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見過毛澤東哭嗎?


    毛澤東意誌堅強。個人遇到再大不幸也不會落淚。他的愛子毛岸英在朝鮮戰場犧牲後,他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獨個兒坐在沙發裏一支接一支吸煙,就是沒有落淚。他眼裏有哀傷,有思念,有怒火,就是沒有淚。始終沒有淚!


    但是,在另一些場合,我又確實看他眼裏含著淚,眼角淌下淚,甚至是放聲大哭。


    我來到毛澤東身邊後,幾次見他眼裏含淚。其中印象深的有三次。


    建國前後,毛澤東愛看《霸王別姬》這出戲,多次看。並讓其他中央領導都去看。看到楚霸王英雄氣短,兒女情長,與虞姬生離死別,他的睫毛時常抖個不住,眼睛裏濕漉流的。他是很愛動感情的。他曾用一根指頭按住我胸前紐扣,用沙啞的聲音說:“不要學楚霸王。我們都不要學!”


    毛澤東喜歡看古裝戲,聽京劇。不同時期偏愛不同的戲。轉戰陝北時,他愛聽並時常唱幾嗓子的是《空城計》、《草船借箭》。在西柏坡時,指揮三大戰役,他休息腦筋的辦法就是聽京劇唱片。喜歡聽高興奎的《逍遙津》.言菊朋的(臥龍吊孝),程硯秋的(荒山淚)。高興了自己也哼幾句(群英會)。大軍過江前後及進京後,他多次看《霸王別姬》。1953年到1954年,他又連續看了幾遍(白蛇傳)。每次看都流淚,鼻子呼呼地透不過氣。


    記得是1958年,毛澤東來到上海。市委負責同誌為主席準備文娛活動,征求他意見。毛澤東想了想,說:“還是看場《白蛇傳》吧。”


    於是,市委決定由一名叫李什麽茹(我記不清名字了)的演員領銜主演《白蛇傳》。


    晚上,我隨毛澤東驅車來到上海幹部俱樂部禮堂。觀眾都已坐好,一見毛澤東走入,都起立鼓掌。毛澤東一邊招手一邊由工作人員引導走向前排。在前排就座的是市委和市政府的領導幹部。毛澤東對黨內領導幹部從來不講客套,徑直走到自己的座位,再向後麵的觀眾招一下手,便坐下了。


    毛澤東就座的前排擺放的是單人沙發,套有灰布套。我照例是坐在他身邊。因為值班衛士是24小時不離主席身邊的。毛澤東肚子大,坐下後皮帶便勒腰,所以他一坐,我便依慣例幫他鬆開了腰帶。


    演員早已做好準備。毛澤東一坐下,鑼鼓便敲響了。毛澤東穩穩坐在沙發裏,我幫他點燃一支香煙。毛澤東是很容易人戲的,用現在的話講,叫進入角色。一支煙沒吸完,便擰熄了,目不轉睛地盯著台上的演員。他煙癮那麽大,卻再不曾要煙抽。他在聽唱片時,會用手打拍子,有時還跟著哼幾嗓。看戲則不然,手腳都不敲板眼.就那麽睜大眼看,全身一動也不動,隻有臉上的表情在不斷變化。他的目光時而明媚照人,時而熱情洋溢,時而情思悠悠。顯然,他是進入許仙和白娘子的角色,理解他們.讚賞他們。特別對熱情勇敢聰明的小青懷著極大的敬意和讚譽。唱得好的地方,他就鼓掌。他鼓掌大家立刻跟著鼓。


    然而,這畢竟是一出悲劇。當法門寺那個老和尚法海一出場,毛澤東臉色立刻陰沉下來,甚至浮現出一種緊張恐慌。嘴唇微微張開,下唇時而輕輕抽動一下。齒間磨響幾聲,似乎要將那老和尚咬兩口。


    終於,許仙與白娘子開始了曲折痛苦的生離死別。我有經驗,忙輕輕咳兩聲,想提醒毛澤東這是演戲。可是,這個時候提醒已失去意義。現實不存在了,毛澤東完全進入了那個古老感人的神話故事中,他的鼻翼開始自動,淚水在眼圈裏悄悄累積凝聚,變成大顆大顆的淚珠,轉啊轉,撲嗤嗤。順臉頰滾落,砸在胸襟上。


    糟了,今天觀眾可是不少啊。我憂心地用圍光朝兩邊瞄,身體卻不敢有大動作,怕吸引別人更注意這裏。還好,觀眾似乎都被戲吸引住了,沒有什麽人注意台下的“戲”。


    可是,毛澤東的動靜越來越大,沮水已經不是一顆一顆往下落,而是一道一道往下淌,鼻子堵塞了,呼吸受阻,嘶嘶有聲。附近的市委領導目光朝這邊稍觸即離,這已經足夠我憂慮。我有責任保護主席的“領袖風度”。我又輕咳一聲。這下子更糟糕,咳聲沒喚醒毛澤東,卻招惹來幾道目光。我不敢作聲了。


    毛澤東終於忘乎所以地哭出了聲,那是一種顫抖的抽泣聲,並且毫無顧忌地擦淚水,撂鼻涕。到了這步田地,我也隻好順其自然了。我隻盼戲快些完,事實上也快完了,法海開始將白娘子鎮壓到雷鋒塔下……


    就在“鎮壓”的那一刻,驚人之舉發生了!


    毛澤東突然憤怒地拍“案”而起,他的大手拍在沙發上,一下子立起身:“不革命行嗎?不造反行嗎?”


    夭哪,我淬不及防!他的腰帶在坐下時已被我解開,在他立起身那一刻,褲子一下子脫落下來,一直落到腳麵。我像被人捅了一棍子似地縱身撲向前,抓住他的褲子,一把提上來。我的思維全停止了,隻剩下彌漫的不著邊際的自責和惶恐,用一雙顫抖的手匆匆地笨拙地幫他係腰帶。我沒有保護好領袖的形象,我為此不安,難過了很久很久。


    毛澤東卻絲毫沒有責怪我的意思,他甚至毫無感覺掉褲子。他仍然在劇中,大踏步向舞台上走去。全場的鼓掌聲終於將他喚醒,他稍一怔,也跟著鼓起了掌。我鬆了口氣,主席回到現實中了。


    但是,他從不善於掩飾自己的好惡。我的記憶中,他是用兩隻手同“青蛇”握手,用一隻手同“許仙”和“白蛇”握手。


    他沒有理睬那個倒楣的老和尚“法海”。


    給我印象深刻的毛澤東的第二次哭,其實是互有聯係的多次哭。不是某時某刻一次特定的哭。這種帶有過程性和內在聯係的哭有其複雜深刻的社會及曆史背景,是貫穿了一個小小的曆史過程,就像《白蛇傳》一樣,是從美好的神話故事開始的。


    具體說,是從“三麵紅旗”的產生而開始的。


    三麵紅旗的由來,我不可能說全麵。我隻能從自己接觸中的耳聞目睹,說個小側麵。


    1955年5月14日.毛澤東遊泳後,來到中南海豐澤園接見警衛部隊。接見中,毛澤東給警衛戰士規定了三項任務:一、搞好保衛。二、搞好學習。三。做一些社會調查和研究工作。毛澤東特別闡述了搞好社會調查的方法、態度和意義。要求每一個警衛戰士回家探親時,都要搞社會調查。回來要匯報,要寫調查報告。


    毛澤東為了解全國的真實情況,特別是農村的真實情況,要求警衛他的一中隊“要搞成五湖四海”。從全國各專區分別選一個,不要重複。


    此後,毛澤東堅持聽那些回鄉戰士的匯報,親自批改戰士們寫的調查報告。


    1957年底到1958年初,連續有人匯報農村某些地區出現的“兩極分化”和貧富差距加大的情況。每次聽過匯報,毛澤東臉色都顯得陰沉,久久思考著不作一語。


    大約是1957年的12月,衛士馬維同誌回家,帶回一個窩頭,又黑又硬,摻雜大量粗糙的糠皮。馬維說:“鄉親們就是吃這個東西,我講的是實話。”


    毛澤東的眉毛一下子擰緊,聳高,他的震動顯而易見。接過窩頭時,我看到他的手有些抖。他很費勁才掰開那窩頭,將一塊放人口中,他才嚼了幾口,眼圈就紅遍了,淚水一下子充滿眼眶。第一口咽下,淚水嘩地淌下來,用決堤的水來形容一點不過分。


    “吃,你們都吃,都要吃一吃。”毛澤東一邊流淚一邊分窩頭,分給我們這些身邊工作人員。我接過一塊窩頭時,那窩頭已經沾了毛澤東的涕淚。他哭得很厲害。說話聲音很大,又常常便塞,斷續道:“吃啊,這是農民的口糧,是種糧的人,吃的口糧……”


    我們都吃了。真難下咽.又不能不咽。淚水湧溢的毛澤東直視著我們.特別看了看為他製定食譜的保健醫生。因為毛澤東飲食-直是粗茶淡飯,粗糧為主,不肯吃保健醫生為他製定的富於營養的高級食品。我想起毛澤東敲著他那裝著紅糙米和小米的飯碗說:“全國農民如果都吃上我這樣的飯那就很不錯了……”


    毛澤東沒有吃午飯,也沒有吃晚飯。他的“午飯”是在夜裏,他的“晚飯”是在早晨。他應該睡覺了,我幫他按摩時,他帶著久久思考後仍然困惑的表情對我講話,又像是對另一個並不存在的人講話:“我們是社會主義麽,我們的農民不該還吃窩頭麽!不應該麽……”過了很久,他又說:“要想個辦法,必須想個辦法:怎麽樣才能加速實現社會主義?”


    一連幾天,我幾次聽到毛澤東講“要想個辦法”的話。他與一些中央負責同誌討論,也是要想個辦法。


    1958年1月陰日.毛澤東在臨時召集的一次最高國務會議上提出了“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十五年內趕上英國”的號召。


    1959年3月,毛澤東在成都會議上提出了“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總路線的基本觀點。


    到了5月份,黨的八大二次會議通過了“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


    會後,毛澤東精神振奮,曾對我說:“中國窮,可是中國有社會主義。中國的老百姓應該比外國老百姓生活更好些。我看做到這一條要不了多少時間了!”


    一次。毛澤東在豐澤園頤年堂會客。送走客人後。一位中央首長與毛澤東並肩而行,我照例跟在主席身後。他們談得輕鬆愉快,有時還熱烈。這位中央首長說:“現在xxx他們提出個大躍進口號,我看這個提法很好。毛澤東望望他:“唉,大、躍、進?”這位中央首長說:“對,他們搞了個大躍進,今天人民日報上登了。”毛澤東說:“我沒看到麽。他回頭吩咐我:“銀橋、你把報紙給我找來。”接著,便繼續聽這位中央首長講大躍進。


    這張報紙還是由那位中央首長拿來了。毛澤東看後,在報紙上批了話。記得是“提法很好。”


    1958年,一位中央首長向毛澤東匯報河南七裏營人民公社,說如何如何好,希望主席去看看。毛澤東去了。參觀中。這位中央首長和河南省委書記不停地匯報著人民公社的優越性。說實請。我那時聽了也是很激動,很感動的。毛澤東興致勃勃。顯出高興滿意。聽到激動人心處,頻頻點頭:“好麽,好麽……”其中,他接著匯報者關於七裏營人民公社的話頭說了一句:“人民公社好。”


    毛澤東住在專列上。他睡眠極少。睡覺起來,並不是馬上下地,而是沏一杯濃茶,點燃一支香煙,把當天的報紙拿來看。總要看一小時左右才下床。若無大事,他總是保持著這一習慣。


    那天,毛澤東拿起報紙。目光剛在標題上掃過,使用於拍床失聲喊道:“哎呀,糟糕,捅出去了!”


    我嚇了一跳。隻見毛澤東披著睡衣便跳下床,手在報紙上扇打著連聲說:“糟糕,糟糕!”


    虧膿我就知道,“人民公社好”在報紙上大字標題登出來。是新華社一名記者在毛澤東參觀七裏營人民公社隨口說了這句話後,當天便寫了文章,弟二天便見了報。參觀時那名記者一直跟在我身邊。


    “事先沒討論呢,政治局還沒討論呢……”毛澤東轉圈走著,看幾眼報紙,叫幾聲“糟糕”。


    事後,有人提出這個問題有反映。毛澤東在小範圍內解釋:“這個事情我沒慎重,xx同誌匯報時,我在參觀時隨口講了這句話。也不能全怪記者。”但已經捅出去了,怎麽辦呢?不久,在北戴河開了個政治局擴大會議,討論這個問題。參加會議的領導同誌都同意辦人民公社,還沒有不同意的。於是。大辦人民公社的決議便傳下來了。


    應該實事求是他講,當時中央和地方各級領導建設社會主義祖國的熱情都是很高的,願望也是非常好的。有點頭腦發熱,但確實是懷著理想和熱情,充滿了隻爭朝夕的精神。都希望國家盡快富強起來。沒有經驗,摸索前進,人人開動腦筋。毛澤東到武漢視察時,又有首長提出大辦食堂如何如何好。毛澤東聽後,說:“你們寫寫材料,寫成材料我看看。”於是,那位首長馬上吩咐湖北省委一位副秘書長寫了材料。毛澤東看後,批了,發下去了。同時間,河南省委書記也提出幾個大辦:大辦鋼鐵、大辦農業。大辦公路交通事業、大辦食堂匕


    毛澤東當我麵親口講過:“xxx,xx;xxx,他們送的材料積極。隻有彭德懷盡給我送消極材料,批給我看的盡是消極材料。”


    應該承認,毛澤東是欣賞和支持那些熱情高,積極主動,敢想敢於的負責同誌。他的這一態度反過來又促使這些負責幹部產生更高的熱情和積極性。到1958年底,“三麵紅旗’、“三十萬歲”便正式形成,是一位負責同誌歸納總結,提到一塊的。


    那是中央在人民大會堂18號會客室裏開會,一位負責同誌拿來文章清樣,“三百紅旗”、“三個萬歲”正式提出。三份,像大亨報一樣擺在主席台旁。那位負責同誌在那裏熱情講解。在京政治局委員都去看了。講解時特別指出,三麵紅旗。三個萬歲是針對蘇聯赫魯曉夫修正主義集團提出來的。赫魯曉夫反對我們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大躍進和人民公社。


    到了1959年;毛澤東開始有些感覺,越來越不放心。他總想看到實際情況,可是不那麽容易。這個問題以後再講。反正進城後,出於安全等方麵的考慮,他越來越不易隨便行動,行動總是被事先安排好。都是有準備的。他發脾氣也沒用,就是不許他隨便行動,飛機都不許坐,是中央的決定。


    記得這一年,毛澤東視察各地,又來到河南。請一些同誌來開調查會時,毛澤東反複問:“大食堂究竟怎麽佯?好還是不好?你們要說實話。我希望你們講真話。”


    大家異口同聲說好。不但列舉出許多優越性,還拿出許多麵包來,說是大食堂烤的,就是吃這種麵包。毛澤東將麵包掰開分給大家吃。我也分到一塊。那麵包確實不錯,毛澤東吃著也很滿意:“嗯,要是全國的農民都能吃到這種麵包。大食堂還是可以的。”


    他仍然不放心。他也想搞“突然襲擊”,春著實情。記得有次專列正在急馳,他突然指著遠處一個村子,吩咐我:“通知停車。我要到那個村子裏去看看。我要討一碗紅燒肉吃,看能不能討到?我立刻去打電話。先打給上級有關部門,然後再去。等毛澤東來到那個村子,不要說討一碗紅燒肉,就是討一隻烤小豬也早準備好了。


    到了1959年夏,嚴峻的經濟形勢再也無法完全粉飾為光明。中央對大躍進、人民公社出現了分歧意見。6月底毛澤東由韶山上廬山,7月2日開始主持召開形勢座談會,會上,兩種意見爭論很激烈。結果歸納為三句話:形勢大好。前途光明,問題不少。


    七月底座談會結束,毛澤東作總結發言。常委們坐台上,政治局委員坐台下前排,後麵是中央委員。毛澤東張望人到齊沒有,我知道他主要是找彭德懷。因為彭德懷寫了那個現在人們都知道的意見書。對這份意見書,毛澤東開始並沒有當成太大的事,也就是個意見唄。形勢座談會上兩種意見爭論厲害,毛澤東也隻認為彭德懷是“資產階級的動搖性”,並沒有更高的綱。毛澤東站台上一看,嘟囔:“彭總沒來?”我在他身後指指,毛澤東才發現彭德懷坐在最後一排。沒有和其他政治局委員一道坐前排,而且頭剃光了。很亮。毛澤東吮吮下唇,沒說什麽,可以肯定心裏不大高興。他的總結發言主要還是反,‘左”,嚴厲批評了一些頭腦發熱,喜歡放大炮,放衛星的領導。有些批評話講得相當重。但是。從個人感情上講,毛澤東仍然是親近保護這些領導同誌的。他隨後轉身望住朱德同誌說:“大食堂不可不散,不可全散。你說食堂不好,總司令啊,在食堂問題上我們略有分歧。”


    毛澤東是在批過“左”之後,又批幾句所謂右的代表,就是彭德懷同誌。我當時的感覺是“各打50大板”.“左右擺平”。有句話我印象根深:“軍隊不跟我走的話,我可以重新到鄉下去組織遊擊隊,重新建軍。”


    講完散會。有走的有沒走的。彭德懷出去最早,是憋了一肚子氣的。毛澤東喊他沒聽見,或是沒喊住。


    開會的禮堂在山坡上,毛澤東出門下坡,身邊跟著4位中央領導同誌,其中一位領導同誌朝路邊側過身去小便。就在這時,彭德懷忽然轉身,又朝坡上走來,大概返回禮堂有什麽事。他與毛澤東走了對頭。


    毛澤東立住腳招呼:“彭總,我們談談吧?”


    彭德懷臉孔通紅,胳膊從頭上一輪而過,氣衝衝他說:“有什麽好談的?沒什麽好談的!”


    毛澤東說:“沒關係嗎,我們有不同意見可以坐下來談談心麽。”


    彭德懷從毛澤東身旁一邊走過一邊甩手,聲音很大地嚷道:“有什麽好談的?沒什麽好談的!……”


    彭德懷漲紅著臉甩手而去,腳步始終沒有停一停。毛澤東怔了怔,吮吮下唇,繼續下山。就這樣不歡而散。當時許多中央首長看到了這個場麵。


    回到住處,毛澤東本是吩咐我們收拾東西,準備散會走人。可是有些領導同誌不幹了,提議解決彭德懷的問題毛當天晚上,我便正式得知不下山了,召開中央全會,討論形勢變成了討論彭德懷問題。於是,沒有參加形勢討論會的中央委員和政治局委員們都被召上了山,林彪後來也上山了。


    毛澤東沒有參加中央全會。會議吵得很厲害,吵得聲音很大。吵聲傳來,毛澤東睡不著覺,他睡不著覺是要發脾氣的,叫我去看看。我跑步去了,見許多人同彭德懷吵。回來學一遍舌。毛澤東真發火了,寫了批示。中央全會期間。在毛澤東住的房子裏開了幾次政治局會議,參加會的同誌談井岡山時期的問題,林彪也發言說彭德懷一貫不聽指揮不合作。於是我知道,對彭德懷是從紅軍時期清算起了。一直清算到抗美援朝,大躍進,人民公社。聽到批評他“三分合作,六分不合作。”政治局討論決定:隻免去彭德懷國防部長和軍委副主席職務,仍保留政治局委員和副總理職務。主活待遇不變。


    回北京,彭德懷有一次從菊香書屋的後門自己走進來找毛澤東。這一次他沒剃光頭,留了很長的頭發。他提出要求到下麵去。毛澤東說不要去了,年歲大了,下去也不安全。多讀幾本書。彭德懷又要求下鄉。毛澤東說,下去走走看看還是可以的。


    我認為,廬山會議清算彭德懷,責任不能全推到毛澤東身上,那份萬言書毛澤東本來認為“也就是個意見而已。”批評一下就過去了。彭德懷一賭氣,引起一些人的公憤,在毛澤東那裏講了一些話,結果事情變大了。當然,毛澤東應該負主要責任。而且是開了一個很壞的頭。毛澤東一方麵想知道實情,但是對講真話的同誌,講得不合自己心意時又容不得,這就助長了假話空話的泛濫,給各種騙子以可趁之機。長期養病的林彪就是從廬山會議之後,開始一步步發展,逐漸發展成野心家、陰謀家,走向篡黨奪權,走向反革命,直至走向滅亡。


    1959年底,幾名休探親假的警衛戰士,奉命調查和匯報農村實情。他們帶回來農民吃的糠菜窩頭。一路上窩頭已經捂餿,交到毛澤東手中時,毛澤東受到震動。他用頂抖的手掰開窩頭分給我們身邊的工作人員:“吃。這是農民的口糧,我們每個人都要吃……”


    我分了一小塊,,放進嘴裏,嚼啊嚼,就是咽不下去。這窩頭與河南吃的烤麵包真是天地之差。


    我想起了馬維帶來的那個窩頭,想起了毛澤東講的“要想個辦法”……


    毛澤東獨自拿了一個整窩頭。咬第一口,他眼圈紅了。喉結上下抽動者,有些室塞。咬第二口,淚花沾濕了睫毛。咬第三口,淚水已經嘩嘩地淌下來。


    他哭了。無聲的哭是最沉痛的哭。我相信,他想到的決不止是農民受了苦,他一定還想到了河南吃的烤麵包,在鐵路旁的村子裏吃的紅燒肉,想到了一個領導者的責任,想到了他的美好理想與嚴酷的現實……


    1996年是最困難的一年。毛澤東7個月沒吃一口肉。常常是一盤馬齒寬(一種野菜)便充一餐飯;一盤子炒菠菜就支撐著工作一天。我替他按摩時,他腳背踝部的肌膚按下去就是一個坑,久久不能平複。這是浮腫。周恩來一次又一次來勸說:“主席,吃口豬肉吧,為全黨全國人民吃一口吧!”毛澤東搖頭:“你不是也不吃嗚?大家都不吃。”宋慶齡特意從上海趕來,親自帶給毛澤東一網兜螃蟹。毛澤東對宋慶齡始終保持著特殊的尊敬,所以收下了螃蟹。然而,宋慶齡一走,毛澤東便將螃蟹轉送了警衛戰士。


    1960年底的一天,毛澤東起床後不吃不喝,一支接一支吸煙。煙灰缸快滿了,他才張口向值班衛士封耀鬆交待:“小封,你去把子龍、銀橋。高智、敬先。林克和東興同誌叫來。今天在我這裏吃飯。”


    下午,我們7個人同毛澤東圍在一張飯桌上吃飯。沒有酒,沒有肉,隻是油和鹽多一些。毛澤東的竹筷子伸向菜盤,不曾夾菜便又放下了。環顧我們7個人。於是,我們也停放下筷子。


    “現在老百姓遭了災。你們都去搞些調查研究。那裏到底有些什麽問題啊?把情況反映上來。毛澤東的聲音沉重緩慢,停頓一下又說:“人民公社。大辦食堂,到底好不好?群眾有什麽意見?反映上來。”


    我們紛紛點頭。


    毛澤東手指我和葉子龍:“你們下去,到山東去,廣泛調查研究。”


    我和葉子龍一起點頭:“是,主席。”


    毛澤東又望住封耀鬆:“小封啊、你去不去?”


    封耀鬆說:“去。”


    毛澤東點頭:“那好,那好。”他抬起眼簾掃了一圈,目光變得嚴肅犀利:“要講真話,不許說假話。不許隱瞞欺騙!”


    那天夜裏仍是封耀鬆值班。據他匯報,他替毛澤東做睡前按摩,毛澤東想著心事,淚水又嘩嘩地湧出來。毛澤東撫著封耀鬆的後背流著淚說:“小封,我不放心哪。他們許多事瞞著我,我出去到哪裏,他們都能有準備。你們要下去。你們能看到真實情況,要告訴我真實情況……”


    毛澤東睡不著,起來用鉛筆在宣紙上給我們吃飯的7個人寫了一封信,叫我們不去山東,改去信陽專區。那裏開始好轉,有救濟糧。他怕我們“很饑餓”。信尾一句是:“我今年已經是67歲了,老了。你們大有希望。12月26日是我的生辰。毛澤東1960年12月26日”


    唉,我們怎麽忘了主席的生日呢?以往都是我們早早就吵嚷要給他過生日.他不允許。特別是在陝北的時候……


    毛澤東沒有能容得下彭德懷講真話,但是,他一貫鼓勵支持我們這些貼身衛士講真話。比如衛士田雲玉的爺爺是作坊主,父親是工人。搞公私合營時,毛澤東間田雲玉:“你爺爺反對合營,你父親積極支持,那麽你呢?你站在爺爺一邊還是站在父親一邊?”田雲玉說站在爺爺一邊。毛澤東說:“我不論你的政治立場,我喜歡你,因為你肯講真話,我們很合得來。”又比如大搞合作化運動時,我國農村探親,回來向毛澤東匯報:“區裏幹部把老鄉們集中到場院裏,說:‘跟蔣介石走的站那邊,搞單幹;跟毛主席走的站這邊,搞合作化。’這不是強迫命令嗎?毛澤東說:“感謝你帶回真實情況。”他當即給河北省委寫了信,嚴肅批評了這種簡單化,強迫命令的工作方法。


    這一次,我們一行人去了河南信陽。半年後回到北京,如實匯報大辦食堂確實不好。之後,我們又去江西勞動半年。到江西時,中央已下指示取消大食堂。


    毛澤東給我印象深刻的第三次哭,就是我離開他的身邊,去天津工作的那一次。


    我已經講過,那次毛澤東將我攬入懷中,抱緊我放聲大哭,手在我的背上下停地拍打著,淚水和我的淚水融合為一體。


    後來,我提出為毛澤東再梳一次頭。


    毛澤東經常處於用腦過度的狀態。梳梳頭可以促進腦都血液循環,幫助他減輕疲勞,恢複精力。


    我為毛澤東梳頭,從前向後精心梳理。我忽然心顫,淚水又充滿眼圈。眼前變得朦朧


    記得三大戰役結束後,興奮到極點又疲憊到極點的毛澤東,朝靠椅上一仰,痛快地嘿了一聲,說:“銀橋,來,痛痛快快梳個頭,痛痛快快歇口氣!當時,我的興奮喜悅之情絲毫不亞於毛澤東。我拿來梳子,說:“主席,我慢慢梳。你閉上眼打個噸吧。那時,毛澤東的頭發濃密、堅硬。烏黑油亮。我從前向後慢慢梳理,頭發在齒縫間富於活力的鼓湧而出,摩擦梳齒沙沙作響。我欣賞著那泉水一樣旺盛鼓湧的黑發,忽然覺得什麽東西閃一下亮,灼痛了我的兩眼。我忙俯身下去重新梳他的鬢角,凝視觀察尋覓,終於失聲叫喊起來:“哎呀,主席,您有了一根白頭發!”


    毛澤東正在閉國養神,聞聲似有所動,眉毛慢慢地皺起來,深深“嗯”一聲。


    我問:“給你拔下來吧?”


    毛澤東略一沉吟,吮吮下唇:“拔吧。”


    我仔細挑出那根白發,捏緊了,猛一揪,先拿到自己眼前看看,確信沒拔錯,再送毛澤東麵前請他看。


    毛澤東凝視那根白發,眼睛一眨不眨,皺緊的眉毛又漸漸舒展開,笑了。他輕輕哺出兩個字:“值得。


    事後,我愛人還衝我嚷:·‘好啊,銀橋,你敢在主席頭上拔毛!”


    這些往事好像就發生在昨天,清晰真切,曆曆在目。可是一眨眼,那旺盛的黑發不見了,梳齒間靜靜滑過的是柔細。灰白、稀疏的頭發。兩鬢頭發雖然還多,卻白了快一半。經過3年困難時期,毛澤東明顯蒼老了許多。現在形勢終於好轉。可是,值得吧?……


    “主席,我走後,你更要注意身體。”我含著淚說。“你的頭發白了這麽多,你太操勞了……”


    毛澤東停了很久才掀起眼皮。他的眼圈紅紅的。說:“老了。等我死了以後,你每年到我墳上看我一次,行嗎?


    叫我怎麽回答呢?我當然會每年去看他,但我真心希望他老人家萬歲。萬萬歲。


    我轉開話頭:“主席給我寫幾個字吧?”


    “我沒有新詩,給你抄一首舊詩吧。星期六,你們全家來我這兒.照照相……”


    毛澤東為我寫了《長征》詩,簽了名。寫在大折子上。中央主要負責同誌都在那折子上題字留了名。折子另一麵有當時全國最著名的一些畫家為我留了書畫。可惜,我分配到河北省天津市工作後,省委第一書記索去說看看,後來又說丟了。再不曾要回來。


    他不明白,我的損失是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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