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東海,雲落西山,北京的五月。


    紅牆金瓦,老樹新綠,迎著落日餘暉放射出瑰麗的色彩,稍不留意便悄悄黯淡下去,漸漸浸入一片幽藍的朦朧中。


    華國鋒煙癮不小,一枝接一枝吸,心中潮起潮落:紅牆有幸親風雨,歲月無情疏舊侶……


    粉碎“四人幫”驚心動魄,亢奮之感尚在情緒的極峰上明光閃爍,卻已回黃轉綠又一春。一九七八年的春天,日子一天難過一天。門外與“老毛子”對峙,門內有“西單民主牆”和黨內路線之爭,真是“邊寨驚烽,蕭牆掣電”,案頭卷宗無日不盈尺。他鮮明地感到一年前所享有的“極高威望”,正在急劇墜落,每前行一步都不得不環顧周圍;心事重重,疑慮叢生……


    有一條是明確的:站在“你辦事,我放心”對麵的,是“思圓行方”,“人才難得”,“柔中有剛,棉裏藏針”。


    須得撥冗靜思,便想起鄧小平當麵的一句淩厲表態:這是一種較量……


    怎樣的一種較量?


    老人家說,沒有革命的理論,就沒有單命的行動。老人家逝世不足一月,粉碎了“四人幫”,仿佛失去了天條,各種思潮和“理論”頓時泛起。


    華國鋒和汪東興忙祭起“兩個凡是”的法寶:“凡是毛主席作出的決策,我們都堅決維護;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們都始終不渝地遵循。”


    鄧小平尚未正式出山,便針鋒相對提出:“‘兩個凡是’不行”,“毛澤東同誌說,他自己也犯過錯誤”,“毛澤東同誌在延安為中央黨校題了‘實事求是’四個大字,毛澤東思想的精髓就是這四個字”。


    這不能不使人想起毛澤東生前在一封信中所寫:他料定死後一些人將拿起他講過的一些話,另一些人將拿起他講過的另一些話,互相鬥法。令人尷尬的是,這封“為要打鬼,借助鍾馗”的信是寫給被華國鋒囚押起來的江青女士的。


    這一回合,鄧小平上來就占了主動。因為他提出了“不能夠隻從個別詞句來理解毛澤東思想,而必須從毛澤東思想的整個體係去獲得正確的理解”,也就是“完整地準確地理解毛澤東思想”。


    老人家說,槍杆子裏麵出政權。要說“四人幫”拉不走軍隊,與鄧小平較量則大不相同。


    鄧小平出山後,立刻抓軍隊整頓。把楊成武、梁必業、黃玉昆叫去談軍隊建設,談整頓的方針和形勢。楊成武將此事報告葉劍英,葉劍英指示:“你把小平同誌的談話整理一份記錄送我,我看以後還要送給華主席。”


    楊成武向黃玉昆、梁必業傳達葉帥指示,將記錄整理出來,簽名後送達葉劍英。葉劍英閱後批四個字:“送華主席。”他吩咐楊成武:“記錄先送小平過目,如果準確,即送華主席。”楊成武將葉帥指示再次轉達黃玉昆及梁必業,然後送鄧小平過目。


    這份記錄再沒退回來,華國鋒也始終未見到。


    華國鋒不甘撒手軍隊。一九七八年四月,南海艦隊一艘導彈驅逐艦在湛江爆炸沉沒,這是中國海軍建軍以來最嚴重的事故。事故發生後,主持軍委工作的鄧小平嚴厲批評了海軍司令部和海軍第一政委蘇振華上將。蘇振華不滿,向華國鋒告狀。華國鋒正不甘撒手軍隊,借此機會撫慰蘇振華,並決定五月上旬訪問朝鮮歸來時,在大連檢閱海軍,以示對蘇振華的支持。這次檢閱擬動用一百二十艘軍艦,八十架飛機……


    這時,楊成武已調福州軍區任司令員,由羅瑞卿大將出任軍委秘書長,主持軍委日常工作。他獲悉海軍調動的消息,當即向鄧小平匯報:“他們現已調集了七十艘軍艦,二十多架飛機。這麽大行動,未經軍委,是華國鋒擅自決定,並且有可能在國際上造成不利影響……”


    人民解放軍首要的政治原則是“黨指揮槍”。隻有軍委能代表黨,任何個人都不能替代。


    鄧小平下令停止這次檢閱,並嚴肅處理直接責任者。


    “這是一種較量。”鄧小平當麵對華國鋒講,這事就發生在幾天前。華國鋒當時的尷尬可想而知。他明白,軍委是站在鄧小平一邊的。


    老人家還說過:“路線確定之後,幹部就是決定的因素。”中共中央組織部部長胡耀邦上任後,夜以繼日,批一萬多封來信,先後為六千多名高級幹部的冤假錯案進行了平反。這六千多名高級幹部走上工作崗位意味著什麽?


    五月多事。檢閱軍隊一波未平,《光明日報》又發表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評論員文章。這是鄧小平針對“兩個凡是”走的一步棋。


    汪東興下令:“《紅旗》不表態。”


    華國鋒首肯:“就是不表態!”


    招呼打到各省各部門,聽招呼的卻隻有一個湖南省。


    湖南是華國鋒長期工作過的地方,湖南也是出幹部的地方。粉碎“四人幫”後,湖南省的負責人是捧著“英明領袖華主席”的肖像回省作傳達,在“兩個凡是”的問題上也是堅決站在華主席一邊……


    多少舊事舊人浮出腦際,華國鋒更記起一封來信,是他的那位打倒已久的老領導周惠的來信,“我願意去看看你,說幾句話。”


    說什麽話?自然是想出來工作。一旦出山會站哪一邊?這個人過去就反對過毛主席……


    但,總不能把好人都叫鄧小平、胡耀邦去做何況,過去在湖南與周惠關係相處得還好,“文化革命”也沒發生任何直接關係,不會有隔膜。


    華國鋒對秘書吩咐:“你和交通部聯係一下,請周惠同誌明天下午到人大會堂,我同他談談……”


    一


    “我是躲地震來了,”樓上響起了陳雲柔和的富於蘇州評彈韻味的語聲。“北京醫院的藥我可不吃”


    這是粉碎“四人幫”後,歡慶聲尚未全息的一個夜晚,北京醫院的北樓。


    不要小看這棟舊式灰樓,裏麵經常藏龍臥虎。軍隊的高級將領醫療保健在三○一醫院,黨政的高級領導幹部醫療保健就集中於這所北京醫院。就在這棟樓的樓上,還住了一些部長級以上的老幹部,晚上集聚於休息室看電視。當陳雲在病房裏柔聲講話時,樓下卻打雷也似地響起了吵罵聲,似乎醫護人員想阻攔什麽人,卻未能阻攔住,伴隨咚咚的腳步,順樓梯響上來,顯然這位火氣不小的“老家夥”已經“闖關”而入,上樓來。那個敦實得像拿破侖一樣的身影升上來時,嘴裏兀自從牙縫裏擠出怨聲怒氣。


    看電視的老幹部紛紛尋聲望去,那人已全身暴露於橘黃的燈光下:他身材不高,精壯敦實,留著那種顯示男人進取精神強烈的小平頭;他肌厚肉重,腳步沉甸甸,男性氣雖然十足,相貌卻不敢恭維。臉色黧黑,兩道疏淡的眉毛下,眼睛像機槍射手尋找目標一樣眯細了巡視,渾圓的鼻子下,嘴角抿緊,帶上青石般的隱忍之情,像是壓抑已久,漸漸變得冷漠。他穿一身老幹部的傳統式的中山服,衣領緊緊箍在脹粗了的緊盈盈的脖頸上,胸脯微微起伏,顯然怒氣未消。再細看,就可以發現他的麵孔上還有幾顆淺淺的痘疤,無疑是少年時受過天花的磨難。


    “罵誰周惠同誌,”電視機前有人問,“氣成這樣子。”


    “我罵衛生部長!”周惠跟著又擠出一句粗魯話,是怪工作人員不放他進來。


    葉飛不慌不忙站起身:“陳雲同誌也在這裏,一起去坐坐吧,啊,周惠,一起去看看。”


    “好久沒見他”周惠喃喃,“大躍進時,他就倒黴,在武漢開協作區會議,湖北省委書記坐主席位上,他講話,被湖北省書記把手一攔:你那些個行。唉,飛揚跋扈。”


    在共產黨的領袖人物中,陳雲是極富特色的一個。且不說眾所周知的他的正直、睿智、清廉、求實,至於他在發展經濟方麵所曾作出的巨大特殊貢獻,和他堅持獨立自我的勇氣和自覺節製的毅力則更是難得。


    比如毛澤東聲色俱厲或雷霆大發之際,共產黨的高級幹部幾乎都曾違心地作過檢查,惟有陳雲,無論是毛澤東批“反冒進”還是搞反右傾,他都不肯違心作什麽檢討,他的對策就是住醫院或者到蘇州去聽評彈。他言行的準則是:不唯上,不唯書,隻唯實。


    又比如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夫人外出時搞特殊化,超標準享受,陳雲便支持妻子向中共中央寫信,提出嚴肅批評,並要求對其進行教育,責令改正。“英明領袖華主席”南行,江蘇省委書記許家屯組織群眾搞盛大歡迎,陳雲便以中紀委名義發出通報批評,責令其檢查改正。


    至於陳雲的自律和節製,更是表現於方方麵麵,令知情人歎為觀止。比如吃菜,他以青菜豆腐為主,每餐幾塊豆腐就是幾塊,任何情況下也不多吃或少吃一塊,幾十年如一日。每餐一小碟花生米,永遠是十三粒,一粒不多,一粒也不少;會議喝茶隻放三片茶葉,工作人員都知道不能多也不能少;休息散步,每次十三分鍾,不多也不少;至於會客,除談工作,一般禮節性拜訪,盡量拒絕,若見,最多三分鍾,不浪費時間。


    陳雲會客,有過這樣兩個小故事:


    福州軍區司令員韓先楚上將受到陳雲保護,幸免於難,內心非常感激。路經北京時,專門去看望陳雲,被衛士長鬱德水擋在門口:“韓司令,首長說不見,請回吧。”韓先楚不甘心,對鬱德水說:“你再跟首長說說,我就見一麵,決不超過三分鍾,超過了你趕我走。”鬱德水進去向陳雲報告,並勸說道:“首長,人家一個大司令,在門口等半天,就見一麵也不要緊嘛。”陳雲將手一擺:“沒事見什麽?叫他回去好好幹。”


    鬱德水一臉尷尬對韓先楚說:“韓司令,首長的性子您也了解,他說沒事見什麽?叫你回去好好幹……”


    韓先楚的強勁也上來了,說:“你再進去報,就說我韓先楚沒別的要求,隻見他一麵,一句話也不講,見一麵我回頭就走。”


    鬱德水為難地皺起眉:“都報過三次了,再去報,這話叫我可怎麽說”


    “我怎麽說你就怎麽說。”韓先楚補充一句:“你不去報,我就不走,首長不見我,我也不走,我就等在這兒”


    衛士長無奈,隻好如實向陳雲報告,說韓司令見首長一麵,不講話,見不到首長就不走。陳雲不做聲,衛士長就試探:“那就見一麵吧?”陳雲仍不做聲。衛士長沒聽到反對的話,便做主引韓先楚進來。韓先楚用軍人步伐走到陳雲麵前,咋一聲響,立正敬禮,一言不發,當即向後轉,仍是那種軍人的步伐,大步而去。侍立一旁的衛士長看得目瞪口呆。


    山西省委書記王謙似乎比韓先楚幸運得多,順利受到陳雲接見。他同陳雲握手,問安,將公文包放沙發旁,見衛士長送來茶水,忙客氣一句。待這種例行的寒暄結束,屁股算坐穩了,正想談什麽,就見陳雲伸出一雙手在上衣兜裏掏,掏出一張紙條。王謙以為首長要有什麽指示,便望著那張紙條等候,卻不見陳雲講話。正不知該如何辦,又見陳雲看表,便探過身去想問問。


    這時,陳雲將那張紙條一舉,向他亮了一行字:“三分鍾談話時間已到。”


    王謙張開的嘴還沒來得及出聲,便硬生生地閉住,彎腰拿起公文包,起身,告辭,走人。


    所以,沒有正事要談,很少有誰會去陳雲那裏浪費他的時間。今日特殊,葉飛、呂正操、廖誌高和剛來醫院的周惠等人,結夥去看陳雲,竟被熱情地歡迎進去,連床帶椅子地把陳雲的病房坐了個滿。


    “多大歲數”陳雲同葉飛握手。


    “六十三。”葉飛回答。


    “你”陳雲問呂正操。


    “七十二了!”呂正操的口氣帶著無限感慨。


    “○五年,屬蛇的?”陳雲追問。


    “對,屬蛇的。”


    “咱們還是同歲哩!”陳雲感慨著晃動頭,“歲月不饒人啊,這十年!”


    於是,大家都明白了陳雲逐個問年紀的深遠寄意和希冀。


    “噢,是你”陳雲的目光落在周惠的臉孔上,“你還在交通部當副局長”


    葉飛點頭。周惠不無感動地說:“陳雲同誌,快二十年了,你還這麽清楚我”


    “我們都是十年,你是二十年,不容易呀!”陳雲作個手勢,略一沉吟,噓口長氣說:“不要當了,到省裏去吧。”


    滿屋目光都集中到了周惠身上。他臉上微微泛紅。能說什麽二十年不容易,現在到省裏去談何容易?……


    常言道,十年育人,二十年換代。換了代的中國青年對周惠這個名字是完全陌生不過,北京醫院的老幹部們還清楚地記憶著這個名字,在五十年代是湖南省的常務書記;曾經轟轟烈烈,曾經痛痛快快。命運轉折是發生在廬山會議,他一屁股坐到彭德懷那裏,被批為“彭黃張周周”,一貫主張“縮小打擊麵,擴大教育麵”的毛澤東,略一沉吟,抓筆在上麵勾了一下,把第二個“周”勾掉他對周惠說:“周惠呀,你是被我從裏麵硬摳出來的。”他對周惠的哥哥,江蘇省省長惠浴宇說:“惠省長呀,你那位老弟是被我挖牆腳硬挖出來的。”


    毛澤東揮筆一勾,將周惠勾出了“反黨集團”、“軍事俱樂部”,同時也就勾掉了他的“知名度”。天下人都知道一九五九年廬山出了“彭黃張周”,卻不知道曾經是“彭黃張周周”。如今,彭德懷、張聞天、周小舟已逝去,黃克誠九死一生,盲了雙目;剩下周惠雖屢經磨難,卻終於身體尚健地望到了曙光,正所謂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陳雲輕拂右手,截止了這個話題。廬山會議上的“彭黃張周”不平反,周惠的工作分配談何易?他轉而講起抓“四人幫”的經過,這是今後一切撥亂反正的前提。


    “緊張啊,當時。”陳雲少有這種激動的神態,“那時候確實是你死我活,‘四人幫’也是一樣,張春橋日記裏不也說要殺人嘛。抓‘四人幫’可不是好玩的啊,這個想法是好多人都有了,不敢說,互相繞著圈子試探。聶帥有這個想法,同楊成武講過;葉帥也有想法,華國鋒和汪東興也有想法。葉帥、聶帥和楊成武在西山談,華國鋒和汪東興在城裏談。後來王洪文上了西山,聶帥就回城住,葉帥留在山上,搬到了玉泉山。山上山下是楊成武聯絡。汪東興來找我,想通過我了解葉帥的態度。葉帥謹慎,我打電話,他說不見,卻叫他兒子葉選平開了個買菜的大吉普車把我接去他是怕電話被竊聽。商量這件事,華國鋒不便行動,主要是葉劍英和李先念。當時征求我意見,我說這個事情可不能隨便玩,要慎重,我得考慮考慮,當時沒表態。考慮一段後,我說,可以,我同意。但下不為例。這家夥是隨便來不得的,搞開了頭不得了,我多次講:下不為例,以後決不能再搞……”


    周惠明白了陳雲所講的含意:非常之舉隻能在非常情況下慎重使用;非常之舉隻能管一時,不能長久。否則就會犯大錯誤。他對此有切身體會。


    那是抗戰勝利後,周惠去魯西北開辟新區。國民黨進攻,來了一個師,勢力很大,對共產黨人及革命積極分子殘酷屠殺,一家一家地殺,實行白色恐怖,新開辟的根據地一天天縮小,麵臨全部喪失的危機。在這非常情況下,周惠斷然決定搞“赤白對立”,以紅色恐怖對白色恐怖。當時,國民黨將我高唐縣二區區長褚丹誼一家全殺光周惠叫來縣長辛甫說:“你去監斬,把殺我們區長一家的凶手抓來,也殺他全家!”辛縣長抓住了凶手,殺了他一家。這一來,震撼了敵人,再不敢那麽凶殘地屠殺無辜,我們的幹部群眾才安了心,穩定了情緒。後來,周惠為此作了檢討,向幹部群眾講明,殺凶手一家是非常情況下,被逼迫的非常之舉,以後決不能再搞。現在的逮捕“四人幫”,也屬非常情況下的非常之舉,在黨內當然不能再搞。


    陳雲講了一個多小時,講得口角起沫。在場的部長們都與他相識幾十年,都是第一次見他如此興奮。有人聽過,插話道:


    “在抓‘四人幫’這個問題上,華國鋒和汪東興都是立了功的。”


    陳雲說:“我不這麽講,我認為這是共產黨員應該辦的事情。七六年他們不抓,七七年別人也會抓。‘四人幫’能抓起來,主要還是葉劍英的決心,是黨心民心所向,不要由此又搞什麽大樹特樹……”


    二


    不知不覺天已近午,來自宇宙的光輝孵化營養了億萬生命。他立於窗前,習習春風穿過鐵紗窗輕拂肌膚,與體內旺盛的陽剛之氣相激相和,肌膚下的熱血直要噴湧而出。他極目天際,仿佛望見蒼茫大江與煙波浩渺的鄱陽湖交匯,望見西南岸那雲龍霧鎖,千古不語的廬山。


    二十年彈指一揮間,他還記得當年下山,在機場見到林彪與黃永勝等人照相,一片春意融融,喜悅祥和。他頭也不抬,灰溜溜的,隻在心裏自慰:不求無錯,但求無愧。


    他到交通部當了一名副局長,息了東山再起的念頭,隻想踏踏實實為民做幾件實事。他想避開政治運動的風波,但是他不找運動,運動卻要找他。天下萬物萬事脫不開一個理:物極必反。若沒有十年浩劫,沒有全黨、全國、全民一起遭受大苦大難,他周惠怎麽可能在有生之年抬頭喘粗氣,一切都隻好交給後人去評說。


    現在不然了,他迎來生命的第二個春天。上午中共中央辦公廳來電話,他當年的下級,現在的“英明領袖”華主席,要在人民大會堂接見他。


    會談出什麽結果他激動,不安。畢竟,這次見麵已拖了近一年。


    去年在北京醫院看望過陳雲之後,心裏便蓬地燃起一堆火苗,那個聲音雖然沒有一個明確的形狀,卻像冥冥之中在身周飛翔並帶來撫慰的傳說中的精靈,又像莊嚴而神聖的鍾聲繞梁三日撩撥起人們心底的希望和誠摯:“副局長不要當了,有什麽當頭?到省裏去……”


    於是,他本已寧靜了的心又失去了寧靜。欲望總會使人失去寧靜。


    部長葉飛總是將周惠視為平等的對話夥伴。在後圓恩寺的居所內,他揚揚下頦,招呼周惠說:“哎,小平出來了,我今天要到他那裏去看看。”


    周惠眨眨眼,說:“請你給小平同誌捎句話,跟他問聲好,再跟卓琳問個好,二十年沒見他們兩口子”


    葉飛望著周惠,解釋:“這次我不好帶你一道去,他沒約你。”


    “我不去。”周惠眨著眼笑笑,“就請你捎個好,提一句就夠”


    兩人對視三秒,都笑他們都是懂政治的仕途上人,都明白“捎個好”的意義。


    葉飛回來,對等候的周惠說:“我已經代你問了好,小平原話就一句:‘叫他找華國鋒去,他們都是湖南的。’”


    鄧小平一句話,令周惠猶豫二十天,過去的下級,現在的領袖,好找能找他先找了國務院副秘書長商量:“你看我能不能找華?”


    副秘書長沉吟片刻,道:“我看可以。你們過去相處還好,你對他也是器重的,還有周小舟,都曾器重提拔過他。廬山會議之後,你們下台,不是向主席推薦過他”


    “此一時,彼一時……”周惠仍在猶豫,“找他,他要不理我再說,他現在的情況,如果……”


    話未盡,言外之意懂政治的人都懂。如果周惠過去是華國鋒的下級,現在找華正當其時;偏偏周惠過去是華國鋒的上級,現在去找成為“英明領袖”的華國鋒,其中便有諸多難言之尷尬。


    “唉,可以寫個條子嘛,管他理不理!理了好,不理也壞不到哪兒去。”國務院副秘書長說,“我把條子幫你送葉帥處,讓葉帥轉華主席,他理不理,我們該做的就算都做”


    “你說的也有道理。”周惠終於下了決心,給華國鋒寫個條子:


    華主席:好久不見你抓“四人幫”功勞不小。你現在日理萬機很


    忙,什麽時候得空,我願意去看看你,說幾句話。


    周惠


    這張條子裝入一個信封,封麵寫有“葉副主席轉華主席收”。


    信發半年,沒有任何回音,便以為是石沉大海,漸漸忘卻一邊,卻又在一九七八年初春接到中共中央辦公廳電話,說華國鋒約見。真是好事多磨。偏遇周惠重感冒臥床不起,又擔心把感冒菌帶入中南海,隻好回話陳明情況:重感冒不宜見,怕傳染華主席。


    現在又過去兩個月,華國鋒再次約見,身健神清,正好赴約。但見麵之後又該談什麽粉碎“四人幫”後的日子,舉國宣傳頌揚華主席,是為了政治穩定,確立核心、建樹權威還是一場新的造神運動?每當廣播裏唱出“交城的山來,交城的水”,本來動聽的曲調卻由於歌詞的更改令人起雞皮。是因為過去與華國鋒太熟而聽不得這種頌詞?還是他經曆太多波折已經養成對此類諛傾之詞的警惕和厭惡?……


    他忽然又想起一年前陳雲在北京醫院的談話。粉碎“四人幫”華國鋒分明有功,陳雲卻強調不須這樣講,“是共產黨員應該辦的事”。看來,他正是怕民眾和某些幹部緣此又搞起一場新的造神運動。


    他打住思路,轉身離開窗口。因為汽車已駛到樓下。


    車輪沙沙,小轎車輕快地駛上長安街。周惠仰靠車椅背,兩眼微眯,黑森森的目光透出一種哲學家才特有的那種雋冷的思考。


    右側已是***城樓,左側是毛主席紀念堂,若照直前行,便會看到那堵“西單民主牆”。周惠覺得那根中樞神經被冥冥之中的手指撥動了一下,全身跟著顫動,萬千念頭便循著那撥動的旋律躍將起來:東邊是封建專製、中央集權的最高象征,西邊是中國資產階級自由化和各種無政府主義、反政權秘密團體的“聖地”。這一對相距兩公裏的對立物,現在都是北京最吸引人的“旅遊景觀”。外地來京人員,有的直奔故宮,有的直奔紀念堂,也有的直奔西單牆,更多的人是“一日三遊”,定要將這三處地方都逛到,以感受那迎異的政治、文化氛圍。


    所謂西單民主牆位於西單大街東南側,不過一堵長約二百米的灰色磚牆。由於它麵對寬闊的長安街,位置醒目,所以在“文化大革命”中成為北京無數張貼大字報的園地之一。一九六六年這裏率先貼出“打倒劉少奇”和“打倒鄧小平”的標語,到了“四·五”運動時,這裏又率先貼出呼喚鄧小平出山的標語和聲討“四人幫”的詩詞。從一九七七年夏開始,這堵牆成為上訪人員憶苦訴冤,爭取公眾同情支持的大字報集中地,並因此吸引了越來越多的觀眾,進而吸引來外國記者和聯袂而來的換了便衣的警察。於是,這堵牆不但位置合適作傳媒。那形成的人文環境也是具有能充分發揮傳媒作用的特點。


    周惠畢竟久經政治鬥爭考驗。他對中國封建傳統的認識遠比西單牆下的人們來得深刻,所以,他對中國建立、完善民主與法製的思考,也遠比西單牆下的人們來得明確可行。


    對於毛澤東講“馬克思加秦始皇”,周惠初始總是從積極方麵去理解,到了廬山會議,漸漸看到並親身體驗到了可怕的消極麵;再到“文化大革命”,更發現是一場噩夢;粉碎“四人幫”後,痛定思痛,反思毛澤東製定和堅持的“以階級鬥爭為綱的”《中心論》,人多好辦事的《人口論》,黨內的兩條路線鬥爭論,以及世界革命中心論,實在是給中國的建設與發展帶來了嚴重的損害和災難性後果。由此再進一步沉思這些錯誤何以能在中國發生並在二十餘年中受到多數人支持或容忍,便感覺到封建與迷信在這個文明古國所具有的深厚廣大的基礎。


    他想起一位哲人的話:“迷信是人類本身存在的一部分;在我們以為已把它全部清除了的時候,它卻藏身在最出人意料的角落裏,而一旦它相信自己是萬無一失,就又突然地冒了出來。”


    毛澤東領導下的中國共產黨中以反封建、爭民主而獲得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支持和擁護,可惜,在破除舊迷信的同時卻又建起新的迷信。這就不能不使人去看看這個民族及當時國民的素質。


    毛澤東越到晚年越尊崇秦始皇。中國的皇帝製度就創始於千古一帝秦始皇,並且兩千年不改秦製。


    皇帝,至尊之稱。皇者,煌也;盛德煌煌,無所不照。帝者,前也,能行天道,事天審帝,故稱皇帝。


    講秦始皇“盛德煌煌”或者有道理,他創建了世界上最完善的封建製,沒有哪一個國家或民族的封建製度能比。公元前二二年,秦滅六國,統一人下,即廢封建,設郡縣;廢世襲,派流官;中央集權,劃一製度;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統一度量衡,在經濟、文化諸方麵為形成一個統一的民族建立了基礎。頒行秦律於前,焚書坑儒於後;驅胡虜,築長城;統四海,住“阿房”;天下大權集於中央,中央大權集於皇帝,則皇帝即國家,國家即皇帝,皇帝與專製合而為一。


    毛澤東一生,建黨、建軍、建革命根據地;掃蕩軍閥,抗擊日寇,打垮國民黨蔣介石,在公元一九四九年一統天下。他一方麵破除封建,設立中央人民政府及人民代表大會、政治協商會議等民主製度,創建了“共產黨領導下的多黨合作”。便同時又講“房子造好了,不能空蕩蕩吧?總要擺幾個花瓶掛幾幅畫”。民主黨派也罷,人民代表或政協委員也罷,不過是花瓶之類的擺設。他毫不諱言國家的本質是無產階級專政,是“黨領導一切”,毛澤東多次講“秦始皇算什麽!他隻坑了七十二個儒,我們超過他一百倍!”秦始皇“父天母地,為天之子也。”毛澤東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的恩情大”。天地不如毛主席,天地之子秦始皇怎麽能與毛澤東比?


    天下大權集於黨內,黨內大權集於毛澤東,正所謂“主獨製於天下而無所製也”。


    周惠每念及此,便不由得想起那位黨內的秀才田家英。家英於人前人後,習慣稱毛澤東“主公”。讀曆史故事多的緣故吧。主公震怒,整個中央委員會等於零,更無須提勞什子人民代表大會、政協會……


    皇帝名號一經確定,有關皇帝的行動和親屬均製定了法定稱號。因為我們這個民族和國家最講究名正言順。


    臣民稱皇帝“陛下”,史書稱皇帝“上”;皇帝駕臨日“幸”,所在曰“行在所”;所居曰“禁中”;生曰“誕”;死曰“崩”;父曰“太上皇”;母曰“皇太後”;妻曰“皇後”;妾曰“妃嬪”;子曰“皇太子”、“皇子”;女曰“公主”等等。這些稱號本身雖有尊貴無上的意義,但真正重要的意義還不在於稱號本身,而在於“獨斷”。即這些稱號“非天子亦不敢用”。又比如“命為‘製’,令為‘詔’,天子自稱曰‘朕’”,都是皇帝“獨斷專用”,他人有染,便一定是大逆不道,是謀叛謀反之死罪。聯想新中國成立後,“偉大領袖”、“萬歲”、“萬壽無疆”等等頌詞漸為“獨斷專用”,朱德、彭德懷都曾聞“萬歲”而失色,不敢領受。又比如劉少奇任國家主席後,廬山上的服務員稱其劉主席,少奇夫婦忙製止:“不要這樣叫。我們隻有一個主席,是毛主席,你們就叫我少奇同誌最好”。這種“專用”的存在,不正是包含了“專製”之意


    周惠在“文化大革命”中,每聞“最高指示”,特別是見到群眾敲鑼打鼓,用隆重儀式聆聽最高指示時,心中都會百感交集,生出莫名的憂慮和哀傷。封建社會,皇帝行使權力的憑證是璽、符、節。璽者,印也;印者,信也。符者,調兵遣將,從事征伐之信物。節亦為信證,乃外交活動中,使者執以示信。而“文化大革命”中,毛澤東紅筆一圈,一個“最高指示”,其權威性便超過那些璽、符、節。


    中國的封建製度還包括宮殿、宗廟、陵寢製度。周惠一瞥之間,右側古老金碧的故宮和左側新建之敦實的紀念堂已在車窗外擦過。小轎車正要行向兩公裏外的西單牆,卻又急拐,駛向人民大會堂的北門。


    於是,周惠腦子裏又浮出那張本來熟悉、現在已陌生的溫厚祥和的麵孔。跟這位華國鋒主席談什麽雖然萬千念頭躍於腦海,卻顯然都不是能談的內容。偏偏思想又總脫不開已有的軌跡:


    其實,中國封建製度最重要的內容,並不在於他前此考慮的名號、名稱、繁文得節之上,而在於延續宗祥。過去兩千多年,曆代曆朝莫不將立儲視為製度延續,政體不變的頭等大事,正所謂“太子,天下本,本一搖,天下震動”。人民共和國成立十年,開國的英雄們年紀漸大,便一年比一年多地提出“接班人”問題。毛澤東先後選擇了劉少奇、林彪為接班人。尤其林彪,如曆史上的《金匾遺言》、《遺詔》那樣寫入黨章,立為“太子”,結果是折戟沉沙,“本一搖,天下震動”。據說老人家也因此身體垮下來。最後總算手書“你辦事,我放心”。又立了華國鋒為接班人……


    小轎車停在人民大會堂北門的高階下。周惠沒有馬上動作,沉想尚未結束:到底談什麽?唉,跟著感覺走吧。


    “是周惠同誌吧?”旁門轉出一名年輕幹部。


    “哦,是我。”周惠發現已經進了人民大會堂的北門。


    “我是曹秘書,請這邊。”


    周惠被引入東大廳。


    “請稍等,華主席處理完手頭的事,馬上過來。”


    周惠吸燃一枝香煙。煙力悄悄浮上來,倏忽間衝開一竅:政治笑話不是曆史……


    政治笑話是情緒的宣泄,不管真偽,隻反映當時當地之民心民意。隻有曆史才能反映和揭示事物的本質或曰規律。


    是談民心民意還是談……


    周惠吐出一口煙,喃喃出聲: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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