不止這十幾個。


    在一個星期天,賀炳炎將軍來看望賀龍元帥。


    雖然都是姓賀,賀炳炎與賀龍並非親戚,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但他們的關係又非常親。因為賀炳炎將軍曾給賀龍當過警衛員。


    “老總啊,看你來了。”賀炳炎熟門熟院,自己就闖進屋,馬上吃一驚:“哈,你這兒這麽多孩子啊!”


    “都是我的孩子。”父親愜意地摸摸他那兩道著名的黑胡子,眼睛和嘴又笑成了月牙形。


    “夠一個班了,哪裏弄來這麽多孩子?”賀炳炎開玩笑地朝薛明擠擠眼睛。


    “桑植來的,”薛明說,“都是烈士子弟。”


    賀龍便指點那些孩子們,說出他們的姓名和他們犧牲了的親人。


    賀炳炎到賀龍家曆來很隨便,從收音機到醃泡菜,看見什麽好就拿什麽,畢竟是當過警衛員,家裏人一樣。這次卻忽然變得正經起來。


    “多好的孩子們啊,都這麽懂事有禮貌。”賀炳炎將軍像唱讚歌一樣誇獎,捏捏下巴,衝賀龍一笑:“老總,我們雷生可是跟你有緣分啊。”


    許多老將軍開玩笑說,賀炳炎跟隨賀龍多年,沾了龍氣,所以響雷生兒,這是一種緣分。


    現在,賀炳炎看見賀龍家裏一大群孩子,動了心思,便繞山繞水說:“我那個薑平年輕幼稚,教育孩子不行,說不出道理來。哎,薛明,還記得那年嗎?”


    “哪年呀?”薛明不知賀炳炎搞什麽名堂。


    “我跟著王震去大別山打仗。”


    “怎麽不記得,你讓我關照薑平。”


    “我把一家都交給你了,還有雷生,有什麽困難就請你多照顧點。”


    “那時困難,大家都困難。”


    “可你還是盡心照顧了。”賀炳炎繞了圈,繞回主題,“薛明,這次還得麻煩你。”


    “你又困難了?去哪兒打仗呀?”


    “唉,你別逗我麽。說正經的,你這兒這麽多孩子,教育的又好。一個是養,十個也是養,讓我的雷生也跟你們吧,跟著老帥我放心,小兄弟們也能建立起感情。”


    薛明還沒來得及開口,賀龍已經笑響一串,說:“好啊,來了就都是我的兒子。”


    於是,賀炳炎將軍也把兒子送來了。


    於是,我家裏又多了一個孩子。


    聶管理員對我的母親嘀咕:老總腦子裏不想收入多少,養得起養不起,就知道喜歡孩子,就是高興。一個孩子要十五元生活費,再養幾個就快揭不開鍋了……


    我們家孩子成群,但相處得好,全是兄弟姐妹,熱鬧歡樂,有家庭氣氛又有集體生活的氣氛,吸引不少的人。


    當時,李井泉任四川省委書記,住在成都。他來重慶看望賀龍,見了這一大群孩子,感動不已。


    李井泉曾任賀龍的政治秘書,很熟悉。當年在延安,在晉綏,他工作在父親賀龍身邊,孩子常住我們家,與我們兄弟姐妹很熟,整天玩在一起,親兄妹一樣,感情分不開。現在李井泉見了我們家裏的氣氛,不覺也動了念頭。


    “老總啊,我那孩子黎風,現在快成野孩子了。”李井泉先訴苦。


    “有爹有娘的怎麽會快成野孩子了?”父親賀龍吸著雪茄煙,笑眯眯地問。


    “唉,有跟沒有差不多。你也知道,我忙得顧不上家,蕭裏也忙得顧不上家。她是一早上班,晚上回來也不得休息,又是開會又是談話又是批文件,顧不上管孩子啊。”李井泉說到這裏,開始轉話頭,“黎風可是想你,想鵬飛他們,有感情了,總想見你們。”


    “那就帶他們來看看嘛。”


    “你看你這裏多好”,李井泉指那一群孩子們,“這麽多孩子在一起,互相做伴,有家庭氣氛又有集體觀念。把我們家黎風也送來,叫他跟著你吧。”


    “你舍得嗎?”母親薛明插一句問。


    “自小就跟你們熟,還有啥舍得舍不得,他來了還能學好。”


    “那就送來吧,都是我的兒子。”賀龍仍是那麽開心爽快,眼睛和嘴又笑成月牙形。


    “好,我就等老總這句話,你養活這麽一大群,也夠緊的,我的孩子撫養費我掏。”


    “看你說哪兒去了,誰要你的錢。”賀龍捏著雪茄將手一擺:“我還養得起!”


    於是,上小學的李黎風也來到我家,成為我們這個大家庭中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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