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想,不要寫常發關押我的父親了。作品人物應當塑造,應當符合世人熟悉的理論、模式。可是不行。那歲月,那天工神斧鑿刻出的事件、人物容不得筆墨塗染,自然總是美過理念。


    於是,讀者便不能用過去文學作品中所描寫的改造舊軍人、改造土匪的模子來要求生活中的常發去照著走。


    於是,常發還是走著自己的路。


    常發早已酒醒,不然不會與我的父親討價還價並且步步退讓:


    “副政委,”他已經改了稱呼,“我就是不想死,我能殺日本人,我活著還有用。”


    父親不再理睬,卷一支紙煙吸。院外傳來人聲馬聲,不像過鬼子,也不像過群眾。


    “副政委,你隻要答應反掃蕩結束後再治我罪,我就……”常發沒講完,朝院門扭過頭,立刻被蠍子蜇了屁股一般跳起來,挺身立正,迅即又聾拉下頭。


    軍分區司令員在警衛員的簇擁下闖入院中,一進院便瞪圓雙眼。


    “他媽個x的,反天了!”黃永勝吼一嗓,常發這條精壯漢子立刻顫了身,看見飛來的鞭子不敢稍有躲閃。


    “土匪,流氓,王八蛋,我叫你綁票!”黃永勝吼四聲,抽四鞭。其中一鞭在常發本來紫紅的脖頸上印了更加紫紅的一條印。“把他捆了!”


    常發立刻被五花大綁。


    黃永勝大步進屋:“大個子,沒事吧?”


    “斃掉!”父親咬牙切齒,“這個人不除,遲早要誤大事。”父親衝動起來容易“左”。


    “不講主義講義氣。”黃永勝看一眼我的父親,“亂世用人亂著來。你叫他死,出去就別吱聲。你叫他活,出去就吆喝一嗓子,以後他準是跟定你上刀山下火海的鐵杆警衛員。”


    父親疑惑地望著黃永勝:“這不合原則吧?”


    黃永勝苦笑:“你呀,就是太老實,書呆子!”說罷,轉身出門,立刻換一副八麵威風的凶相:“把這王八蛋拖過來!”


    常發被拖到黃永勝麵前,一副任人宰割的可憐相。


    “你這個士匪流氓,你長了幾穎腦袋,就敢扣押我的副政委?來人!”黃永勝吼一聲,本是要命令拖出去斃掉,卻有一匹奔馬在院門口嘶鳴著人立而起,隨即從馬背上跳下一名軍人,跑入院中,敬禮:“黃司令,邊區有急件給權副政委。”


    “在屋裏呢。”黃永勝手一揮,略作停頓,不馬上下令斃人,又多問一句:“說,你為什麽扣押我的副政委?”


    “他要奪我的槍,要斃我……”


    這時,邊區來的軍人已進屋,交給父親一封信:


    權大個:這個人疏散給你,你在他在。


    劉瀾濤


    父親抬眼看來人,來人解開肥大的軍衣,腰上赫然綁有一圈手榴彈,繩子紮了死結。手榴彈下,一圈文件緊貼皮肉。


    “明白了,不要離開我一步。”父親吩咐一聲便急朝門外趕。他聽到常發正在喃喃。


    “我想日木人來了,我隻要殺幾個鬼子,保著副政委突出去,他就不會斃我了……”


    黃永勝見父親出門,立刻揮手截斷常發的喃喃,厲喝道:“放屁!你比漢奸還可惡。來人!把他拖出去斃了!”


    一身野性的常發,忽然怯懦地大嚎大叫:“饒命,饒命啊!我能殺日本人,叫我跟日本人打一仗,叫日木人殺我!……”


    “斃了!”黃永勝毫不容情揮揮手。


    常發被拖到院門口,兀自掙紮著,四五個人架不住。他涕淚俱下池哭嚎:‘冤枉,冤枉!天哪,我可不是漢奸哪,媽了個x的,我不是漢奸!……”


    “等等!”父親招手,他在那一刻拿定主意,緊接著又喊:“等一下!”


    常發一怔,停上呼嚎。睜大一雙淚眼望父親,好像落難人望著救命菩薩。嘴巴開咧著,二條粘粘的涎水直拖到胸前一也全然不覺。父親再招招手,常發被拖回來。他喘息著,全身起伏,眼睛一瞬不敢瞬地望緊父親的臉。


    父親板著麵孔打量常發,故作思索狀,對黃永勝說:“我看再饒他一次吧?”


    “屢教屢犯,沒救。”黃永勝氣憤咬牙,“狗改不了吃屎,斃掉拉倒i”


    “再給一次機會,最後一次。”父親求情。


    黃永勝略作思考狀,轉向常發:“上次我問過你,要酒還是要營長,你怎麽回答的?”


    “那,那是司令逗我,開玩笑……”


    “我問你怎麽回答的!”


    “要、要酒。”


    “我問你要女人還是要營長,你說什麽?”


    “我、我說不要營長。”


    “好狗日的。我現在再問你一句:你是要酒要女人,你還是要命?”


    “要命。”


    “這次不是開玩笑!”


    “要命。”


    “你再敢沾酒沾女人我就要你的命!幹不幹?”


    “我、我還沒娶媳婦……”


    黃永勝差點笑出來。我的父親忙轉身,咳痰做掩飾。那些警衛人員都忍俊不住地“噗哧”出來。


    可是,黃永勝驀地沉下臉:“拖出去!”


    “我幹!我幹!我,我……”常發掙紮叫嚷,那些拖他的手一鬆,他也像沒了筋一樣稀鬆下來,哼卿著:“我不娶了……”


    “媳婦還要娶,隻能在抗戰勝利以後。”黃永勝轉向我的父親。“這個人留部隊是不行了。你既然保他,那就把他交給你怎麽樣?”


    父親手握胡須沉吟。他是真猶豫。


    常發擺脫緊張恐俱,便扭動頸項,將嘴上掛的粘液抹在肩頭上,朝父親眨眼望。忽然說:“副政委,我關你,你還救我命。你叫我跟了你吧,我會報答你的。”


    他聲音不高,沙啞中別有一種樸實感人味道。父親眼圈一熱,甚至感到莫名的漸愧,便從戰士身上取過一把刺刀,挑開捆綁常發的繩索:“你願意就跟著我吧。”


    擔任過市委書記、省委書記,全國婦聯書記的李寶光說:現在年輕人講排場。我和你劉伯伯結婚鋪的是稻草。跳蚤多啊,我們比賽誰能一下子用十根指頭按住十個跳蚤。結婚第三天,開始反掃蕩。那次真殘酷,縣區領導幹部犧牲過半。我們仍然樂觀。沒有紙,我用樹葉做絹書,給你劉伯伯寄語:“願君健壯如肥豬,待反掃蕩勝利,細嚼盤中肉。”這片樹葉你劉伯伯直保存到“文化大革命”,叫造反派給抄沒了……


    張林池的妻子陳舜玉,當年晉察冀邊區的第一位女縣長,慢聲慢氣對我說:現在的年輕人太嬌氣。那次反掃蕩,我肚子痛得從馬背上滾下來,爬進一間草屋,跪蹲著用手扯出我的早產兒。警衛員喊:“他還抽動呢,也許能活。”我一手捂臉,一手朝外揮:“什麽形勢,……埋了吧!”我得為幾十萬百姓負責。喝一碗熱水抱小米,又爬上馬背出發了……


    我的父親說:鬼子那次掃蕩,先是單刀直入奔襲分區司令部,接著實行鐵壁合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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