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聯人搞中國姑娘可以,我為什麽不能搞他們蘇聯姑娘?”


    啪!父親抽了常發一耳光。經過戰爭的人脾氣大,愛動手。直到五十年代末,我上中學那年還見過父親抽一位局長的耳光。


    “你打吧。那姑娘還說要幫我們忙呢。”


    父親根本沒在意這句嘟噥,他匆匆趕回去研究對策,製定撤出方案。


    緊急會議正開著,一陣汽車馬達聲響過,馬爾丁諾夫的翻譯,一位入了蘇聯籍的中國人王清走進來。緊跟他身後的是那位漂亮的蘇軍女秘書,笑得一臉燦然。


    “你們今天先不用走了。”王清大聲說。


    “我們哪一天也不走啊。”父親嗆一句,心早落下來。


    “哎,你這個人怎麽光抬枉?”王清說著湊近我的父親,拇指朝西北方向活動,壓低聲:“跟那邊通電話了,說了你們的意見和態度。那邊說不撤了。”


    他指的那邊是莫斯科。


    “你的警衛員立功了。”王清故弄玄虛眨眼努嘴,父親便看到漂亮的女秘書又粘粘地貼上了他慓悍的警衛員。“那丫頭有辦法,部隊都出城了,讓她攪和得又開了回來。”


    這個結果父親說什麽也沒想到。更沒想到他的警衛員會難為情地說:“政委,我要跟那個蘇聯姑娘結婚。”


    “什麽?”父親睜著兩眼發呆,回過神才問:“你了解她嗎?她叫什麽?”


    “不知道。我聽不懂。她說了兩次也沒記住。”


    “名字都不知道就要結婚?”


    “人家幫了咱們大忙。”


    “是你要結還是她要結?”


    “她要結,我也同意。”


    “你聽不懂話怎麽知道她要結?”


    “這種事,比劃還比劃不清呀?……”


    父親噗哧笑出聲,是被常發那表情逗的。


    “這件事你別管了,我替你聯係,由雙方組織決定。”


    形勢穩定後,父親確實找過馬爾丁諾夫談這件事。


    “這種事我們不管喲。”馬爾丁諾夫望望他的女秘書,說。“不過我們遲早要撤軍,她還得回蘇聯。要結婚,你的常發就要跟著入蘇聯籍才行。”


    父親告訴常發:“你們結婚可以,但你必須跟她回蘇聯,入蘇聯國籍。”


    常發說:“倒插門不幹。讓她跟我,入中國籍。”


    父親說,“那不行。人家來是執行國際義務,執行完就必須回去。你麽,我可以放你一條路。”


    “不幹。”常發搖頭,“我兒子當雜種可以,我不當。”


    不久,這位失望的19歲的女秘書,嫁給了禿頂的40多歲的紅軍醫院院長。婚禮邀請我的父親和常發參加。漂亮的女秘書在三軍麵前送給常發一個長得沒夠的親吻,淚水濕了兩個人的臉。那位40多歲的院長像父親一樣溫柔地望著他們,最後分別親了一下他們的額頭。


    第二次世界大戰,蘇聯男性,死傷慘重。


    “不撤退了,你媽就要去看你。”


    我的父親望著天花板,尋找遙遠的記憶。他每天這樣子跟我談一小時。


    我說:“別去,去了你準會把他接回來。”你媽說:“這事讓我處理。”我叫常發陪你媽去。出城下鄉,他比一個警衛班還讓人放心。你媽去了,你已經不會哭也不會睜眼,被扔在柴房裏等死。常發拔槍就要殺人,你媽攔住了。自己隊伍裏的人都跑掉不少,何況一般老百姓?他們答應收你本來也是為那一車布匹和糧食。你媽把你抱回家,你就開始抽風,臉憋得發青。衛生隊長說沒救了。常發就叫:我從火裏抱出來的,你救不活你也別想活!衛生隊長說:,殺了我也救不活了。你媽悄悄對我哭:從延安到赤峰,我受了多少罪才生下他,救不活我也不活了。這麽多人不活還行?找一咬牙,死貓當活貓治,隊長不敢用藥我用。就把大人注射的麻黃素往你屁股上注了半支。幾分鍾後,你不再抽,能喘氣了。我一喜,想親你。你一下子嘬住我嘴唇當xx頭,生嘬出一個大血泡。餓的。那狗日的老鄉,難怪常發要殺他。喂你一天水,第二天才敢喂你奶。就是這樣你也壞了肚,拉稀位得脫水,又一次差點死。那以後你的腸胃就再沒好……


    父親住了嘴,屋子裏靜得沉甸甸。父親的麵孔像陰鬱的山岩,閱盡人問春秋,隻剩了冷峻和思考。忽然,他的眼球朝我轉動過來,並且閃爍出濕漉漉的光波。


    “你去吧。”父親揮手,“去看看昭烏達的鄉親們,去看看你的救命恩人常發叔……”


    我終於回到內蒙古赤峰市。車站的喇叭正好播放費翔演唱的歌:天邊飄著故鄉的雲,她不停地向我召喚……


    於是,我落下一串淚。


    赤峰市文聯的同誌招待我,喝寧城老窖。文聯主席王棟說:權書記是我們老政委,當年住過我家。照家鄉規矩,立地三杯,為你洗塵。


    大杯喝酒,大塊吃肉。耳畔轟轟,響著鄉音:那時亂啊。蘇聯人、日本人;共產黨,國民黨;土匪武裝多如牛毛。日本的田中角榮也在這裏當過兵。他當首相訪華,第一個請求就是喝咱的寧城老窖。回去的當了首相,沒回去的釘崎先生參加了革命工作,這是命好的。還有不好的流入土匪:“黑龍”、“銀龍”、“土龍”、“海龍”還有“母豬龍”。五龍鬧赤峰,手下都有日本人。


    我醉了。朦朧中,我看到我的父親和常發叔在馬背上搖晃。繞過一片廢墟的“秦營炮隊”,走過凹凸荒曠的沙坑墳場,又馳過蒙古騎兵曾經屯駐多年的“東大營”,直奔五峰攢聚的東北方……


    赤峰,蒙古語叫烏蘭哈達。烏蘭,紅色;哈達,山峰。紅色的山峰。


    冰封的陰河、錫伯河、半支箭河在赤峰北橋匯成銀輝耀目的英金河。父親立馬橋頭,手搭涼棚,順河東望:波浪起伏的沙包間,一河蜿蜒出沒,金輝銀輝互映,壯闊而又寂寥。再向東北,五峰攢聚突起,紫峭赤壁,紅藝四射,瑞氣蒸騰,如霓似虹,恍若神仙勝境。峰頂依稀可見春秋時期燕長城的殘垣斷牆,峰火高台。激人情滿天宇,血沸千丈,赤峰市便因這完全由紅色花崗岩組成的五座山峰得名。


    “那是赤龍的山。”父親揚鞭遙指,“不能讓母豬龍盤踞。今天要解決徹底。”


    60名騎兵威風凜凜。他們絕大多數是從晉察冀出來的老八路,個個身經百戰。他們明白政委的話意。“赤龍”是說共產黨,“母豬龍”是昭烏達盟有名的土匪頭子,手下有百多條槍,盤踞五峰,打家劫舍,侵擾四方。不廓清這些土匪,就發動不起群眾,就無法建黨、建政、建立鞏固的根據地。昭烏達盟上百人的土匪有上百股,不足百人的土匪不計其數。“母豬龍”的地盤卡住了共產黨向東北方向發展的咽喉,非解決不可。幾經交手,共產黨的軍隊雖有小勝,卻無法將這股土匪徹底殲滅。昨夜沙坨村兩位老鄉來報告,“母豬龍”令村裏準備了糧草和豬羊雞,今晚要來搬運。


    沙沱村深受匪害,全村赤貧,沒一戶財主。父親率兵馬去過那個村子,十七八歲的姑娘沒褲子穿,冬天隻能偎在炕頭上。村民們曆史上曾奮起反抗土匪虜掠,死傷二十多人,除了繼續給“母豬龍”當順民,別無選擇。共產黨給沙坨村帶來希望,在村民幫助下,兩次打擊“母豬龍”,消滅了他們十幾個人。這次的情報很重要。我的父親用上他身邊的全部精銳—半個連的老八路。決心在沙坨佗村設伏,爭取全殲“母豬龍”。


    父親沒有多說,撒開馬韁,兩腳磕下馬肚。鐵青馬淩空躍起,衝下北橋,沿著英金河疾馳。緊隨他左右的是常發、陳發海和沙沱村的兩位老鄉。俗話說,一匹馬生風,五匹馬生雷。六十多鐵騎跟隨父親奔騰,其勢地動山搖,隆隆之聲響徹昭烏達盟草原。


    接近沙佗村時,常發兩腿輕夾,脫穎而出。他的馬體態修一長、前胸寬闊,有鯉魚的風度,有鬆鼠一樣的麵目,狼一樣機警直立的耳朵,寬敞的鼻孔噴出煙一樣的氣流,通體紅毛閃閃發光。具有這五種非凡的特征,古人習慣稱其為赤兔馬。40年後,騎兵隊伍中一名叫馬達的紅臉漢,仍然談“馬”色變地對我說。“不得了啊,你常發叔的那匹馬!有次去林東,他那馬蹬起的石頭曾打死一名行路人。那以後,經村過鎮地他再不敢放馬狂奔了。”


    常發在村街裏招手,騎隊便颶風一般卷入村,被老鄉徑直引去村南的大場院。那是商量好的設伏地點。


    那場院建有“千打壘”土牆,牆外一圈老楊樹,牆內有一排涼房。父親率隊伍進入場院,察看四周:場院西臨一座土崗,其餘三麵都能望見高於院牆的民房。


    “嗯,好地方。”父親在馬背上拈著胡須點頭,“土匪要的東西都在這裏嗎?”


    “每次都集巾這裏。”老鄉指著涼房,“到時候他們就來搬取。”


    “好!”父親甩鐙下馬,揚起馬鞭指點說,“四麵壓頂,就是甕中捉鱉,一個也別想逃……”


    話音未落,涼房裏忽然起來一道嘎嘎怪笑,聲似裂帛。父親起一陣寒嘩,便聽到那鴨子叫一樣的聲音:“講得好!甕中捉鱉,一個別想逃……不要動,常發,久聞大名,我知道你出槍快。現在你最好老實點,你拾頭看看四周再做動作。”


    隊伍騷亂,烈馬嘶鳴。屋頂和崗上被人施過魔法一般,忽然出現了一排排槍口,黑洞洞靜悄悄地對著場院。


    常發臉色煞白,瞟一眼我的父親,雙槍惡狠狠地插回腰際。他隻能選擇這個功作。


    我的父親怔愣片刻,將絕望的目光轉向兩名引路的老鄉。兩個老鄉沒有驚惶和逃竄的意思,定定地立在父親身邊,赧顏垂下頭。於是,我的父親一切都明白了。


    “權政委,叫你的人老實點,不然別怪我母豬龍不留一個活口。”涼房裏大咧咧走出一個人,手裏的駁殼槍朝著我的父親畫圈。“看清點,大門已經關了。這涼房裏有我20個


    弟兄,還有沙沱村可人的20個丫蛋[i]。”


    三個土匪同三個姑娘擠出門,涼房裏仍然可見人影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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