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千千結


    瓊瑤阿姨寫《心有千千結》時,我13歲,小範11歲,張恩華8歲,李瑋峰才5歲。


    我的“結”是霍元甲怎麽能被小日本毒死,小範的“結”是閘北區那個混小子的一腳怎麽償還,大黑的“結”是晚上能不鼙ゴ暌歡佟昂@踝印保劣詿笸罰故切∑ê3獻帕降辣翹槲菜孀糯蠛19踴杼旌詰氐呐堋?/div>


    時間在變,心中的結也在變。


    今天,我的結是怎麽完成永遠也寫不完的簡體漢字,小範的結是“我不做老大好多年”,大黑的結是“為什麽除了腰椎間盤突出,一切都做不到突出”,大頭的結是“怎樣的舉手投足才像真正的國家隊老大”。


    我們都在依次長大,用看似瀟灑實則狼狽的姿勢經過人生一個個險惡的關口,從而變得心事重重。


    我問過他們,隻有小範看過《心有千千結》,藏在床墊下偷偷地看,封麵弄得和醃菜一樣;而大黑屬於《鐵臂阿童木》時代,天天幻覺自己有十萬馬力;大頭屬於《灌籃高手》時代,希望自己能夠盡快長高伸手即可摸到籃板。


    然而,這樣不同時代的人卻擁有同樣的一個“結”,在他們長大成人後,作為中國足球精英,必然麵對的是中國足球的恩怨情仇——“抗韓”。十年,可以攢夠多少仇恨,可以擰成多少情結,這不是粉紅色的瓊瑤阿姨能夠書寫的,瓊瑤阿姨這麽老了還擁有一副少女情懷,而我們這麽年輕就被仇恨弄得老氣橫秋。


    大黑講述的故事像《陽光燦爛的日子》的翻版:一屋子鬱悶的年輕人,一屋子空啤酒瓶子,一屋子煙霧繚繞,據說那是莊毅第一次抽煙,他還不太會,嗆得眼淚都出來了,他說:“他媽的,老子不踢了”,後來他真就如願不踢了。但當他發了財開著跑車在沈大高速路上飛馳時,卻怎麽也甩不掉往事對他悲傷的追殺,他對我說:“不回憶了,他媽的,提起那天的事就嗆得想咳嗽”。


    那次兵敗對生於1974年的年輕人是一次傷害:這影響到他們一生,“像是世界末日”,申思說。之後他們不再像一個群體,而是各自散去,各自承受生活的壓力。


    仇恨不僅像把刀,還像“非典”。中國隊的恩怨情仇自徐弘傳至小範傳至大黑再傳至李偉峰,無一幸免。口罩解決不了問題,洗手也解決不了問題,範老大在威爾士的海邊當“寓公”了,但那麽清的海水也做不到“金盆洗手”,說起韓國,小範有這樣一句評語:“有的隊,注定就是要和中國隊過不去”,很宿命。


    十年浩劫,十年浩結。


    瓊瑤阿姨的結是一個粉紅色的領結,輕飄飄的奢侈品;中國足球的結是上吊用的死結,雙腳一蹬,伸出舌頭很嚇人。


    申思與根寶、魏群與徐弘、程鵬輝與尹明善、上海與北京、“格老子”與“阿拉”……“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四川球迷順江而下來到上海,卻當頭遭一盆洗腳水,那天四川老鄉被打得很慘,情急之下,居然說出:“你們寶鋼還是我們幫著建設的,格老子翻臉不認人嗦?”但拳如雨下。仇恨使下半年上海隊進川時,隻得用8輛警車開道,臨走時,發現大堂一角扔了把鋥光瓦亮的斧頭……當年胡斐與苗人鳳,當年蕭峰與“帶頭大哥”,當年李尋歡與林詩音,當年韋小寶與建寧公主……中國人一天之內可以結下深仇,何況十年,十年——精衛銜的石頭可以填平大海,孟薑女的眼淚可以哭倒長城。


    ——中國足球十年史,就是一部“恩怨情仇”史。


    天下沒有解不開的結,即使如小範和郝海東,也可以在更衣室門口“老吊”長“老吊”短地長籲短歎,但天下又沒有不可以成仇的結,申思和根寶同居一隅,雞犬之聲相聞,卻老死不相往來。


    才十年,心就擰得和麻花一樣,是否可以樂觀地看待事情?20xx年,申思和徐根寶重回“白玉蘭”賓館喝咖啡,魏群和徐弘在“譚府菜”再連幹一十八碗茅台,至於塔瓦雷斯,盛邀曾與自己對毆的重慶名記王印毅到巴西老家海灘上曬太陽。


    瓊瑤式的結局,俗,卻很幸福。


    國仇——此結可待成追憶


    “你能告訴我1996年3月21日那天在吉隆坡發生了什麽嗎?”球員張恩華怔了一怔,恍若隔世的樣子……1996年3月21日,美國科學家首次承認在月球上發現“人造結構”,而且“多利”羊開始出現明顯衰老;同一天,年輕的葛菲、顧俊在吉隆坡首次搭檔出擊世錦賽女雙冠軍,而格羅貝拉則在家鄉的小鎮上揮舞著拳頭要狀告歐足聯。這些事,都刊登在3月21日的馬來西亞華文報紙顯著位置。


    張恩華一向不太記事的腦子卻清晰地記得那些往事:一早就開始下雨,大雨砸得地麵濺起大片白霧,雨水讓大家很高興,因為沙特人不擅雨戰;後來大雨又讓中國隊不高興,因為沙特人要換場地,中國隊就被換到一個長滿大葉草,粘乎乎的場地上去,釘鞋踏上去就提起一腳泥,“哈哈,你們看,咱腳上像不像踩了一腳屎”,張恩華開的玩笑讓隨隊官員很不高興,“你這農民,注意國際影響,烏鴉嘴!”


    “國內飛來了好幾百球迷,在酒店門口嚷著‘中國加油’,這讓酒店門口的‘紅頭阿三’有些緊張。戚指導走到門口朝他們揮了揮手,他們就一起大叫‘好’!”有個湖北球迷穿著仿製的中國隊隊服企圖混上大巴,但被及時摁住了,趴在地上他還大叫:“都是中國人哪!都是中國人哪!”


    “正式比賽時我們都困得打呼嚕了,因為已是晚上10點了,正是國內專業隊熄燈的時候。到現在我也不明白,這麽重大的比賽卻可以臨時換場地、改時間——本來晚上7時半開賽,我們出去熱了半小時身,卻被告知推遲了;8時多又出去熱了半小時身,被告知又推遲了,到比賽時連我這麽棒的身體都沒力氣了。奇怪的是,在我們兩次熱身時,韓國人卻坐在板凳上沒動,原來他們早就知道比賽推遲到晚上10時了,看著我們在場上狂耗體力,他們一定在想,一幫中國農民被人家耍了。操,那時候我們可真傻!”張恩華總結1996年3月21日。


    黑色三分鍾,或黑色九分鍾,甚至黑色n分鍾,那天晚上是這一拔球員心靈的轉折點,李傳琪後來總結:“他們是最有才華的一代,但最後成為最沒有成就的一代,而且這種轉折隻用了一夜。”那天晚上他們看上去像一幫初次學壞的不良少年,他們呼嘯著跑到隔壁超市去,買了啤酒,買了海鮮,買了雞蛋,還買了“熱得快”,用熱得快一杯又一杯煮海鮮,對著瓶子一瓶又一瓶喝著啤酒,雞蛋殼扔得滿桌子都是,有人點了煙,因為不熟練而劇烈地咳嗽起來。張恩華是中國隊有史以來最能喝的,“吹喇叭”最快紀錄是8秒,但那晚他吹了一瓶便醉了——樓下湧來幾百國內球迷在大聲叫罵“國奧,走回去吧!”房間的電視上正播放著葛菲、顧俊當晚首奪女雙冠軍的畫麵,她倆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有劉越、姚夏、小李明、莊毅、孫剛,還有好多人,大家都在罵娘,罵的什麽不太清楚,我醉倒的時候聽見莊毅說‘不想幹了’,大家都說‘不想幹了’。”後來莊毅真的就不幹了,他開了公司,到現在他一直有個疑問:“球迷讓我們‘走回中國’,但馬來西亞與中國隔著海,怎麽走回去呀?”


    戚務生突然闖進房間,他恨恨地罵著球員:“足球還得踢下去,趕緊把你們的臭衣服洗了掛起來,明天訓練——你們真是一幫農民,還不如回家種地。”“把臭衣服掛起來”和“回家種地去”成為大戚的名言,分不清是勵誌還是咒罵。


    仇恨可以傳染,到了1999年某一天,在越南,李瑋峰突然和李東國打起來了。“登喜路杯”是霍頓很重要的一次熱身賽,直拳和勾拳讓英國人有些驚慌,他不明白中、韓情結如此之重,看著紅牌像把刀,左一刀右一刀把中國“李”和韓國“李”砍了下去。


    “其實我隻有兩件韓國球員的球衣,都是和李東國交換的。”李瑋峰是在範誌毅、張恩華之後的第三代抗韓代表人物——“範誌毅vs金鑄城,大黑vs崔龍洙,大頭vs李東國”,李瑋峰認為這就是所謂“傳承”。


    很多年後,李明見到阿裏·代伊的時候有種東西還在喉頭鬱積,大連金州一定是最能記錄中國足球“國仇”的地方,從2比0到2比4隻有36分鍾,但李明卻認為足足有一個世紀,“不是我們輸了,而是這麽一個國家的足球運動輸了”,代伊是中國隊的終結者,那天比賽結束後球迷們在“東方”酒店門口點起了鞭炮,但李明聽上去怎麽都像在為中國隊報喪。7年後,他和代伊在北京昆侖飯店“春天酒廊”不期而遇,但春天並沒有完全到來,李明用手在代伊脖子上一抹,“我要殺了你”,代伊莫名其妙的樣子,李明苦笑著說,“這一耽擱,就是7年啊,我的女兒都兩歲了。”


    到了2000年底,時代已經屬於米盧,“的黎波裏”,黎巴嫩北部一個瀕臨地中海的小城,李瑋峰開始“自己人生最重要的一步”。“米盧向我走來,拍著我的頭說,‘上去換張恩華,隨便踢,想怎麽踢就怎麽踢’。”最後是2比2,中韓對決很少見的戰績。李瑋峰現在說起那一天還很激動:“李瑋峰上去,隨便踢,你就隨便踢。”


    從範誌毅到張恩華到李瑋峰,“中韓情結”的壓力不止由中國隊3代中後衛承擔,還有郝海東,曼穀亞運那個悶熱浮躁的下午,郝海東吊著三角眼對金永洙吐了一口口水;走出場地時,與霍頓交換了一個意義深遠的眼神,他又吐了一口口水,掛在塑膠跑道的圍欄上,亮晶晶的像一枚硬幣。然後他被禁賽一年,鬱悶難當。5年後,33歲高齡的他扭著腰身,像老妖精一樣,在a3中打進“城南一和”4個球。


    中國隊的“結”到了世界杯上還是解不開,反而堵在喉嚨像一口濃痰。這時候範誌毅與郝海東已經和好,看著巴西隊狂屠中國隊,兩個老大站在休息室門口有一次對白。


    小範:“老吊(對海東最新的昵稱),這球還能踢嗎?”


    海東:“小子們站著都能踢,我們為什麽不能踢?我還得踢。”


    小範:“老吊,我看像這樣踢球我能幹到2004。”


    海東:“我能踢到2006。”


    第一次的世界杯經曆,像第一次的男人經曆,慌張而不成功。有一次,我把“270分鍾不射”的段子講給小範聽,他說:“與韓國拚了這麽多年都幹不過人家,其實沒有韓國隊就沒有這十年的中國足球,他們影響到我們中國隊員每個人的人生。算了吧真沒意思,我從此不問江湖,到海邊曬太陽去了。”


    世界杯期間發生了很多事情,大部分隻能被當事人爛在肚皮裏。不過最後一場比賽前,隊裏確實發生了爭吵,有人和老米拍了桌子,有人揚言要和某人“單挑”,還有人在“華克山莊”通宵豪賭隻剩底褲,而範誌毅被人指證與賭博公司聯手打了假球。離開韓國的那天早晨,範誌毅在大堂吧很痛苦地請我們吃飯,全隊因此晚出發10分鍾,他離去的背影簡直和他爹一模一樣,很蒼老。


    私怨


    甲a十年“結”,絕不是兩根繩索的死死糾纏。十年,就是一根貫穿曆史的線,但恩怨在這根線上打了無數個結,就像《魯濱遜漂流記》裏“星期五”刻在樹上的密密麻麻的刀痕,每一個結就是一個過去的日子,或者一段被記憶收藏的故事。十年甲a史,也是十年恩怨史,這絕不誇張。


    李承鵬堅持認為,隻有個人恩怨才是十年的“結中之結”,相對於“國仇”和“家恨”,它顯然更豐富更生動。我認為他這是真正的“以人為本”的態度,因為再大的恩怨,歸結到最後其實就是人與人、你與我之間的恩怨。也因此我首先想到了徐根寶與申思。恩怨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可以很複雜,也可以很具體。誰都知道這是兩個上海男人之間的水火不相容,但是有幾個人知道,其實困擾他們的隻是小到主力還是替補的問題。


    申思曾經在自己的自傳中毫不避諱地談到了這個問題:


    ……當我從國奧隊回到職業聯賽之初的申花隊時,我自信可以憑實力打上主力,我自信在球隊的中場我是最強的。我遇到了同樣自信,自信自己是歐洲職業隊教練水平的徐根寶,我想或許是老天有意讓年少氣盛的我在這時遇上這位性格火爆的教練或許是命運中早已注定讓我們共事三年,風風雨雨的三年,眾說紛紜的三年……


    ……一下子長期積壓在心頭的鬱悶爆發了,我自信這場慘敗(申花1比6負於廣州太陽神)並不是因為我的原因而造成,而我也不認為怎麽一下子我就成了工廠隊水平,一個業餘球員。這場球之後仿佛正式決定了我在申花隊中以後幾年的替補命運,而我對通過場上的表現爭取主力位置變得越來越不抱幻想,在這之後,我再也沒有和教練做過麵對麵的正式溝通……


    ……曾經有一次訓練,在球迷對我的大聲聲援後,徐教練動容地讓盯防我的球員對著我的腳踢,要他把帶球的我踢倒。我想做出這樣的舉動並不是徐教練真想我和隊友之間進行一場鐵質鞋釘與腿骨的血戰,隻是強烈的個性和自尊迫使他一下子失去了常態……


    講述自己與徐根寶的一段恩怨,被認為是申思自傳中最精彩的一個章節,在某種複雜的情緒下,申思甚至對徐根寶起用了“徐教練”這個冷冰冰的稱呼。這段始於十年前的恩怨,也許還可以蔓延幾十年,但申思自己其實悟到了一些東西,在兩個同樣自信的人之間,真正的原因也許隻是性格,而不是主力或替補。將來有一天,申思會不會對自己的兒子說,“絕不能跟徐家的人玩”?我想不會。


    相比於這對師徒,李章洙與尹明善之間是兩個“大人”的恩怨。40多歲的李章洙與60多歲的尹明善之間,沒有刀光劍影,沒有麵紅耳赤,有的隻是獨處時的暗暗詛咒。離開重慶前的一個早上,在海逸酒店裏吃著早餐的李章洙恨恨地對我說:“我信了他,才會有這樣多餘的一年,但他說的都是假的。”


    而這時候,尹明善卻在對自己的親信說:“誰都以為李章洙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這個韓國人真是這樣嗎?”這就是“大人”之間的恩怨,所有人見到的,永遠都隻會是百場紀念或告別賽上尹、李之間的熱情相擁、互道感激之辭,表麵如火內心如鐵,無論暗流急湧,總能淡然處之。


    曲樂恒與張玉寧的恩怨是一種無法消解的真實存在,可能一輩子的高位截癱,將會每一天提醒著曲樂恒,哪怕從根本上這隻是來源於一次意外。2000年的一天,在沈陽天都酒店堆滿方便麵的“911”房間,我見到了曲樂恒一家。似乎老曲家一開始就認為“911”這個與重大曆史事件同在的號碼更便於世人記住,當時,曲樂恒坐在特製的輪椅上,那條在年初的超霸杯上打進三球的腿蜷縮著,整個交談期間曲樂恒都坐在輪椅上痛苦地大便,褲子褪到了小腿上。父親曲明書在房間裏四處遊走,用哭一般的聲音喊著:“我要張家賠100萬,難道要多了嗎?他張玉寧還可以踢十年,十年,可以掙多少錢哪?”從一開始,恩怨便注定了頑固了宿命,因為橫亙在曲張之間的,絕不是100萬,而是整整10年,在身體的創傷下,這10年絕不同於申、徐之間的十年。


    徐弘入蜀那天,是魏群開著自己的寶馬車親自去機場迎接的。為徐弘打開車門後,魏群對著一大幫小弟說:“這是我的大哥,你們以後都要多支持他。”但是魏群很快發現自己錯了,很多時候,友誼的延續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即使是後來魏群對所有人指責徐弘“你問問他,他還是不是我的朋友”的時候,也沒有搞清楚究竟是什麽斷送了他們的友誼。是足球反過來毀了兩人建立在足球之上的友誼,徐、魏之怨,是由情生仇,是由恩生怨。


    十年,有多少天多少小時可以數得清,但有多少故事多少恩怨卻數不清。更重要的是,在時過境遷後掀開陳舊的傷疤總是讓人不快,這是我們感到的壓力。所以,我們寧願相信小範在加的夫海邊說的那句話,“這世上沒有解不開的結”。隻有這個年齡的小範才能說得出這句話,隻有經曆了漫長的郝範之爭和十強賽的激情相擁後的小範才能說出這句話。一位采訪了1999年九強賽的記者後來說,把李偉峰與李鐵分在一個房間絕對是一個錯誤,因為兩人可以整晚上黑了燈,各自坐在床上,盯著電視機,不說一句話。如果同在利物浦的時候“二李”還無法理解小範那句話,那麽我可以等待他們到小範現在這個年齡的時候。


    隻要江湖還在繼續,就沒有化不開的恩怨、解不開的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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