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南海一角的西花廳,那棵枝葉繁茂的海棠樹被烈日映得發光;偶爾吹來一陣風,樹葉閃爍得像無數麵小鏡子。


    周恩來搖動一把折扇,在辦公室裏踱步,一邊對他的秘書們說:“主席對我講,走,到武漢去,保陳再道去!”


    他停停步,目光逐一掃過秘書們的麵孔,點點頭,表示強調,然後將折扇用力搖兩下,抬高聲音:“近二十多天,武漢沒有發生什麽事,兩派之間的武鬥已經停止,武鬥器械也陸續上交。這說明什麽?說明陳再道和鍾漢華可以控製武漢局勢。解決武漢問題,依靠力量還是武漢軍區……”


    一位秘書手捂那部保密電話的話筒,小聲報告:“總理,陳再道接通”


    周恩來點點頭,快速向電話機奔去……


    一“武老譚”


    “三大火爐”之一的武漢。


    作為一方“諸侯”的武漢軍區司令員陳再道,焦急等待北京的消息。他曾這樣回憶那個苦熱的夏天:


    沒有一絲風,一絲涼意,晝夜溫差很少變化;熱氣籠罩著武漢的每個


    角落。我走在樹木遮掩的路上,就像走進了蒸籠裏,立刻感到有些喘不過


    氣來。


    我無心觀賞院內的景色,隻覺得由樹木匯成的綠色上麵,又蒙上了一


    層蒼白的顏色。路邊,桂樹的葉子曲卷著,樟樹的葉子曲卷著,竹子的葉


    子曲卷著,雜草的葉子也曲卷著,仿佛這些草木的生命,也在經曆著一場


    嚴重的考驗。1


    1《人物》1989年4期27頁。


    不善言語的陳再道,就這麽一切都是“曲卷著”度日。


    終於聽到了北京的消息,聽到了周恩來的聲音:


    “陳再道同誌,我是周恩來……我正要談這件事。你們和各派群眾組織的代表,可以不到北京來我們要到武漢去,在武漢解決問題……主席可能要到武漢遊泳,你們先做好必要的準備工作。”


    陳再道鬆口氣:“這下好了,主席來武漢,可以當麵向他說明問題了……”


    可是,馬上又“有些喘不過氣來”。兩次到北京都沒講清,越搞越糟,這次在武漢就能講清


    “在中國,尤其是改朝換代的時候,不懂得軍事,你那個政治怎麽個搞法?政治,特別是關鍵時刻的政治,往往靠軍事實力來說話……”


    被稱為“毛澤東身邊最後一名護士”的盤錦雲,在九十年代初向筆者回憶了那位傑出政治家的侃侃大論:


    《通鑒》裏寫戰爭,真是寫得神采飛揚,傳神得很,充滿了辯證法。


    例子多得很響。它要幫助統治階級統治,靠什麽?靠文化?靠做詩寫文章


    去統治?古人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我看古人是說少光靠秀才,


    三十年,三百年也不行噢……


    因為秀才有個通病:一是說得多,做得少。向來是君子動口不動手;


    二是秀才誰也看不起誰,文人相輕嘛。秦始皇怕秀才造反,就焚書坑儒。


    以為燒了書,殺了秀才,就可以天下太平,一勞永逸。可以二世、三世地


    傳下去,天下永遠姓秦。結果結果是“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


    讀書”。是陳勝、吳廣、劉邦、項羽這些文化不高的人,帶頭造反


    也許正是《資治通鑒》這部大書所揭示的深層道理,“文化革命”終於無可避免地被“武化”了……


    關於這個問題,武漢的例子很典型。


    一九六七年一月,張春橋、姚文元在上海掀起奪權風潮,被稱為“一月風暴”。


    “這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這是一場大革命。”毛澤東滿意地給予支持,用他那高亢的聲音說:“上海革命力量起來,全國都有希望。它不能不影響整個華東,影響全國各省市。”


    同上海的“秀才”不同的是,毛澤東深知“關鍵時刻的政治,靠軍事實力說話,”所以,奪權風暴一起,他便及時召來。那些手握重兵的各路“諸侯”進京參加軍委碰頭會,並在一月二十三日以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中央文革名義發出《關於人民解放軍堅決支持革命左派群眾的決定》。


    實事求是講,各路“諸侯”無不想跟毛澤東“繼續革命”,但命運注定他們是無法跟上因為毛澤東本人在思想和理論上就已陷入不可解脫的矛盾困境中。


    他一貫講:“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他又講:“這次運動的重點,是整黨內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那麽——


    軍隊是該維護黨的領導還是該支持“踢開黨委鬧革命”?


    他一貫講:“相信和依靠幹部的大多數。”他又講:“混進黨裏、政府裏、軍隊裏和各種文化界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義分子”,“據我觀察,不講全體,也不講絕大多數,恐怕是相當大的一個多數的工廠裏頭,領導權不在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不在工人群眾手裏”。那麽——


    軍隊是該幫助迅速解放一大批幹部還是該支持造反的人們去“把那裏的領導權奪回到無產階級革命派手中,t?、


    他一貫講“群眾是真正的英雄”,他又把群眾分為左、中。右三派,說:“問題不是介入不介入的問題,而是站在哪一邊的問題,是支持革命派還是支持保守派甚至右派的問題。”那麽——


    軍隊不知是該支持“群眾”還是支持“派”?


    他一貫要求軍隊“宣傳教育群眾”,他又說“讓群眾在運動中自己教育自己”。那麽——


    軍隊不知是該“加強紀律性”還是該給無政府主義一席之地?


    導師和統帥在思想理論上出現這種混亂和矛盾,源於他對自己親自締造領導的黨和國家的不滿,對社會主義製度不完善而產生的失望,源於他的理想與現實的差異,源於共產主義運動所處困境。他急於找到一條出路,將馬克思列寧主義向前發展,賦予其新的生命和活力。


    多少年後,當鄧小平探索出這樣一條“改革開放”之路時,我們可以從比較中看出毛澤東當年的探索是失敗可是,誰能否認他的初衷?


    中南海,118室。這個編號是毛澤東起居辦公之處。


    楊成武隔茶幾坐於毛澤東身旁。茶幾上有兩個茶杯,一盒“熊貓”煙。


    “軍委碰頭會怎麽樣”像每次見麵一樣,由毛澤東首先問話。


    “大家都擁護毛主席和主席關於文化大革命的決定……”


    “都擁護?”毛澤東微笑搖頭,“我看有人就不擁護。”


    “美帝國主義和蘇修社會帝國主義不擁護。”


    “你太天真”毛澤東繼續搖頭,“外國有人不擁護,中國也有人不擁護。北京就有。”


    “軍隊的老同誌都是跟你幹革命的,都擁護。都希望繼續革命,再立新功。”


    “嗯,”毛澤東這一次首肯“我們的文化大革命,一年開張,二年見眉目,三年結束。主要的就是反對官僚主義。”毛澤東強調地點點頭,“反對官僚主義、講群眾路線、民主作風、集體領導。所以呢,要再來一次延安整風。”


    楊成武肅靜聆聽。他知道,此刻無須他多言。人都需要訴說,毛澤東也不例外。


    “現在我們的隊伍分散全國各地。不像過去延安時集中。延安由上到下整風,很好。現在由上到下困難。我們搞了社教,由上到下不解決問題,所以要開展一次由下而上的整風運動,就是由我親自領導和發動的文化大革命。”毛澤東吮吮下唇,吸一口煙,“延安整風搞了二三年,這次是一年開張,二年見眉目,三年結束……”


    楊成武感到一種心靈震顫,那是因為他進入了一位領袖、巨人的內心世界,直接感受著這位巨人在作出重大決策時所經曆的痛苦的思考過程和結果。


    世界上許多領袖人物都說,在對影響全國的重大問題進行決策時,有一種“孤獨感”;權力越集中,責任越大,進行決策時的“孤獨感”越嚴重。哪怕經曆了“集體研究”,最終突破的決策隻能是“孤獨”的深思熟慮的結果。


    “孤獨”就需要訴說。向信任的人、親近的人訴說。


    “天下大亂,你輸我贏……”毛澤東將戰爭年代的童謠隨手拈來,接著說,“地方黨政組織癱瘓,各派群眾組織為‘奪權’紛爭,甚至動刀槍……靠什麽穩定?”


    他望望楊成武,嘴唇輕啟,迸出兩個字:“軍隊。”


    “軍隊不能亂。”毛澤東陵地提高聲音,“關鍵時刻軍隊尤其要穩定。嗯,楊總長?”


    “所以有軍委八條命令。”楊成武開始講話,“軍隊不能成立戰鬥組織,不能隨意揪鬥領導幹部,不準奪取……”


    這“八條命令”由毛澤東親自簽發:所定八條,很好,照發。


    毛澤東掰下一根指頭:“要排除一切幹擾,不怕付出代價,一定要把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毛澤東掰下第二根指頭:“重心在轉向軍隊,是當局一定要穩定軍隊。”


    堅定不移地實現目標和強硬牢固地控製局勢,這是大政治家作出決策後的兩條基本行動原則。為此,不怕付出代價,甚至是巨大代價。做不到這兩條,就不是真正的政治家。


    然而,京西賓館的“諸侯”們更多看到的是第二條,卻忘記了第一條,也是首先的一條。


    “中南諸侯”陳再道這樣回憶京西賓館的碰頭會:


    在這次會議進行之中,有一天,毛澤東出席會議並作了重要講話。從


    他的講話中可以聽出,他對造反派衝擊軍事機關是反感的,他認為這樣做


    裏邊“一定有壞人”。在講話中他還告訴大家,如果碰到這種情況,要退


    避三舍,使壞人暴露出來……


    有了毛澤東的重要講話,又有“軍委八條命令”,參加會議的各大軍


    區負責人普遍感到心中有了底,腰杆子也硬了起來,表示有信心把工作做


    好。


    當時,我是這樣理解的:毛澤東的講話,意思是要我們以退為進,做


    到有理、有利、有節;如果退避三舍,退避四舍也不行,那就得來硬一點


    的辦法,就要執行“軍委八條命令”,追究衝擊軍事機關的壞人……


    陳再道就以自己這種“理解”,“一回到武漢就投入了緊張的工作”。這位跟隨毛澤東打天下,出生人死,戰功赫赫,被毛澤東譽為“真不簡單”、“一員戰將”、“打仗很勇敢”的三星上將,一心想跟毛澤東繼續革命,再立新功的一方“諸侯”是這樣向中央報告“成績”的:


    三十七日,軍區和公安機關根據“軍委八條命令”,以及外地執行


    “軍委八條命令”的做法,把在武漢地區軍內外煽動極左思潮,搞打、


    砸、搶、抄、抓的一批壞頭頭和骨幹分子抓了起來……


    三月二十一日,武漢軍區又發表《通告》,宣布解散工人總部及其


    所屬組織,並迅速解放了一大批地方幹部,成立了省市的抓革命、促生


    產辦公室,我和鍾漢華、姚吉、孔慶德、楊秀山、韓東山、葉明等軍區


    領導,還分工協作,到各地、市、縣抓落實。使生產形勢得到了迅速的


    扭轉。


    通過以上措施,有效地穩定了局勢,製止了打、砸。搶、抄、抓活


    動,讓大批地方的黨政負責同誌站出來工作,使大批幹部和群眾得到了


    保護。對此,武漢地區廣大軍民無不拍手稱快。


    陳再道的這番“成績”發生在“二月逆流”之後,發生在譚震林同幾位老帥“大鬧懷仁堂”之後,便難怪武漢的造反派稱他是“武老譚”——武漢的譚震林,也就難怪三月下旬,他又被緊急召去北京,參加軍委擴大會,“重新端正思想”


    軍委擴大會議開始不久的四月二日,《人民日報》發表了《正確對待革命小將》的社論,這是根據武漢造反派提供的材料所寫的社論,經王力修改後發表。陳再道一看就知道是批判和警告他不要壓製造反派。


    四月六日,林彪、關鋒、戚本禹又針對“軍委八條命令”下達了一個“軍委十條命令”,明確規定了“不準任意把群眾組織宣布為反動組織,加以取締”,“要防止趙永夫式的反革命分子或思想很右的人來主持支左工作”。


    陳再道的“成績”變成了“罪行”。


    四月十六日,江青在人民大會堂接見軍內外造反派時,高聲宣布:“成都、武漢,那是問題比較嚴重的地方,可以衝一衝!”


    二十年後,陳再道回憶當時的心情說:“可以想象,在那種時候惹惱了江青,那還了得?真是‘罪該萬死,死有餘辜’我們不知有什麽大禍即將臨頭。”


    “莫非我們當了‘歪嘴和尚’,把‘佛爺’念的‘真經’傳錯”陳再道這樣自問,“有點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他心裏委屈、窩火,又生就一個炮筒子脾氣,便在會上放了一炮:“軍隊‘支左’是毛主席的決策,我是表示堅決擁護的,想盡心盡力地把工作搞好。但是,從愛護軍隊的觀點出發,為避免軍隊在‘支左’中犯錯誤,我建議中央文革小組擴大一點,以便讓各地都有代表,直接領導‘三支兩軍’工作,叫我們怎麽幹,我們就怎麽幹,免得給工作造成損失。”


    這話講得非常真誠“叫我們怎麽幹,我們就怎麽幹”,表明了‘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的態度,也符合副統帥林彪所提“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之要求。


    可是,換個角度也可以解釋。“叫我們怎麽幹,我們就怎麽幹”,這不是推責任,撂挑子,搞賭氣想給中央文革出難題還是鬧示威?


    江青雷霆震怒,批示:“陳再道、鍾漢華:這是怎麽回事?以勢壓人!我們不理解。閱後退江青處。”


    中央文革小組表態:不再幫助武漢軍區做工作


    此後,對於武漢軍區的請示報告,中央文革小組也果真一律不予答複。


    至於副統帥林彪,根據他“以人劃線”的一貫原則,早已把陳再道列入“軍隊一小撮不好的人”,要把他“揪出來燒掉”。所以,四月二十七日會議結束,他請各大軍區司令員。政治委員參加慶祝“五一”節活動,惟獨對陳再道、鍾漢華下了逐客令:“沒事了,你們可以回去”


    陳再道心情鬱鬱返回武漢時,“堅決撤出武老譚”和“打倒陳再道,解放全中原”的標語已鋪滿全城。一度沮喪的“造反派”打了強心針一樣亢奮起來,以新的勢頭四處衝殺,八方造反。陳再道被畫成青麵獠牙的“陳大麻子”,被“釘”在武漢市的最高建築物上,並配上一首打油詩:


    陳再道,你算老幾,


    老子今天要揪你,


    抽你的篇,扒你的皮,


    看你還保不保劉少奇!


    然而,正像毛澤東所講,天下萬物萬事莫不一分為二。對於陳再道和武漢軍區也一樣,有群眾反對,就有群眾支持。那些表態支持的群眾在五月十六日成立了“百萬雄師”聯絡站,反對把鬥爭矛頭指向解放軍,反對不加分析地把黨政幹部統統打倒。這批群眾在人數上占了壓倒多數,一下子就把“造反派”孤立了起來。


    陳再道在感情上無疑站在“百萬雄師”一邊。但從大局著眼,又必須保護那些造反的“闖將”。軍區幾經研究,采取了“支左”不支派,支持廣大群眾的態度。做兩派群眾組織的工作,大家都是幹革命,不要再打內戰武漢軍區發表《公告》,希望各群眾組織求大同,存小異,盡快實現大聯合。《公告》還對軍區的“支左”工作做了檢討,承認存在缺點錯誤,進行了必要的自我批評。


    早已殺紅了眼的各派群眾組織哪裏聽得進《公告》,造反派認為軍區是“假檢討,真反撲”;“百萬雄師”認為是“太軟弱”,“扶不了正,壓不了邪”。


    六月二十六日,宣布不管武漢軍區事情的中央文革突然給武漢軍區發來一份電報:


    最近,武漢市發生的大規模武鬥,是不正常的,希望武漢軍區立即采


    取有力措施製止武鬥。百萬雄師一些人對若幹院校和工廠的圍攻,應立即


    停止。殺害革命群眾的凶手應按照中央《六·六通令》嚴肅處理。不久之


    後,中央將請武漢軍區和各派群眾組織的代表來京匯報。


    接到電報後,陳再道和武漢軍區的領導們緊張、不安,費盡心力做了大量工作,總算有二十來天沒再發生大規模武鬥。現在,總理來電話講,武漢軍區和各派群眾組織的代表不用進京匯報了,毛主席要親自到武漢遊泳,就地解決問題。陳再道亦喜亦憂。


    喜者,毛主席要來。幾十年的經驗告訴陳再道,毛主席沒有解決不了的難題。


    憂者,嚴重對立殺紅眼了的兩派,能馬上放下刀槍握手言和林彪、江青能放過自己……


    毛主席要視察南方,得到消息的不止一個陳再道。有多少“諸侯”同陳再道一樣,亦喜亦憂,忐忑不安地等待毛澤東巡行調查,就地解決問題。他們所在地區以及他們本人的命運,都將取決於這次的視察……


    二碰頭會


    人民大會堂默默地屹立於***廣場西側。這座大躍進中誕生的巨型建築,比故宮全部建築麵積還要大。黃綠相間的琉璃屋簷,高大魁偉的廊柱以及四周層次分明的建築立體麵,組成一幅莊嚴絢麗的圖畫。


    當大會堂投下的身影悄悄向東延伸,幾乎履蓋了正門全部台階時,一輛輛“紅旗”轎車駛入這座巨型建築的天井。走出轎車,陸續進入大會堂的是中央文革小組碰頭會的全體成員。自從譚震林和幾位老帥大鬧懷仁堂,被稱為“二月逆流”,受到毛澤東嚴厲批評之後,中央政治局便停止了活動。政治局碰頭會也改成了中央文革小組碰頭會。


    現在,中央文革大權在握,完全取代了中央政治局。


    這是一九六七年七月十三日的下午。


    三點整,毛澤東出現在人民大會堂。迎接他的照例隻有林彪。


    自從林彪被宣布為毛主席“最親密的戰友”之後,迎接毛澤東便成為林彪的“專利”。每個公開活動的場合,林彪總是早到兩三分鍾,等待毛澤東到達,然後陪伴毛澤東一道出現在公眾麵前。


    這是中國文化和中國政治的一大特色:講究名分。名不正則言不順;無此名分無以證明“副統帥”“接班人”的事實。


    林彪迎上一步,隻迎一步便握住了手。據說“九大”林彪被正式定為接班人,並寫入黨章後,林彪有了變化。每次毛澤東出現,他會迎上二步,握住毛澤東的於。多走兩步是因為起步早,邁步快;他多走兩步,毛澤東就可以少走兩步。據說廬山會議之後,林彪沒當上國家主席便又有了變化。或者迎一步握住毛澤東的手,或者一步不迎,待毛澤東走到身邊時才握握手,然後隨毛澤東身後步入會場。他就是在這種微妙的小動作中泄露內心的情緒。


    他是一個性格內向的人。


    握手的瞬間,一生不苟言笑的林彪,從嘴角流出一絲笑紋,頭一低,輕叫一聲:“主席”。


    “嗯。”毛澤東略一點頭,便放開手徑直向前走去。他的心情並不很好,他也從不善於掩飾自己的心情。


    在一次談話中,毛澤東曾講:“有脾氣好嘛,沒有脾氣就有問題”知情人都說,這話多半是講林彪呢。


    毛澤東的一位衛士長曾對筆者說:老帥裏敢頂主席的隻有兩個,一個是彭德懷,一個就是林彪。主席休息時,敢闖主席臥室的也是他們倆。彭德懷不管三七二十一闖到主席床邊;林彪一臉肅殺之氣闖入豐澤園,闖入菊香書屋,直到臥室門口才向我們喝令:“馬上報主席,我有急事。”林彪比彭德懷略有分寸。一九五九年的廬山會議之後,彭德懷不再當麵頂撞毛主席了,也沒有頂撞的機會林彪又不同,他是當上接班人之後就再不當麵頂撞毛主席當接班人之前,他總是正襟危坐於毛澤東麵前,力陳己見,有不同看法敢講出來也敢堅持。特別是在戰爭年代,談正事沒見他笑過。可是毛主席不在場時,他又全力維護毛主席和毛主席的意見。可以說是“當麵敢頂撞,背後喊萬歲;私下敢說不,公眾場合又全力維護”。當上接班人後,林彪變當麵再不頂撞,甚至謙卑地笑,隻剩了公眾場合喊萬歲,終於變成了“當麵喊萬歲,背後下毒手”。


    所以,不少人說:毛主席不怕林彪當麵頂撞,討厭林彪當麵笑。“有脾氣好嘛,沒有脾氣就有問題了”……


    現在,毛澤東走在長廊的地毯上,四周圍靜悄悄,淡漠的臉上沒有任何色彩。也許他有些惆悵?過去有幅畫照,叫“毛主席和他的戰友們”,中國人都熟悉,毛澤東也熟悉。那上麵有毛、劉、周、朱、陳、林、鄧。自從林彪成為“最親密的戰友”,這幅畫就泯滅


    這一“最”,就沒有別人


    服務員遠遠打開會議室的門,毛澤東腳步不頓地走入會議室。


    室內轉圈擺滿沙發,正在喝茶交談的與會者已經全體起立;軍人敬禮,文人鼓掌。毛澤東隨意做個手勢,去周恩來的身邊坐下。林彪跟隨其後,在他右邊人座。


    毛澤東剛坐穩身子便吸燃一枝香煙;吸過一口煙便將目光掃過與會者;掃過一輪便伸出右手,用夾了香煙的左手去掰沒有夾煙的右手指頭:


    “一年開張,二年看眉目,定下基礎,三年收尾。”他點點頭,表示肯定,略提高點聲音,“文化大革命運動”。


    深思熟慮的結果,從容不迫又突如其來地擺在集體麵前,這就是首腦的魅力。會議室裏靜悄悄,隻有記錄時筆尖在紙上磨擦的沙沙聲。有人開始交換目光,有人大概早得風聲,顯出莫測高深的淡漠。


    圓頭圓腦、皮肉鬆弛的陳伯達,嘴唇微張地望著毛澤東,像是正在“消化”這句話的全部內涵,鏡片後兩隻眼眨了眨。當他眨過三次,發現毛澤東的目光已經望住自己,眼皮便立刻停止了運動。


    “陳書生氣,”毛澤東指指這位中央文革小組組長,目光一轉,掠過其他與會者,“要幫忙。”


    陳伯達臉紅了一紅,不知這番話是福是禍,他從直覺上感到毛澤東並不喜歡自己。多次說他“書呆子”,“你書讀不少,越讀越蠢”。陳伯達有時喜歡別人講他書呆子,“書呆子”可成為保護傘,不會被懷疑為野心家。但有時又不喜歡聽“書呆子”,這種評價不利於他的威信和工作。早在一九六四年,他就到處講:“寫文章其實並不是我的強項,我的能力主要還是表現在行政管理方麵,這一點在延安馬列學院時就已經得到證明……”


    在延安,陳伯達曾負責馬列學院的後勤生活管理,聽到幾句表揚,便一直希望不當秀才,當個有實權的領導。“文化大革命”終於給了他這樣一個機會。可是,毛澤東還是說他“書生氣”、‘書呆子”。


    毛澤東已經朝沙發靠背仰去,兩腿隨便地伸展出去,用一種決心下定後的輕鬆語氣,側望坐在周恩來那邊的楊成武,招呼道:“成武啊,到湖南、長沙、武漢去看看。”


    楊成武點點頭,又朝周恩來瞟一眼。南巡之事,總理有不同考慮。


    “‘百萬雄師’不能不要,‘紅暴會’講通”毛澤東已對“雲夢”一帶的群眾組織有了基本考慮,把手一拂,飛越千裏地轉到華北,“通知鄭維山今天同車到保定、石家莊,談河北問題。”他若有所思地略作停頓,將手中的香煙朝左角方向一點:“戚本禹代辦公廳主任。”


    林彪、周恩來始終望著毛澤東,江青、張春橋、姚文元一夥人也始終望著毛澤東,他們在尋找發言的時刻。隻有康生,冷冷地坐在那裏一口接一口吸煙,淡漠的目光望著茶幾上的某一點,城府深不可測。


    毛澤東把香煙擰死在煙灰缸裏,簡捷一句:“十五號可以到武漢。遊泳去。”


    這個動作似乎是宣布講話告一段落,會場靜有三秒鍾。不足一百字的談話,經天緯地,包羅萬千,夠這些出類拔萃的頭腦去高速運轉一番。


    周恩來輕咳一聲,用商量的口氣說:“主席,長沙武漢都比較亂,我們已經商定請武漢軍區和各派群眾組織的代表來京匯報,解決問題,不一定非去不可。”


    林彪點頭,說:“北京現在事情很多,主席如果一走,隻能總理主持工作,有些事情不好定決心哪。”


    “是啊,主席這個時候不宜離開北京。”


    “安全問題不能不考慮。文化大革命到了關鍵時刻,階級敵人決不會自甘滅亡,要警惕他們垂死掙紮,搞什麽陰謀活動。”


    “現在天下大亂,許多地方領導權並不在我們手裏,不在無產階級革命派手中……”


    中央文革幾乎是全體一致地反對毛澤東南巡,七嘴八舌備陳己見。毛澤東又吸燃一枝香煙,流露出聽而不聞的神氣。


    周恩來略作思考,明知無效,還想最後一試:“主席想遊泳,地方很多嘛。北京有的是好水。密雲水庫、十三陵水庫。懷柔水庫、官廳水庫都可以遊,這些水都不錯。”


    “我哪裏都不去。”毛澤東再將大手一擺,“天下的水隻有武漢好。”他的神色表明“此議到這裏結束”。再不看其他人,隻望住楊成武,眼裏漾出輕鬆詼諧的笑波:“非子龍不可行也,要楊成武同我去。”


    林彪望望毛澤東,又望望楊成武,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周恩來不再勸阻,輕拍楊成武的手背,說:“成武同誌,你的任務兩個。一個任務,作為主席和我的聯絡員。傳達主席的指示;凡是有我向主席的報告,由你轉報主席。”他轉向全體與會者,重新宣布一遍:“楊成武為毛澤東與周恩來的聯絡員。”他第二次輕拍楊成武的手背:“第二項任務,保證主席安全。過去你是掛先鋒印的,這次任務也不輕。無論陸地、空中、海上、江上,要保證主席的絕對安全。”


    “請總理放心。”楊成武聲音不高,卻充滿一種軍人的自信。


    “風流不在談鋒勝。”毛澤東朝少言寡語的楊成武點點頭,轉向中央文革的秀才們說,“長征過草地,我講過還得靠成武;隻靠宣言不行。”


    “秀才”們神態各異,都有些不自在。


    “亂是好事。從華北開始,”毛澤東仍是望著楊成武,“山西還在亂?”


    “劉格平和張日清還在鬧。”


    “要給六十九軍及陳永貴等打個招呼,他要鬧就讓他鬧,我毫無辦法的,讓紅衛兵去搞。靠群眾,我們治不了,我們不要去整他,讓紅衛兵去治。”毛澤東講的“他”,是指劉格平。話雖是對楊成武講,卻也注意到了林彪有些冷落之態,便轉而望住林彪:“像軍隊林彪同誌也無辦法,像xx,xx。現在打死幾個人沒什麽了不起,”毛澤東朝林彪點頭,“你說的,這次損失最小、最小、最小,勝利最大、最大、最大。”


    林彪陪著笑,陪著點頭,旋即朝楊成武瞟去一眼。因為毛澤東又把目光轉向那邊去楊成武是代總參謀長,調動哪怕一個連的部隊也要經他同意。特別是華北地區一些部隊的部署,都是毛澤東與他商量辦的。比如山西的六十九軍,河北的三十八軍……


    天下人亂,陝西造反派鬧得厲害,無法維持社會秩序。毛澤東在***城樓上接見紅衛兵時,抽空同楊成武商量,從山西調二十一軍人陝維護社會秩序;山西大同的空缺,調河北保定的六十九軍去填充。楊成武建議:保定沒部隊不行,地處京城旁邊。東北形勢相對山西、陝西要好些,駐通化的三十八軍是一支戰鬥力很強的機動部隊,從朝鮮戰場歸國後,一直在通化待命,隨時可以人朝。根據現在形勢,可以調三十八軍入關,到保定接替六十九軍。楊成武建議時,周恩來、林彪也在場。毛澤東征求他倆意見,周恩來和林彪都表示同意。於是毛澤東下令,調三十八軍人關,駐防保定。


    事後,林彪心裏莫名地生出一絲不快。他主持軍委工作,但這件事說明調動和指揮部隊的實權是在毛澤東、楊成武手中,他並不能指揮一切。


    他不滿意楊成武在建議前未向自己先請示。


    他希望人民解放軍成為“毛主席親自領導,林副統帥直接指揮”的軍隊。


    他心情鬱鬱,若有所失地靜觀毛澤東同楊成武繼續談話:


    “你們都是中將,不隻看軍齡,還要看政治水平。”毛澤東稱楊成武等人為中將,其實他們是三星上將。因為“全軍上下一片紅”,林彪主持軍委工作以後,取消了軍銜,而在毛澤東眼中,三星上將都是些“娃娃”,他記不住那麽多上、中、少將,也曾稱過楊成武少將。他似乎又在說另一位秀才:“吵兩次也可以,你這個老爺吵不得,但沒有張日清也不行。要罷劉、劉、陳的官,不要中央罷,要紅衛兵罷去,再鬧幾個月不要緊。”


    看來,毛澤東是決心“自下而上”地搞這場運動,用紅衛兵去解決問題。不過,他明白紅衛兵隻是前台鬧鬧,真正解決問題還是‘靠軍事實力說話”。這畢竟是中國政治。


    所以,毛澤東將秀才們冷一邊,隻對楊成武,對幾名將軍講話:


    “張、洗、楊幾個地方看出來比較好的,張是西北的人。不管哪個地方的人,隻要政治路線正確都要用。”毛澤東點出的幾個姓,秀才有人不明,軍人心裏都清楚。毛澤東換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一句話一層意思,都與他將要去視察的地區有關,斷斷續續講了這樣幾句話:


    “胡繼宗、華國鋒都是好人,軍區要收攏這些人吧?”


    “要四十七軍多來幾個人到長沙、湘潭、株洲。軍長、副軍長、副政委多來幾個。”


    “兩派都來人,十個軍區各來十個才一百個。”


    “現在江蘇、安徽天下大亂,我看到後很高興!”


    “兩派群眾來後很容易達成初步協議。”毛澤東左手輕擊沙發扶手,望著軍人們的目光流露出幾分期待幾分信任還有幾分告誡,“現在軍區是首當其衝,是當局”


    毛澤東談這些話時,其間也不乏個別人插話匯報幾句有關內容,林彪對這些插話不感興趣也沒聽進,他隻留意毛澤東講的每句話。在這“關鍵時刻”,他首先關注的是軍隊,毛澤東大權不放的也是軍隊。


    “為什麽‘湘江風雷’、‘六號門’,現在控製湖南的人不能當民兵?”毛澤東不知是反問哪位匯報者,在林彪那裏卻敲響一鼓——“民兵”這個“第二武裝”也不能放手。


    “米脂人武部最好通報一下。”毛澤東又是直接交待給楊成武,這是林彪心裏不愉快的事。米脂人武部“支左”曾受到表揚,後來見了報。


    “內蒙訓練的回去了吧?”毛澤東問。


    內蒙軍區在“支左”問題上與中央文革發生矛盾,軍人抓了中央文革派去的觀察員和聯絡員,又乘幾十輛卡車進京“告狀”,甚至在軍委領導參加的大會上打了軍區政委。這些軍人被留下來學習,叫作“訓練”。


    “多數已經回去。”楊成武回答。


    “軍隊還是聽話的。軍隊和農民有什麽不同農民有工分,軍隊發津貼,每年吃穿外發七十二元,寄一半回家,哪有這樣好的。”毛澤東並非總是“務虛”,他也是個很“務實”的統帥。他不相信有多少軍人願意放棄“每年吃穿外發七十二元”的優厚待遇,學農民去拿工分。陝北不少地方一個工分不足一角錢。但是,他也不忘記“務虛”,總要用他所熟悉的富有哲理的話作為結束:“南京越壓越火,徐州也一樣。劉邦沒有廟,楚霸王到處有廟,所以造反。很多的黨員受了馴服工具論的影響,喪失了鬥爭性。要建黨,在鬥爭中重新建黨。現在我們的黨還沒有爛到這個程度……”


    楊成武一邊聽毛澤東講,一邊在紙本上快速記錄。每次聽主席講話他都要做記錄。“劉邦沒有廟,楚霸王到處有廟,所以造反”是早有記錄的話。


    這句話反映出毛澤東頭腦深處的一種思考和認識。


    毛澤東發動“文化大革命”,並非如某些人所想所說的隻要打倒幾個“赫魯曉夫式的人物”;或者簡單地說成“大權旁落”,要“奪回領導權”;或者加上一句“讓群眾經受鍛煉”。這裏還有更深層次的考慮,就是‘官”、“民”之間的矛盾。在社會主義製度下,這對矛盾會永遠存在。共產黨成為執政黨後,如何防止領導的腐化蛻變?如何防止官僚、特權,防止以權謀私?在“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如何實現真正的對各級領導幹部的監督,而非無法保證真實公正的“自己監督自己”?


    毛澤東曾說:“我是和尚打傘,無發(法)無大。”十年後,鄧小平選擇了不斷加強和完善民主與法製的道路來解決這個矛盾。“無法無天”的毛澤東選擇的是發動群眾“造反”的“大民主”的方法。兩個月前,他曾講:“不要以為有一二次。三四次文化大革命,就可以太平無事了”,他設想“過七八年”,就來一次“橫掃牛鬼蛇神”的運動,解決官僚、以權謀私等“修正主義”,解決“官”、“民”之間的矛盾。


    後來的悲劇性結果,毛澤東未曾料到。他想到的隻是曆史:劉邦沒有廟,楚霸王到處有廟。


    毛澤東要留廟不要劉邦,所以支持“造反”……


    三受命於危難


    黃綠相間的琉璃瓦屋簷迎著夕陽的殘照,放射出瑰麗的色彩,接著又迅速收斂,漸次暗淡下來。


    楊成武走出人民大會堂,腳步莊重又有年輕人的彈力。


    在璀璨的開國將星中,他是明光閃爍、引人注目的一顆。光輝來自戰功,來自他為中國革命戰爭史留下的篇章,也來自他那人生的腳步。


    戎馬一生,他的腳步始終踏著“年輕”的樂點。十四歲鬧暴動,繳了民團的槍;十五歲任閩西紅軍武裝少年先鋒隊大隊長兼政治委員,鋒芒初露,打人“銅上杭”、“鐵贛州”;十六歲參加紅軍第一次反“圍剿”,“齊聲喚,前頭捉了張輝瓚”;接著又投入第二次反“圍剿”,“七百裏驅十五日”,“橫掃千軍如卷席”;十七歲任紅軍團政治委員,參加第三次反“圍剿”,在贛南打得山嶽擺簸,天地失色……到十九歲,他已經參加了全部五次反“圍剿”戰鬥,成長為一名年輕的紅軍將領。


    第四次反“圍剿”,他的大腿被打穿;第五次反“圍剿”,子彈又在他腿部鑽個洞。然而,他的腳步始終年輕,迎來了戎馬生涯最輝煌的二十歲。


    二十歲的楊成武多次掛“先鋒印”,率“英勇衝鋒的紅四團”,參加了二萬五千裏長征。作為先頭部隊,他率紅四團連續夜行軍,在信豐地區大戰一天一夜,將幾個師的敵兵傍五嶺山脈依信豐河水構築的碉堡群一一搗毀,把號稱“銅牆鐵壁”的第一道封鎖線幾乎全部踏平。接著乘勝衝突,在大庚與烏徑之間,將湘粵軍閥擺開的“一字長蛇陣”攔腰斬斷,突破了第二道封鎖線。人不解甲,馬不卸鞍,漏夜奔襲,一鼓作氣攻占九峰山;激戰一天,掩護中央縱隊突破了敵人二十萬重兵構成的第三道封鎖線。奪道州,逼湘江,開始突破敵人第四道封鎖線的血戰。


    第四道封鎖線,是由國民黨四十萬大軍沿天然屏障湘江構築一百多個碉堡所組成。不足八萬的紅軍能否突破湘江,甩掉蔣介石的五路“追剿軍”,確是生死存亡的一仗。楊成武率紅四團首先在界首打響,將“武器精良”的廣西軍閥夏威的一個軍,打得全線崩潰,狼突豕竄,為紅軍大部隊和中央縱隊搶渡湘江奪占了一個個陣地;爾後連夜急進,占領黨山,在國民黨飛機大炮的狂轟濫炸中,抗擊了何健十六個團的瘋狂進攻。血與火的兩天,這一仗直打得昏天黑地、神哭鬼泣,終於掩護主力渡過湘江,跨越湘桂公路,突破了第四道封鎖線。


    是役,紅軍損失過半。


    是役,楊成武腿部第三次被子彈洞穿。


    老紅軍都說:沒有湘江戰役便不會有遵義會議。血染江流,橫屍沙場;中國共產黨和中國工農紅軍是在付出慘重代價之後,才終於選定了自己的領袖毛澤東。


    腿部三次負傷,未曾影響楊成武長征。在擔架上躺了十多天,他又回到紅四團,作為全軍的先鋒,突破烏江天險,在中國革命戰爭史上寫下光輝的一筆,並在民間留下一個“水馬渡烏江”的美好傳說。之後,奪婁山關,戰桐梓城,四渡赤水,佯攻貴陽,威逼昆明,智取三縣,強渡天險金沙江;越冕寧,沿當年石達開的行軍路線來到大渡河畔,紮寨於漫山遍野布滿太平軍荒家的營盤山。


    七十年前,石達開為大渡河所阻,向將士慷慨陳詞:“吾起兵以來十四年矣,越險嶺,濟江湖,如履平地,雖遭難,亦常嚏而複奮,轉退為攻,若有天佑。今不幸陷入絕境,重煩諸君血戰出險,毋徒束手受縛,為天下笑,則諸君之賜厚矣!”然而,石達開強渡失敗,發出“大江橫我前,臨流局能渡”之悲歎,終於全軍覆沒,在營盤山留下無數枯骨荒塚。


    中國工農紅軍“起兵以來”不足八年,三萬大軍比當年石達開的四萬大軍晚到半個月,已進入洪水期,水更高,浪更險;石達開抵大渡河時,北岸尚無清軍;紅軍抵達大渡河,蔣介石已經陳兵北岸,將紅軍圍得鐵桶一般。難怪他敢誇口:“讓共產黨做石達開第二!”


    楊成武受命於危難,再次率紅四團任先鋒團,猛撲滬定橋;迎暴風驟雨,走峭崖陡壁,二十四小時強行軍二百四十裏;其間翻十幾座大山,架幾十米木橋,打兩場惡仗,奪幾道險隘,創下了世界軍事史上徒步作戰行軍的最高紀錄,按時到達滬定橋邊。全團不及休息,選出二十二名突擊手,裝備衝鋒槍馬刀,攀緣碗口粗的十三根鐵索,迎著對岸兩個團守敵的炮火彈雨冒死衝擊,真如神兵天降。國民黨兵何曾見過這樣的英雄猛士,便失魂落魄地在橋頭城門放起大火。火借風威,風助火勢,照紅高峽雲空卻奈何不了紅軍勇士。二十二名突擊隊員吼聲震天,闖入火海,突上橋頭堡,殺入滬定城,打得石破人驚,鬼哭神泣。楊成武親率一個連緊隨二十二名勇士,邊打邊鋪橋板,隨後殺入滬定城,殲敵大半,奪占全城,為紅軍殺出一條生路,一條勝利之路。


    逢山開路,遇水架橋,斬關奪隘,萬裏征進,楊成武率領英雄的紅四團像劍鋒刀尖,第一個涉險翻越雪山,第一個冒死走過草地,長驅北上,直達臘子口。


    這是長征路上最後一道險惡關隘。臘子山橫空出世,一拔千仞;天工神斧將這石嶺大山劈出一道深溝,兩邊絕劈峭立刀裁一般齊;臘子河從溝底洶湧而出,浪花激蕩,卷起多少旋渦,自古無人徒涉。啥子口前沿,兩壁之間一座木橋,橋東丈把高的懸崖上築起一組碉堡群,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楊成武率領紅四團再次擔當先鋒團,正麵冒死連續衝擊,側麵攀沿九十度壁立的百米陡崖,一時間崖頂上濃煙烈火,鋼鐵呼嘯;峽穀裏刀光槍影,血肉橫飛,被稱為天險的啥子口,轉眼間便被紅四團攻占,並且一路追殺潰敵,奮餘威殺入岷州城。


    楊成武就是以這場戰鬥結束了他的二十歲,開始其二十一歲的戰鬥生活。他在二十歲時所打的諸多著名戰役,都被搬上了舞台,搬上了銀幕和屏幕,即便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懷疑一切、打倒一切”的形勢下,也沒有誰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否定這些光輝戰績。


    二十一歲的楊成武參加了東征,隨後出任紅一師師長。


    抗日戰爭,在著名的平型關戰役中,打響第一槍的是楊成武所率的獨立團。


    楊成武指揮的黃土嶺戰鬥,殲滅日本兵近千人,並擊斃了蒙疆國駐屯軍總司令、獨立混成第二旅團的旅團長阿部規秀中將。


    這是中華民族在整個抗日戰爭中消滅的職務最高的一名日軍將領。日本《朝日新聞》以通欄標題痛悼“名將之花凋謝在太行山上”,連登三天。“帝都降半旗致哀”。


    擊斃日本名將之花的中國名將楊成武,是年剛滿二十五歲。


    楊成武任冀中軍區司令員時,領導冀中軍民開展地道戰,對地道戰的戰術、技術進行研究後,寫出軍事專著《冀中平原上的地道鬥爭》,化無險可守的平原為不可攻克的要塞,有力地推動了平原遊擊戰爭,堪為人民戰爭史上一大創舉。


    抗戰八年,楊成武始終征戰於烽火前線,不曾有一日去後方休息。剛滿而立之年,又投入偉大的解放戰爭。張家口戰役,保北大捷,正太戰役連戰連捷;戰清風店,克石家莊,西出平綏線,挺進塞外;解放張家口,會師北平,又將紅旗插上太原城……


    當楊成武率領的二十兵團擔負起保衛首都北京的重任,被譽為“首都兵團”時,這位年輕的司令員還不滿三十五歲。


    共和國初建,百廢待興,朝鮮戰火又起。當抗美援朝戰爭由運動戰轉向陣地戰之際,年輕的司令員楊成武又受命於關鍵時刻,率十幾萬大軍跨過鴨綠江。運動戰打了五次戰役,用時近一年;楊成武堅持陣地戰,一戰就是兩年。其間粉碎了美國軍隊的“特混支隊作戰”。“坦克霹靂戰”、“絞殺戰”、“細菌戰”,創造了日殲滅美軍的最高紀錄……


    一九五五年,進入不惑之年的楊成武被授予上將軍銜。在燦若群星的上將軍裏,他屬最年輕之列。


    白雲悠悠,歲月悠悠。


    十二年時光流逝,楊成武已經五十三歲。使人驚訝的是,他腳步依然年輕、富有彈力,他的臉上見不到絲皺紋,切都與十二年前無異。


    其實無需驚訝。據說真正的男人,四十五歲到五十五歲是上帝賦予他的黃金年華。若無大的憂鬱和煎熬,這十年人不會顯太大變化,也最難以貌判定年齡。


    哨兵和警衛像釘子釘在崗位上,用軍禮向這位總參謀長致意,目送他登上吉姆車;閃爍的目光裏,始終詫異難消,疑惑不解。


    鐵流二萬五千裏,他能掛先鋒印?東征西討,南征北戰,他可馳騁疆場?能殺得天開地裂,江山改色?


    他不粗獷,不剽悍。文雅得像一介書生。他的身材不適合“魁梧”二字,可用“修短合度,胖瘦勻稱”來形容。他有一張近乎秀氣的臉孔;膚色白皙,隱隱透出暈紅的光澤;前額有棱有角富於石雕的感覺;眉宇疏朗清廓,兩眼深邃透徹,總是帶著一種靜謐無言的溫厚和純樸。他的鼻子線條簡捷硬朗,煥發出男性的挺秀,可是嘴唇卻鮮嫩得近乎孩童。從側麵看,那雙唇相交的線條就充分顯示出圖案藝術中人所共知的“雙弧曲折”;不過,他常有抿緊嘴角的時候,使唇線變成剛直的一道,並且牽動他那圓潤的下巴,凝結成堅硬如石的方塊。


    吉姆車絕塵而去,留給哨兵和警衛的是一番感慨議論:世界就是矛盾,人就是不可貌相啊……


    長安街一掠即過,拐彎丟在身後。


    一掠之間,那景況已盡收眼底,再不會忘。雖然天已暮色,湧動的人潮仍然橫溢;“藍色”、“黑色”、“灰色”,更多的還是“米黃”和“國防綠”,成群結夥,無一例外地佩有紅臂章,不知他們從哪裏來,也不知要到哪裏去。公共汽車笨拙地扭動它那長長的身軀,躲閃而進,卻無法尋找接近站牌,隻好停在路中,被遊串的小將們團團圍住,爭相往上擁擠。廣場和馬路兩邊,這裏一簇,那裏一堆,人們爭相探出手臂,搶奪幾名男將女將散發的各種“戰報”、“小報”和“號外”。拿到報紙的人,有的並不馬上離開,和二三同伴匆匆掃過那字裏行間,議論些什麽。忽然,有人神經質地跳起,振臂一呼:“打倒劉鄧陶!”……


    楊成武收回目光,將身仰靠沙發,兩腿伸出,鬆弛一下筋肉。一年來,他像許多老幹部一樣,精神一直處於緊張、亢奮又疑惑、憂鬱之中。


    “老革命遇到了新問題……”這個聲音又在耳畔響起。楊成武想驅走它,因為這是劉少奇講的,劉少奇現在究竟是什麽問題他搞不清;但是驅不走,遇到具體問題,這聲音又會頑固地蕩漾起來。


    他竭力想跟上形勢,跟上毛主席的步伐,隻是力不從心,心不由己。他內心不相信批判劉少奇的那些話,更不讚成喊“打倒劉少奇”。


    他對劉少奇是崇敬的,有感情的。


    長征時,他率先頭團一路衝殺,同時也擔負過保護劉少奇、陳雲,保護蔡暢、鄧穎超、賀子珍、劉英、康克清、劉群先、廖施光、楊浩珍八位大姐的責任。從貴州到雲南一段路,他是從作戰部隊調出八匹戰馬,各配一名馬夫去照顧八位大姐;在義興縣,繳獲了許多餅幹、罐頭、麵包和黃油,他沒舍得吃一口,讓給少奇、陳雲以及八位大姐送去。出生人死一遭殺出來的戰友,怎麽可能反黨?


    劉少奇對他是信任的。那是正太戰役之後,劉少奇在邢塘找他談話。他隻帶一名警衛員趕去,劉少奇遠遠迎出門來招呼:“辛苦了,你們這一仗打得好!今大戰役告一段落,我請你來談件事……”劉少奇拉了楊成武的手進屋,親自為楊成武沏茶,一邊說:“你坐著,坐著。長征你保護我,照顧我,我給你沏杯茶還不該長征你是英雄,滬定橋是你奪下來的,烏江是你突破的,雪山草地是你首先闖過來的,抗戰八年你更打出了威風,晉察冀是模範嘛。現在解放戰爭,還要奮鬥,繼續努力。我和總司令給毛主席打電報,建議把楊成武提上來,到華北野戰軍當政委。毛主席已經同意了……你有什麽意見?”楊成武說:“服從組織分配,一定把仗打好。”劉少奇點點頭,笑道:“嗯,你們聶老總還舍不得放你哩,我說不放也不行,這是全國大局的需要……”


    進城後,劉少奇又找楊成武談過話,隻有朋友相交才會談得那麽坦誠交心:


    “成武啊,咱們以後要多見見麵。長征你打得好,還保護了我們,我們是忘不了的。到了華北工委我和總司令建議毛主席把你調野戰軍當政治委員,這些你都知道這次我就是想給你談談心。軍隊一定要在黨的領導之下,我們這些人都是靠共產黨的領導。如果沒有共產黨,你一個人幹,再英雄再好漢也幹不出什麽名堂。你是個中學生,最多和我一樣。從經濟上搞,頂多當個富農;從業務上搞,頂多當個教書匠,當個小學教員。你不可能當京津衛戍區副司令員、華北軍區副司令員。北京軍區司令員、防空軍司令員……你不可能當這麽多司令員。我我也不可能有今天這個地位。我們都是靠了黨的領導,都是離不開共產黨啊……”


    劉少奇忘不了楊成武,楊成武怎麽能忘記劉少奇?


    劉少奇發自肺腑說他離不開共產黨,他又怎麽會去“反黨”、“反社會主義”?


    然而,像絕大多數跟隨毛澤東打江山的老革命老紅軍一樣,無論楊成武有什麽樣的個人想法,決定他態度和行為的隻能是毛澤東的思想和態度,而不會是個人的想法。這是曆史形成的。因為曆史事實一次次地證明,按毛澤東說的辦,就是發展和勝利;不按毛澤東說的辦,就會遭受失敗和挫折。


    “這個運動規模很大,確實把群眾發動起來了,對全國人民的思想革命化有很大的意義。”


    這是毛澤東的聲音,在耳畔高亢地回蕩震響。於是,那湧動的人流便不再那麽令人厭煩憂慮。倏忽間,一幅近似的畫麵突然展現在楊成武麵前,仿佛被人施過魔法一般,竟那麽真切清晰:


    狹窄的街市也是人潮湧動,有穿長衫的先生,穿短衣的學生,穿汗衫的工人、學徒,穿布褂或赤膊的農民,也有穿旗袍或大襟褂的女人,一隊隊穿灰軍裝戴八角帽的紅軍穿行其間。人群最擁擠的地方,有人開路,有人敲鑼,幾名赤衛隊員用木梯抬了一具屍體遊行。是軍閥郭鳳鳴的屍體。


    這是閩西的長汀,楊成武讀書的城市。老師張赤男說:“我看你們莫念書了,跟我去鬧暴動,繳民團的槍,怎麽”楊成武和幾位同學說:“好啊,走!”


    在閩西農民運動轟轟烈烈發展起來的形勢下,楊成武就這麽簡單幹脆果決地投身了革命。繳了古城民團的槍,又繳了四都民團的槍;開倉分糧,燒毀地契,公審和槍決地主豪紳。成武從一開始就懂得“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能那樣溫良恭儉讓”。可是,軍閥郭鳳鳴帶主力部隊趕來圍剿了,他們不得不鑽山溝,入密林,搭草寮,吃野菜。多少難眠之夜,大家透過樹葉的點點縫縫,仰望星空,聽張赤男講列寧,講毛澤東和朱德,講井岡山……


    晴天一聲霹靂,毛澤東率紅四軍攻克長汀,擊斃了軍閥郭鳳鳴!幾乎就從那天起,毛澤東這個名字在楊成武心中便與希望和勝利緊緊聯係在了一起。


    張赤男帶領他們趕到長汀,並請毛澤東來與他的遊擊隊員們見麵。這是楊成武第一次見毛澤東。在十四歲的楊成武眼裏,毛澤東的個子好高喲,兩眼光亮照人,那隻手又粗又大,相比楊成武尚未長成的小手,一握就全攥入手心裏去


    “小鬼,叫什麽名字”


    “楊成武。”


    “哪個地方人?”


    “我是城裏的,七中的學生。”


    “投筆從戎,好啊,繳過槍沒有?”


    “繳過民團的槍。”


    毛澤東手下用了用力,楊成武幾乎被握疼


    “好,好。你這個小鬼喲,人不大,很機靈。繳過民團的槍,還要繳白軍的槍”


    遊擊隊員們跟隨毛澤東進照相館合了一張影。照片雖然在戰火中丟失了,但那一幕卻永遠留在了楊成武記憶中。


    比較劉少奇而言,楊成武認識毛澤東更早,接觸更多,受的教育和影響也更多更大。他是在毛澤東眼皮底下成長起來的將領。


    記得那次打下贛州城,楊成武忽然接到命令,說毛主席召集連以上政治委員去開會。楊成武忙帶著大家趕去毛澤東的住地。


    “成武啊,”毛澤東一見麵就問,“聽說你們抓了不少的資本家?”


    “抓不少,三百多。”


    “你們了解清楚了”


    “聽不懂他們講話。”


    “你們抓的標準是什麽?是不是戴禮帽的、戴眼鏡的、穿旗袍的、拿拐棍和穿皮鞋的?”


    “是呀,沒錯,抓的全是這些人。”


    “你這個團政委,你又不懂這裏話,又不調查研究,所以你們就違犯政策。我告你一句話,你要記一輩子: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毛澤東講了資本家的標準,講了民族資本家與官僚資本家的區別,講了調查研究的方法,然後說:“你們現在就回去,回去趕快放人,給他們賠禮道歉。說清我們不懂話,沒做調查研究,承認錯誤……”


    楊成武回去趕緊糾正錯誤,經過調查研究,全城真正的大地主和官僚資本家隻有四個……


    “是啊,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楊成武心裏默默自語,發現車已停住。車窗外可以看到懷仁堂的屋簷。警衛參謀打開了車門。楊成武下車後,徑直朝懷仁堂走去。中央文革的碰頭會結束時,總理打了招呼,還要跟他和汪東興再碰碰頭,具體落實毛澤東南巡的各項事宜。


    毛主席視察大江南北,就是要搞調查研究嘛。楊成武心裏寬鬆一些。調查研究之後,主席一定會正確處理各種問題和矛盾的。


    楊成武獨個兒點點頭,腳步輕捷有力地走進了懷仁堂。


    四隨時向總理報告


    “準備得怎麽”周恩來在懷仁堂的西大廳裏,兩眼一眨不眨望著楊成武。他日理萬機,忙得不肯說一句多餘的話。


    “我已經組織好一套班子,帶了電台、密碼和保密電話,通訊聯絡隨時可以和總理聯係……中央機要局送來兩名譯電員,一個是廣東人,還有一個是長春機要學校畢業的,叫謝靜宜。江青同誌說他不錯。”


    “安全方麵”


    “做了全麵準備。天上、地上、水上、飛機、列車、艦艇都已安排好了……調來四架‘伊爾18’,兩架‘子爵’,兩架‘伊爾14’,還調了四架‘米8’飛短途。地上準備了三列車,前驅、後衛和主車,都反複檢查過水裏已經和東海艦隊聯係好,調一艘護衛艦到武漢,還準備了幾艘快艇。警衛部隊已經作好一切動員和準備工作,隨時可以行動……”


    細心的周恩來略作沉吟,那是對毛澤東南巡的每個環節作一番過細思考。中國共產黨確立毛澤東的領袖地位後,他一直是以對黨的忠誠來對待毛澤東。無論重慶談判還是轉戰陝北,毛澤東走的路,他要先探一探,毛澤東吃的飯,他要先嚐一嚐,毛澤東要出現的場所他要先檢查一遍,毛澤東睡的床坐的椅他都要先試一試……


    “我先到武漢,乘飛機。”周恩來堅持“事必躬親”,思索著說,“十四日晨就可到達。你們十五日到,到之前不要中斷聯係。”


    “是,總理。”


    “陳再道回武漢之前,我要他集中精力抓三件事:一是抓革命,促生產;二是抓好按行業按係統的革命大聯合;三是抓好大中學生的複課鬧革命。”周恩來停下來望望楊成武。楊成武沒作聲。他明白周恩來的苦心,是含蓄地對他楊成武提出了希望,希望他也運用自己的影響朝這方麵努力。楊成武輕輕點一下頭,表示自己的心是與總理相通的。周恩來將兩臂交叉抱在胸前,仰麵默思,輕聲說出幾句:“一年開張;二年看眉目,定下基礎;三年收尾。能不能控製住局勢,關係到主席這個想法能不能順利實現。所以……”周恩來沒有講下去,而是重新望住楊成武,目光裏流露出一種複雜的感情。凝望片刻,他終於說出一句話:“成武,你要清楚肩上擔子的分量。”


    “我隨時向總理報告。”楊成武莊嚴地說。


    “季節不等人。不搞好生產,是沒有飯吃的。”周恩來的憂慮之情無法掩飾,“主席這次視察,關係重大”


    楊成武肅容點頭。他是馳騁疆場的名將,不是經濟學家。他不懂經濟,但他深知沒有飯吃會餓死人,會天下大亂。毛澤東在他心目中的崇高位置,也是首先在戰場上樹立起來的,在創建革命根據地,在與國民黨進行尖銳複雜激烈的政治鬥爭中確立起來,在改天換地的革命實踐中形成的。毛澤東更懂得“民以食為天”,十年土地革命戰爭不就是要解決這個問題嗎。


    可是,毛澤東對經濟規律有多深的認識?


    楊成武沒有想過。哪怕動動去想的念頭,都是對偉大領袖的不尊不敬,是他的信念和感情所決不容的。


    不過,有件事楊成武卻是記憶深刻。因為毛澤東自己就常常提起這件事。


    就是那次打下贛州,楊成武捉放三百“資本家”,其中有位愛國華僑陳嘉庚。


    陳嘉庚是著名愛國華僑領袖,曾參加同盟會,曾資助孫中山的民主革命,曾在新加坡創建南洋華僑中學,在廈門創辦了廈門大學,在集美創辦中小學和師範、水產、航海、農林、商科等學校。紅軍打下贛州時,並沒有全部理解陳嘉庚對國家。民族所作貢獻的重大意義,陳嘉庚當時也並不認識紅軍奮戰的全部意義。


    於是,出現了這樣戲劇性的一幕:


    楊成武向陳嘉庚募捐:“我們工農紅軍是人民的子弟兵,要打倒帝國主義,打倒軍閥,打倒反動派,解放天下勞苦大眾。希望陳先生對我們的革命事業給予幫助。”


    陳嘉庚沒有熱情:“我幫不了你們什麽忙。”


    “能幫。”楊成武說,“我們軍費很困難,藥品奇缺。希望能向陳先生募捐四十萬大洋。”


    “我沒有。”


    “三十萬也行。”


    “一萬我也給不”


    “我們知道你很有錢。”


    “我現在確實沒有錢。”


    “你不給,我們就隻好沒收你的東西”


    “好,你們沒收吧。”陳嘉庚很大方地做個手勢,“全沒收去吧。”


    陳嘉庚僑居新加坡,主要從事橡膠業,所以他的貨也主要是膠鞋。紅軍沒收了他的全部膠鞋,還有一些簡裝的香煙。這些東西發到全軍,楊成武也分到一筒香煙。他不會吸煙,便對那些“煙民”講:“你們要努力學文化,誰考一百分,我就獎誰一枝筒裏的煙。”在這一筒高級香煙的獎勵下,還真有不少紅軍戰士下功夫學習,考一百分來吸一枝高級煙。


    後來,陳嘉庚認識了紅軍,紅軍也認識了陳嘉庚。抗戰爆發後,紅軍改為八路軍,成為抗日的主力軍;陳嘉庚也在新加坡召開僑民大會,出錢出力支持國內抗日鬥爭,並成立“南洋華僑籌賑祖國難民總會”,當選為該會主席。


    一九四○年,陳嘉庚回國,擁護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到延安慰問邊區抗戰軍民。毛澤東迎接陳嘉庚,握住陳嘉庚的手說:“陳先生,我要向你道歉過去我們對不起你。我們打贛州,沒收了你公司裏的膠鞋和煙。”


    “毛主席,我得感謝你們”陳嘉庚笑得開心,“你們這一沒收,可幫了我大忙啦!”


    “噢?”毛澤東一怔,隨即哈哈大笑,“陳先生講笑話了,這叫不打不相識嘛。”


    “我是講實話。”陳嘉庚收住笑,認真誠懇地解釋,“你那時沒收的越多,對紅軍對我都越有利。那時是通貨膨脹,貨賣不出去還得燒,還得倒海裏去。謝謝你幫了我忙,解決了你們的困難也省了我許多力。”


    建國後,毛澤東曾無限感慨地對楊成武說:“陳嘉庚現在是我們的政協副主席了,還記得我們沒收他膠鞋的事”


    “記得。我跟他要四十萬,他不給;要三十萬,他也不給。他讓我把東西都沒收走。”


    “是啊,我們不懂這個道理。一九四○年他到延安,我們直道歉,他還直謝我們,說我們幫了他大忙。”


    “怎麽?我們沒收他還幫了他大忙?”楊成武也驚訝。


    “是啊,我們不大理解……通貨膨脹,傾銷都傾銷不出去,還得倒海裏……那時我們不懂這個道理喲。”


    毛澤東幾次提起這件事,所以楊成武記憶深。但是,他不會因此而去聯想毛澤東也有許多不懂的事,也會因此犯錯誤……


    鬆柏枝頭撐住一彎月,撐起一個繁星閃爍的蒼穹。


    燈火明亮的西大廳裏,“碰頭”已經結束。也許是怕中央文革那班人節外生枝,另搞名堂,周恩來不忘作第三次鄭重宣告:“我再講一遍。楊成武為毛主席和周恩來的聯絡員,一切重要事情,楊在主席和我之間傳達、報告。一切更要的事。”


    楊成武明白這樣反複宣告的意義,這不僅是信任,也有利於他今後的工作和行動。


    “主席無論乘飛機、火車還是輪船,你——”周恩來望住楊成武,“楊成武都要負責安全。”


    楊成武動了動肩膀,仿佛重負在肩。


    一名工作人員來報告:“主席那邊來電話,找楊成武。”


    周恩來向楊成武點頭示意,楊成武隨工作人員去接電話。中央文革的成員都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目光裏流露出的內容微妙複雜。


    電話是毛澤東的秘書徐業夫打來的。


    “楊總長,主席想找鄭維山談談。”


    “談什麽?我通知他。”


    “主席想了解整個華北的形勢。鄭維山不是剛陪陳伯達轉一圈他們去了天津、唐山、保定等地,主席想在火車上聽鄭維山談談,不知來不來得及?”


    “來得及。我現在通知鄭維山到人大會堂集合,然後一道上火車。”


    “好。專列三點準時出發。”


    這是一九六七年七月十三日夜十一點二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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