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你的衛兵?”馬爾丁諾夫問。


    “是我的警衛員。”


    “他叫什麽名字?”


    “常發。”父親想緩和氣氛,開玩笑說:“就是經常發牌氣的常發。”


    “經常發脾氣?”馬爾丁諾夫蠕動嘴唇,重新打量一遍常發,忽然豎起大拇指。"oчehъxopoщo!”


    這句俄語是“很好”的意思。


    發生這件事後,馬爾丁諾夫反而熱情多了,特別是那個女秘書,眼睛在常發身上瞟啊瞟,瞟得父親心裏起了莫名的不安。馬爾丁諾夫吩咐備酒,留住父親不讓走,女秘書便去留常發,好像常發說話也能算數似的。


    父親終於走到酒桌旁,常發一步不離坐他左邊。父親小聲說:“聽說蘇聯人喝酒像喝涼水?”常發說:“那就好辦,涼水比酒難喝。”


    蘇聯人喝酒的氣勢果然嚇人,抬上來兩筐啤酒。那柳條筐一筐怕不裝個四五十瓶?衛戍司令是名大尉,身高馬大,臉頰刮得泛青,見了酒一個勁地吸氣搓手,真比見了女人還親。馬爾丁諾夫個子雖然不高,卻健壯結實。他要深沉得多,不時抽動一下圓鼻頭,朝大尉和他的女秘書遞眼色,父親便疑心是要灌他。女秘書往他杯子裏倒酒,他捂住杯口說。“不行不行,我喝不慣啤酒。給我喝格瓦斯吧。”


    蘇聯人一定要讓父親喝酒,便說出一串理由:“當兵的還不敢喝酒?”“男人哪有不會喝酒的?”“是朋友就該喝酒。”


    常發的大手從下巴上搓過,起身接過酒瓶說:“你們不明白,我們政委喝啤酒沒勁,喝格瓦斯才來勁,喝格瓦斯醉得快,腦袋暈暈的身體飄飄的才舒服。”


    蘇聯人都愣住了。父親也不明白常發搞什麽名堂。


    “格瓦斯?”女秘書拿起一瓶格瓦斯,“你說是它?”


    “對,就是格瓦斯,這東西酒勁才大。”


    蘇聯人哄堂大笑。


    “這不是酒。”馬爾丁諾夫揉揉他的圓鼻頭。“你喝過嗎?這不是酒。”


    “是酒。”常發認真堅持,“醉人,後勁大。”


    蘇聯人竟真疑惑了,開一瓶格瓦斯輪換著每人對瓶喝一口,咂咂嘴,又用俄語嘰咕一陣,便又是一陣大笑。


    “你說這是酒?”馬爾丁諾夫認真了。


    “是酒。”常發一口咬定,“比啤酒勁大。”


    “那麽……”馬爾丁諾夫覺得事情蹊蹺,超出常理,便又猶豫。但是大尉和女秘書遞給他一個肯定的眼色。他便終於肯定常發是山溝裏鑽出來的土八路,這次要吃虧出洋相了。“好吧,我喝酒勁大的格瓦斯,你喝沒勁的啤酒,一杯對一杯怎麽樣?”


    “那樣你就虧了。格瓦斯勁大,我不占你便宜,我們比瓶子,一瓶對一瓶。”常發將啤酒瓶與格瓦斯瓶放桌上比較,啤酒瓶比格瓦斯瓶高一寸,粗一圈。


    事情太出常理,蘇聯人又是一陣嘀咕。我的父親心裏也嘀咕,在下麵扯扯常發衣襟。常發給父親一個眼色,父親便將信將疑鬆開手。


    “好,我們賭i”馬爾丁諾夫下了決心,“先醉倒的怎麽辦?”


    “我們窮,我輸了跪下給你磕三個響頭。你們富,你輸了給我們十挺機關槍。”


    蘇聯人又一陣嘀咕,又一陣大笑。


    “說定了。”馬爾丁諾夫與常發擊掌,順勢又握住搖一搖。大概是欺侮這樣的憨厚人有些於心不安,也許是覺得這樣憨得冒傻的漢子很好笑又很可愛。便舉起格瓦斯瓶子咕咕地喝起來,一邊用眼睛順了瓶子望常發,樣子有點像吃奶的孩子邊吮吸邊看周圍的動靜和新鮮世界。


    常發偏側了頭瞄一眼馬爾丁諾夫,緩緩將瓶口接到嘴上。剛一貼唇,瓶裏便咕嘟冒個大氣泡,接著喉嚨裏便是更響亮的咕咚一聲,真跟飲驢一般。酒瓶裏咕嘟咕嘟冒氣泡,喉隴裏便咕咚咕咚響吞咽聲。馬爾了諾夫將空格瓦斯瓶子放下時,常發也同時放下了空啤酒瓶。


    “xopoщo!”馬爾丁諾夫擠眉弄眼朝常發豎拇指。


    “你好樣的!”常發也朝馬爾丁諾夫豎拇指。


    馬爾丁諾夫用起子開格瓦斯瓶蓋。常發卻是用牙咬開啤酒瓶蓋,那砰評的開蓋聲時時讓人誤解他的牙崩了,他卻一直咬下去,轉眼喝了七瓶。於是,場上出現了奇怪的景象:常發脫掉皮大衣,棉軍衣也敞開懷,露出紫銅色的半張脯子。他麵孔紅潤,大放光彩,仿佛剛來了興。瓶子咬得格外有力:砰!接著噗一聲將瓶蓋吹到桌上。馬爾丁諾夫隻喝到第六瓶,他不再是等著看洋相的神情,本來紅潤的臉竟越喝越蒼自,銳氣已經全無,動作巳經有了勉強。


    朔風在窗外呼號,電線杆子在風中淒慘地呻吟,這氣氛似無形壓力,馬爾丁諾夫每咽一口格瓦斯,脖梗上都要綻一層雞皮疙瘩。赤峰市在酷寒中戰栗,馬爾丁諾夫也在格瓦斯中受罪。


    常發又喝幹一瓶,馬爾丁諾夫還沒喝幹他的第六瓶。常發不看他,起身走向屋角,背身岔腿,嘩的一聲,一道水泚向痰盂,水龍頭跑水一般。那泡尿撒了足有一分鍾。尿聲響亮。尿得人心驚膽顫,尿得人肅然起敬。回到酒席桌上,砰一響又咬下一個啤酒瓶蓋。


    馬爾丁諾夫朝大尉司令和他的女秘書苦笑,勉強開了第七瓶格瓦斯。他的胃大概夠痛苦了。


    常發尿出三泡尿,身邊擺出14個空酒瓶。馬爾丁諾夫隻尿出一泡尿,尿過之後連打三個哆嗦。他把喝掉一半的第十瓶格瓦斯推開,起身說:“這東西……我不是醉,”他連打幾個呃,把湧到嘴裏的格瓦斯吐地上,“胃受不了。”


    “有人醉了傷頭,有人醉了傷胃。當兵的,男人,朋友,沒醉我們接著喝。”常發露出虎牙突起的一排白森森利齒,砰,又咬開一個啤酒瓶。


    “我醉了。”馬爾丁諾夫吐一口格瓦斯,“我給你十挺機關槍。”


    “那你呢?你是賭格瓦斯還是賭啤酒?”常發這條漢子,他居然又向大尉司令發起挑戰!


    大尉本是邊看熱鬧邊和我的父親慢吃慢飲,聞聲一怔,盯住常發,繼而將目光掠過女秘書的臉,那張刮得泛青的麵孔便充足血,抓過一瓶啤酒,也砰的一響咬開:“你喝什麽我喝什麽。”


    “你輸了還得給我十挺機關槍。”


    “我等你跪下給我磕三個頭。”


    那一番豪賭真是驚心動魄。常發吐出的酒瓶蓋在桌上堆得像扣翻了盒子的圍棋子。當大尉踉踉蹌蹌朝痰孟走過去,沒走到便張大嘴巴噴吐起來時,常發也是通體大汗,靠在椅子上噴酒氣:“再給,給我十挺機、機關槍!”


    日本人的軍火庫全被蘇聯人接收走,20挺機關槍還是輸得起。第二天上午,一輛蘇軍卡車便將20挺機槍送到了20軍分區的大院裏。


    於是,常發在赤峰市名聲大震,都知道他喝酒比蘇聯人喝水還喝得多。


    我的母親到了赤峰便生下我。我的父親說:“這孩子延安有的,赤峰生的,就叫他延赤吧。”從此我就叫權延赤。


    常發跟蘇聯人賭一夜酒,搖晃著身子隨父親回市政府。剛到赤峰,父親臨時住在市政府東側一問窗門向西的小屋裏,母親就是在這個小屋生下我。就在那一夜,這小屋失了火。風助火勢,轉眼便封死門窗。驚起來的人們隻會望著大火籠罩的房子叫喊,失了任何主意。


    驀地裏,雷似的一聲吼,常發分開眾人,炮彈一般射入火中,據說他進火的刹那,爆炸聲震耳欲聾,火光陡漲,流星火球漫天飛灑。說是因為他全身浸透了酒精,遇火便燃爆了。這自然是目擊者的誇張渲染,與當時的心情也有關。事實是常發揮臂擋開一根掉落下來的燃燒的椽子,衝進屋,衝上炕,一手抱了剛出世的我,一手拖了我的母親,破窗而出,躍出大火彌漫的小屋。


    常發救了我的命。據說他當時親我,朝我的嘴裏吹了一口濃鬱的酒氣,害得我天生嗜酒,至今難戒。仗了他這口酒氣,我可以一次喝12瓶北京啤酒,卻絕喝不下兩瓶白開水。多次筆會上我都試過。我的朋友們可以作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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