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抱著康紅過青片河的,她傷口還未痊愈,如果沾了水容易感染引起腹腔炎。不能背,也不能扛,怕壓著她正在長攏的傷口。


    我抱著她過河,一邊趟水,還在一邊問她,我想讓你喜歡我,幹不幹。


    康紅閉著眼,不說話,像睡著了一樣。


    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大雨之後的夕陽最好看,一抹嫣紅打在她臉上,像喝醉了一樣。可以想象這個情景其實還是有點浪漫,當時空氣濕潤、河麵升霧,逆光中我抱著她淌在寬寬的青片河中,就像幕布後麵一對緩緩而行的皮影戲。我每走一步就問一句,喜歡我,幹不幹。聲音漸漸傳來,就像號子,在河麵上留下回音。


    這是我過河之前跟她商量好的,因為我怕自己體力不支,抱著抱著就把她掉水裏去,所以必須要有打氣的口號,喊加油太沒創意,喊雄起太沒情調,我就想起這句,她先說不幹,後來就同意了,她說她同意的原因,一是真怕我把她扔到水裏去,再就因為這隻不過是個疑問句,她並沒有回答。


    我說要是把疑問句改成設問句,你的答案是什麽,幹,還是不幹。


    她閉著眼睛說,這個詞用得好俗,好沒情調。


    我改口說,那就改成,喜歡,還是不喜歡,快說。


    康紅突然睜開眼睛,怒道李可樂你抱還是不抱,不抱就放我下水,讓我淹死算了。


    我趕緊回到原來的句式,喜歡我,幹還是不幹。


    這一天最後的陽光照在她臉上,有一層薄薄的茸毛,她閉著眼睛活像個嬰兒,純潔得透明。我很累,但其實是很想一直這麽走下去,一直這麽抱著她逃命下去,逃到天邊,還不放手。這時我聽得見水嘩啦啦的聲音,漩渦輕輕地淌過我的兩腿,天邊好像還有一抹彩虹,可能是我的幻覺,但我還是很想讓她去看彩虹,這時,卻發現她早睜開眼睛,怔怔地看著我,我才注意到她的眼睛其實是琥珀色的,我也看著她,心中很恍惚,忍不住垂下頭去,要吻她。她眼睛閃爍,忽然雙腳沾地,說到岸了。我抬頭一看,孩子們整整齊齊地排列在河邊,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倆。


    夜宿青片河邊一處高高的石台上,寒風習習,有一些夜鳥在飛翔,想著有一次她開著車和我一起經過這裏,她還用手銬把我銬在車上說怕我逃跑,那晚她兩眼放光,鼻梁高挺,對麵的車燈打在臉上,像一座雕像。我突然想到身上帶著在寧縣給她刻的那個雕像,那其實是讓木匠偷偷幫忙刻的,以後一定要親手刻一個。我躺在熟睡的她身邊,手捧那個木雕,悄悄看她一眼。


    她是那麽漂亮,即使在黑夜也熠熠發光。


    *******


    紅棉嶺比我們想象的要險峻得多,雖然海拔不高,但絕對落差很大,從山頂到山穀有一千五六百米,地質疏鬆,每走一步都可能踩掉一層浮土,還有很多碎石,轟隆隆順著山坡滾到山穀,巨響不絕。我和康紅仍然殿後,小心錯開隊列,以躲避前麵人踩下來的泥石。


    青青爸說隻要翻過紅棉嶺最頂峰,過了白水河,銀錠山非常平緩,等於就到了北縣縣城,就得救了。大家一陣歡呼,加快手腳,碎石被踩下來很多。我也一陣歡呼,因為過了白水河老子就可以逃得無影無蹤,諒警察在地震中也無暇顧及我,不過內心又頗為不忍,這一路逃生已讓我和孩子們建立起難以割舍的感情,還有康紅……


    碎石越來越多,我大喊小心點,後麵還有人。突然地開始搖晃,抬頭看,泥石流嘩啦啦就下來了,康紅喊一聲閃開把我往旁邊一推,自己卻向後一仰,重重摔倒在坡上,我趕緊衝過去拉住她的手,又是一陣搖晃,我和她像被一隻大手使勁一推,像滾木一樣向下滾去,想抓那些殘留的樹和藤,沒有用,下滑的速度越來越快,那些樹藤由於地震根都鬆了,抓不住,卻和我們一起向下滾去。


    襪子也狂叫著跟著我們滾落。


    不知滾了好久,渾身也感覺不到疼痛,我隻是死死地抓住康紅的手不鬆開,那一刻覺得快死了,世界沒有重量,隻剩下我倆在漂浮。突然一陣劇痛,昏迷過去。


    等我睜開眼睛時,看到康紅蒼白的臉,她嘴角也有一抹血絲,問我有沒有事,我說抬不起頭來,你幫我看看有沒有少什麽。她說沒少,連襪子都還在。襪子跑過來舔我的臉,我知道沒事了就慢慢坐了起來,努力抬頭一看,我們滑落到了半山腰一處山坳,有一塊巨石正好把我們的去勢擋了一擋,我幸好屁股著地,沒有大礙。


    再觀察一下,暗暗叫苦,我們其實是處在一個孤單的山坳裏,剛才那陣泥石流已封住上山頂的路,泥石流淘空了山體,陡峭得連猿猴都爬不上去,下麵是深深的河澗,就算慢慢爬下去,也不知河澗裏有什麽,又通向哪裏。左右全是鬆鬆的泥石,也不敢輕舉妄動。


    上麵傳來隱約的人聲,武六一領著人在喊,沒有事吧。康紅向上喊,沒有事。襪子汪汪一邊大叫,一邊到處嗅著出路。


    上麵的幾次試圖派人下來,可根本下不來,?且稍有動作,碎石就嘩啦啦落下來,我趕緊大喊,不慌下來,怕把我們淹了。天色漸晚,康紅又對上麵喊,你們先走,我們再想辦法。上麵說,不行,我們等著你們。


    其實我很矛盾,我很想讓上麵的大部隊等著我們,這裏凶險異常,隨時可能把我們埋在泥石下麵;可是我怎麽也不好讓那麽多孩子等著,等了也是白等,隻有跟著康紅大喊,你們先走,孩子們要緊。


    上麵沉默了很久,終於聽見武六一在喊,我們在頂上留了一些可以吃的野果子,等送完孩子再來救你們……


    一些碎石落下,再也沒有聲音了。他們走了。


    山裏的天黑得很快,刷的一下就像拉上一層黑色的幕布,孤獨像水一樣淹沒了我們,很冷,我讓康紅抱著襪子,依稀發現她的一隻胳膊垂著,脫臼了。我試著要幫她接上去,可不得要領,倒弄得她痛苦地叫著。我就讓她靠著背後那塊大石頭坐省力,可她半天也沒動彈,覺得她不對勁,往下一看,她的一條腿已經出現明顯的彎曲,斷了。我心中黯然,要抱她過去,可她啊的一聲捂著左肋,我知道那不是闌尾炎的部位,讓她給我看看,她說別看,斷了。


    我呆在原地看著她,心裏刺痛,卻不知說什麽好。她聲音虛弱,沒事,等明天他們來救我們肯定要帶醫生。


    我嘴巴裏一陣發苦,明天,他們能來麽。她沉默不語,襪子圍著她直轉,知道她疼,還不斷舔著她的臉。


    雨嘩啦啦又落下來了,我脫下衣服盡量給她擋住,襪子也緊緊湊上去為她取暖,她身體軟軟地偎在我懷裏,一會兒竟開始發抖,牙齒咯咯地不停,我伸手一摸,心裏一沉,雖然雨水冰冷,但還是能摸出,她發燒了。


    現在最大的敵人是寒冷,她本來術後剛愈,再加上胳膊脫臼,腿、肋骨折,低溫會很快消耗掉她最後的能量,那她就離死不遠了,我並沒有更多的衣服,一件雨衣拿出去做帳篷了,逃跑的時候帶著一條睡袋,可給那孕婦用了。現在我能做到的,就是摟著她,不觸碰到她的傷處,給她一點溫度。


    雨還在下,黏糊糊的寒冷直往骨縫裏鑽,我冷得牙齒咯咯的,她毫無聲息,一度像睡死過去,我怕她死了,輕輕摸著她的臉,心裏如同刀攪,卻聽她忽然清醒地說,可樂,你說我們還能出去麽。我心中悲苦,大聲說能,一定能,你說過我是一員福將,我一定會救你出去。


    她歎了口氣,這時候誰也救不了誰出去的……昏昏睡去,身體不停地發抖。


    我完全看不見四周的情景,耳朵裏全是雨聲、石頭滑落聲、樹木折斷聲、還有腳下河澗流水聲,這些莫名其妙的聲音,讓我覺得隨時都會掉到下麵的深淵,四肢散落整個山溝。我頭皮發麻,魂飛魄散,不知為何卻暗暗發誓,等天亮了,我一定要找到出路,爬也要爬著把她救出去。


    然後,我再逃跑。龜兒的,老子怎麽會逃到這個地方來了。


    背靠大石直直坐著,睜大眼睛看著四周的黑暗,竟一夜沒有合眼。她偶爾動一下,嘴裏輕念著,可樂,可樂。


    *******


    我竟然在這大山裏看見了太陽升起,一夜大雨,太陽嬌豔地照著,山坡上起了很多薄霧,我搖醒她,讓她快看日出,她嘴唇起泡,還在發燒,精神卻好了許多,喃喃地說,日出,好美啊。


    這才仔細打量了環境,這是一處山坡的中央,上麵依稀能看得見紅棉嶺頂峰,下麵能聽得見流水聲,可我們這兒就是上不沾天下不接地,離上下都有七八百米。讓我心中一喜的是,左側有一處小小的緩坡,有一些長了果子的樹,如果能吃,我們至少不會馬上餓死。把她側靠在石頭上,我小心翼翼摸爬過去,盡量不驚動那些碎石,我找了一些果子,應該是沒有毒的,前兩天青青爸說過,山裏的果子隻要是青的,上麵有蟲點,大多就沒有毒。


    有幾種果子,我不敢確定哪種沒毒,就都摘了一些,多了個心眼,就算吃也不會在一種上吃許多,這就可以分攤風險。懷裏揣了十幾個果子,慢慢爬回來,見康紅正在用手指梳理著她的頭發,她的手指長長的很好看,不像拿槍的,倒像是彈鋼琴的,我看得癡了,竟忘了正處險地,說你好漂亮。


    她蒼白的臉竟然有些紅潤,說我幫你也梳一下。我湊過去,她卻掐了我一把,然後又啊的一聲捂住肋部。


    我安慰她,剛才看了地形,慢慢從那片坡往下滑,滑到河澗就好,隻要順著河方向走,總能走到有人的地方。其實我知道,以她的傷勢,別說滑下這麽高的山,就是有人抬,也會痛苦不堪,稍有不慎,斷了的肋骨紮進肺葉裏,無異於自殺。


    可我還是說,等會兒我找幾根木頭給你做一個滑板,你不動,我拉著你慢慢往下滑。我心裏明白,這座山陡峭異常,又不是遊樂園或者滑雪場,要是滑到山溝裏,隻怕連骨頭都找不到。


    康紅明知道我在安慰她,還是點點頭,說她現在感覺好多了。


    我先吃起果子來,我要先試吃一個看有沒有毒,然後讓她吃,一會兒見無大礙,就把一個使勁擦了擦,遞給她,她皺著眉頭吃了一個,說太酸。我說酸的東西療傷,你沒見武俠小說裏全是在大山裏找這些怪果子吃,出山以後功力大增,拳打惡霸,腳踢流氓,要是抓捕個把逃犯,輕功一練手到擒來……


    說到逃犯,我一時就停住,這幾天和康紅獨處我竟然忘記自己也是個逃犯。她喘了一會氣,李可樂,張傑和巴豆都招了,你說實話,到底有沒有騙莊家的錢。


    我不說話,扭頭去看太陽升起,她還在追問,我就嬉皮笑臉說,我可以保持沉默,但所說的一切都是呈堂證供,我得等我的律師來了,才給你講。


    她怒道,李可樂,你是不是又要氣我。


    我沉默了一會兒,低低地說要是這個世界隻有你和我,多好,天天圍著樹皮吃果子,也不管外邊的是是非非……不過我還是要出去,要把你救出去,救出去後,我才逃跑。


    她在那邊半晌不說話,我俯身一看,她竟然眼睛紅紅的。我急急問她,是不是傷口又痛了,難受麽。她搖搖頭,我要不是警察該多好。


    這句話她曾在寧縣山頂看牡丹時說過,當時我說,你要不是警察,我也不認識你了,我寧願你是警察,認識你,再把我抓起來。


    可這時我沒有再這麽說,我直直地盯著她,你喜不喜歡我,這次不是過河的號子,我真的想知道你喜不喜歡我。


    她想了很久,一字一句說,我第一次認識你就是追尾,後來你又攪了我的案子,後來你又讓局裏風言風語,再後來還碰上車匪路霸,做急性手術,再再後來跟著你追,居然追到這個地方來被困住,就算昨天,要不是因為你,我也不會滾到下麵來……李可樂,你就是克我、就是方我,和你在一起,我一天好日子都沒過,你說我該不該喜歡你,你還是個逃犯。


    我心裏難受,揮揮手,扔出去一塊石頭,一陣嘩啦啦,幸好沒有引起更大的泥石流。


    她見我沮喪,軟軟地靠在我懷裏,可樂,你一定要當一個好人,自首吧,你從來沒聽過我的話,這次要乖,就聽我一次好不好。


    我負隅頑抗,說我又沒有犯罪自什麽首,自殺都可以,自首不幹。


    突然聽到嘩啦啦一陣巨響,我抬頭向上看,膽都飛到半空中了,一片巨大的石頭和著樹枝滾滾而下,地麵也震動得像要垮了一樣,我猛地把康紅撲倒在背後那塊大石頭下麵,死死壓住她,隻聽到轟隆隆地一陣泥石像瀑布一樣從頭頂上掠過,感覺到天空暗了,光線越來越弱,鼻子裏全是窒息的泥腥味,碎石子彈般砸在我身上,泥沙正在把我們埋住。我知道這時絕對不能離開前麵的這塊大石頭,它能幫我們阻擋泥石流,至少不會被直接砸死,所以我死死用手腳抓住地麵。可是這陣泥石流太猛烈了,大石也在漸漸移動,我感到康紅的身體被拉離我懷裏,我也被震得翻了一個身,我四處去抓,抓住了她的一隻手,我死死抓住,隻要我抓住她的手,她就不會被衝到懸崖下麵。


    聲音大得像一列火車經過,耳膜快破了,轟隆隆很久,聲音才消失。我睜開眼睛,什麽都看不見,我是不是被石頭砸瞎了,想動一動,身體卻被卡住了,我抓她的手用了用力,大喊你還在嗎。聲音甕甕的,像在一個洞裏,鼻子裏全是土腥味,我使勁把另一隻被埋在土裏的手拔出來,摸了一摸,沒有摸到她的身體,卻全摸的是石頭,再打打臉,很疼,不是夢,也沒有死。


    我又大喊,你在不在。沒有聲音,我急了,使勁掐她的手,她的手動了動嚶的一聲,說在。


    我大聲問我為什麽看不到東西,她在那邊說,我也看不到,我們可能是在洞裏。


    當下四處一摸,一些碎石泥土撲撲落下,那塊大石頭還在,這才明白,我們不是掉到一個洞裏,也許是剛才我隨手扔了塊小石頭,當時並沒有引發泥石流,可山體鬆散,就像大橋大樓的承力點,即使受了一小點力也會引起整個結構的不平衡,最後竟崩塌下來,那個小石頭破壞了平衡力,最終引起了這場差點讓我們死無葬身之地的泥石流。幸好有那塊大石頭在中間擋著,泥石流下來後掩埋在四周,最後竟讓我倆身體分陷在兩個洞裏,隻是手緊緊抓住,可以遙通音信。


    如果真是這樣,她就沒有說錯,她和我在一起就會倒黴,扔一塊小石頭都會出事。


    聽到她在那邊呻吟了一聲,我趕緊問你受傷沒有,其實她早就受了傷,我想問的是這次她有沒有又添新傷。她說沒事的,很好。我覺得她的手仍然很燙,而且黏糊糊的,我趕緊用另一隻手一摸,再用舌頭舔了一下,鹹鹹的,她流血了。


    我在這邊大聲問,你試試脖子能不能動。


    聽到一些細土流下,她好像在試,說能動。


    我又大聲問你的腿能不能動。


    她啊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就說陷在裏麵動不了。


    我心裏一緊,知道她的腿傷肯定不輕,我急急地問,那你另外一隻手能不能動。


    過了一會兒,她說不知道手在哪裏。


    我再問,她那邊竟然沒有聲音了,掐她的手,也沒有反應。她休克了,還是死了。


    我內心極度愧疚,加上害怕她死了,大聲說我一定要救你出去,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


    一時間,竟聯想到我倆從第一次認識到現在一幕一幕,特別是自地震以來,我倆每秒鍾都在一起經曆生死,是連體嬰兒,是上輩子糾纏錯結的冤家,我百感交集,哽咽了一下眼睛竟有些濕潤。自地震到現在我從來沒有流過淚,可想到像她這麽一個美好的女孩子,自從認識我以後從來沒過一天好日子,本來她應該威風凜凜在城裏執行任務,或者和同伴一起玩耍,可現在竟陷入這個萬劫不複的地方。如果她死了,就是因我而死的,我竟害死最關心我的人,我愧疚悲傷,內心猶如一千根針在紮,我也不掩飾了,放聲大哭起來。


    我哭得腦子暈眩,幻覺自己到了認識她的那一天,我就說,其實第一次看到你,就覺得你很漂亮,我從小最喜歡看女兵了,女兵都長得很白,脖子長長,坐在那裏學習文件。不知為什麽,我忍不住回憶起小時候的情景,甚至覺得眼前一切開始有了顏色,繼續回憶:


    那次在雲南抱著你,你好香,我咬得疼不疼,等出去後,我讓你咬回來好不好……我真正開始喜歡你是那次你幫我打架,我覺得你出手很漂亮,那一個飛腿很像楊紫瓊,你還請我吃包子,還幫我取車回來,對了,你坐過山車時頭發飄揚起來很帥氣,我喜歡聞你身上的味道,喜歡你掐我,喜歡你用眼睛瞪我,那天抱你過河,我實在就想親一下你的,你知道你最迷人的地方是什麽嗎,就是你穿著警服站在我麵前大吼一聲,李可樂。你雖然平時像個母老虎,可心裏卻細得很,其實你真正是個好女孩,是個很好的……


    我迷迷糊糊,說得顛三倒四,竟然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手上一痛,發現康紅在那邊使勁掐我,我哇的一聲叫出來,你沒死,你還活著。


    她哼了一聲,你才死了,剛才胡說八道什麽,你是不是吃果子中毒說胡話了。


    我搖搖頭,覺得頭很痛,很惡心,就說真可能是那果子有毒,每一個我都嚐過一口,怪不得剛才覺得眼前五顏六色的,你有沒有事。


    她說,剛才就覺得吃完以後腦袋暈,身子發軟,也暈了一會兒,不過也可能是在這洞裏缺氧。


    這才想起我倆卡在了兩個互通聲息的洞裏,周圍全是掉下來的山石,泥土遮住了縫隙,完全不見天日,我問她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她說不知道,手表早就不知丟哪兒了。


    我騰出一隻手來四處敲卡在身邊的山石,她說不要敲,等會再引起塌方壓死我倆了。


    黑暗中我再一次絕望,想到沒有水,沒有食物,沒有空氣,沒有人來救我們,我倆就會死在這裏,我死了沒什麽,想到康紅那麽漂亮的一個女孩也埋在這不知名的地方化成一堆白骨,那簡直是暴殄天物。我突然笑起來了,我每在絕望的時候就想笑,一是我居然想得起暴殄天物這個成語,二是,我覺得上次我跟康紅發的那個毒誓真起作用了,我說,要是我騙她,就會被這山裏的石頭掉下來壓死,我處心積慮要避開這山,結果還是被壓在下麵。


    她在那邊問我笑什麽。


    我一嘴苦澀,說想起當初騙你的好多事情。


    她幽幽說,我知道,你從來就沒對我說過真話,有些女人,一輩子就會被某一個男人騙定了,我就知道你是騙我的,可我還是相信你,好像有本書上寫過,愛你,你就是我的敵人。


    我說,有一句話我沒騙你,我喜歡你。


    她在那邊沉默了一會兒,我看不到她的表情,隻聽她聲音喑啞地說,我知道。


    她突然問,你究竟有沒有騙莊家,我需要你親口證實。


    我歎了口氣,如果你真想知道答案,我可以告訴你,但以後你就再也見不到我了,你想好結果,我隻要一告訴你答案,我就會逃跑,跑到你永遠都找不到的地方,就算有時我回來偷偷看你一眼,也不會讓你知道,因為,你見我就要抓我,你這個人最愛大義滅親。


    她呸了一口,誰跟你是親,誰大義滅親。她又啊了一下,我趕緊問是不是傷口又痛了,她痛苦地嗯了一聲,我感到她的手越來越燙,說你怎麽樣。


    我內心焦急,她半天不言語,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我隻能感受她的手又開始發抖,似乎還聽到牙齒打戰的聲音,這幾天幾夜的折磨,就算常人也經受不起,何況她還斷腿斷骨發燒,還被埋在這地下,能撐到已經是奇跡了。


    我難過得恨不能把山石砸開過去抱著她,給她取暖,可我無能為力,我用手通通砸著周圍的石頭,也不管是否會引起再一次泥石流了,與其悶死不如痛快死,砸著砸著,我突然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汪汪,襪子。


    這一番驚心動魄的折騰,我已忘了襪子,或者潛意識中以為襪子已經死了,沒敢去想它。想不到它卻在外麵大叫,我感覺得到它正在洞口使勁用爪子刨著碎石和泥巴,鼻子發出急促的聲音,他們說我是福將,其實襪子才是我的福將,隻要有它這條醜狗在,就有了光明。


    我在裏麵也使勁敲,用手挖,即使挖不下幾塊石頭也要給它準確的位置,一些碎石從頭頂上落下,突然有點擔心這個洞會塌方,我大喊,襪子先不要忙挖,怕塌了……就聽到轟隆隆一片巨響,頭頂上又是一陣震動,落下好多泥沙碎石,我聽見在巨響之中還有襪子淒慘的叫聲,它好像被砸中之後滾了下去,再也沒有聲音。


    襪子,襪子沒了,我什麽都沒有了,我連襪子都沒有了,老天爺就是要讓我走投無路,我悲憤異常地用手、用頭去撞這個洞,感到上麵來的這陣泥石流比把我們困在這洞裏的那次還要強烈,嘩啦啦地像無數列高速火車從頭頂開過,相撞,脫軌,地動山搖,土腥彌漫,很多碎石砸在頭頂,洞體明顯受到重力擠壓開始變型,我的腿被夾得奇痛無比,幾乎失去知覺,隻感受得到那邊的康紅用手緊緊掐著我,我魂飛魄散,可是極度恐懼中我突然想通了,人總有一死,能牽著自己心愛的女人的手死去,也他媽不是一件壞事,我哈哈大笑起來,對她說,我很幸福,我真的很幸福,隻不過,讓你這個美女就跟我這龜兒子一起死了,很不劃算,我很心痛。


    轟地一聲巨響,眼前亂石齊飛,然後我暈了。


    我不知什麽時候才醒來,聽見康紅虛弱地在喊我,可樂,快,快看。我睜開眼,眼前有一道刺目的陽光。


    開了,居然開了,因禍得福,這次泥石流居然把我們這個洞砸開了一個缺口,我呼吸著新鮮的空氣,努力用手去扒前麵的石頭,可一動石頭就撲簌籟落下來,落下來一點,洞裏的光線就暗一點。康紅說小心點,先別動,免得塌方。


    我停下手仔細觀察前方,這場泥石流砸開了原來的洞口,卻又有一塊狹長的石塊卡在洞口中央,它像一個門軸一樣可以輕輕轉動,可推可拉,像一個異形的小石門,隻是角度很小。我從我這個方向試著推拉了一下,但一動之下碎石就往下掉,康紅也從她那個方向推拉了一下,也是這樣。


    但還是不可以輕舉妄動,這石塊看上去像個出路,其實危險性也很大,稍不注意就會再次塌方,我並不沮喪,因為這總比剛才的暗無天日好很多,我們困在裏麵,不被壓死,也要被渴死餓死病死。


    我倆商量了一下,覺得首先得讓自己的身體能夠自由活動,先把埋住的腿腳拔出來,然後再想怎樣出去。我慢慢地活動一隻腳,奇疼無比,但咬牙輕搖腳部,搖鬆了埋在旁邊的碎石泥土,用了十幾分鍾光景好歹拔了出來,而且沒有斷,另一隻腳則輕鬆一些,本來就沒埋得很深。


    康紅費了好長時間,因為她有條腿斷了。我教她一個辦法,用沒斷那條腿去幫忙把埋在斷腿上麵的泥土刮走,可能她那邊的洞活動空間比我這邊還要大些,搞了一個多小時,她終於說成了。


    因為又餓又累,而且康紅身上又有幾處傷,我倆稍事休息,準備養一下體力再一鼓作氣行動,正靜養呼吸時,突然聽到洞外好像有人聲,很微弱,我豎起耳朵再聽,似乎是山澗下有一些人在呼喊,不像水流聲,應該就是人聲。


    我大喜過望,對康紅說得救了,下麵有人,肯定是武六一他們。我大聲呼喊,來人哪,我們在這裏,在這裏。


    康紅沒聽見下麵是否有人,但也跟著我使勁喊,喊了兩聲由於傷處疼痛,就停下來。我雙手合做一個喇叭,盡量靠近洞口喊著,救命,來人,在山坡上,有一塊大石頭下麵,大石頭下麵……


    可是下麵的人似乎並沒有聽到我的呼喊,或者我根本就是幻覺,我喊一陣,聽一陣,後來下麵就再也沒有人聲了。我知道,就算是下麵河澗有人,他們聲大,我聽得見,可從洞口往外喊聲弱,他們正處在河澗,耳邊全是水聲幹擾,很難聽到上麵七八百米的地方有人在呼救,何況這麽大一座山,到處都是亂石,他們就算是聽到了,也很難找到我們這個狹小的洞口。


    我歎了一口氣,並不絕望,因為我們還有眼前這個機會,這是我們可以掌握的求生機會。


    又觀察了一會兒那石塊,知道要想活著出去,首要原則是不能去破壞它的穩固,它現在雖然擋住我們的出路,但是同時也是整個洞的支撐,要是它突然垮了,整個洞也可能被重新淹沒。


    康紅說賭一下,反正留在這裏肯定是死,不如冒險試試。她突然想了一個相對可行的辦法,先把那石塊往一個方向輕輕推出,再找塊小石頭墊在它下方保持穩固,這樣落下來的碎石就不會太多,等一個人先出去後,再把石塊往另一個方向像旋轉門一樣推拉一下,再用小石頭墊在下麵以作穩固,外麵那個人配合著把裏麵還沒出來的那個人拉出來。


    當然這也有風險,因為石塊每動一下就會落下不少碎石,如果一個人先出去了,這時驚動了石塊落下,還沒來得及拉出另一個人來,洞口就封住了。所以,先出去的人,求生的幾率比後出去的人大得多。


    我捏了捏康紅的手,你先出去。康紅又掐了掐我的手,你先出去。


    我說,你有傷,先出去。


    她虛弱地說,正因為我有傷,才該你先出去,我爬得慢說不定會引發塌方,你動作快點,出去後就趕緊把我拉出去。


    我說,不行,要是真隻有一個人能活著出去,必須是你,我是逃犯。


    她聲音虛弱,但明顯聽出來急了,李可樂,這時候還爭個屁,你快出去,動作快點拉我出去,就算洞口被封住了,你也可以跑出去通知人來救我,我現在斷了一條腿,就算一個人出去了,沒有人幫我也跑不了多遠,說不定就死在這山溝裏了。


    我還是不幹,說我是福將,你出去了,我未必被封在裏麵,最好的結局是我倆都出去了。


    又爭了一會兒,我倆都不說話了。山裏黑得快,似乎對麵山形都看不太清楚了。又聽到一些嘩啦啦的聲音,洞裏開始往下掉一些碎石。我心裏著急,再這樣下去有可能誰都出不去,剛才的泥石流把洞口砸開,幾乎不會再有這樣的機遇了,可我不能先出去,隻是掐著她的手。


    耳邊聽得見又有一些泥石流,洞裏的光線更加黑暗。


    她也使勁掐著我的手,歎了一口氣,幽幽地問,李可樂,我問你一句話你不準再撒謊,你是真的喜歡我麽。


    我大聲說,聲音在洞裏回響,我李可樂要是假喜歡你,這輩子都在這洞裏過日子,變成穿山甲,不對,還沒有穿山甲那麽堅硬,我就變成山耗子,見不得光,永世不得翻身。


    她好像輕輕笑了一下,說李可樂,你就是這張嘴招人喜歡,怪不得你那樣害我,我吃那麽多苦,還天天跟著你跑來跑去,真是上輩子欠你的,你要記得下輩子還給我。


    我一時沒聽出來她話中有話,掐著她的手說,是的是的,我下輩子一定還你。正覺得這句話不對勁時,感覺她使勁把一直被我握著的手抽過去,我哎哎大叫,康紅你要幹啥子……


    隻看見我眼前的石塊嘩地打開了,原來是康紅用她那隻沒有脫臼的手,把石塊往自己的方向使勁一拉,那石塊本來卡在洞口,像個門軸一樣可以轉動,這下像門嘩地從我這方向打開了,豁然開朗,可碎石就開始往下掉落,隻聽見康紅大聲喊,可樂,快跑,快出去。


    我說你瘋了嗎,我不出去。我試圖把門往我這個方向拉,好讓她從那邊出來,她破口大罵,李可樂你這個龜兒子,你狗東西連狗都不如,快他媽給我滾蛋……這時碎石嘩啦啦大麵積往下掉,我知道我這一拉,和她等於是兩邊使力,那個石塊當即就要塌方,要是這樣,我們兩個會全部死在這洞裏,那我真就是天下第一大混蛋。


    耳邊聽得康紅罵了一句,你他媽這逃犯根本不配來愛我,滾蛋吧。我知道這是她在刺激我,不惜這樣想激我趕緊出去,我血往上湧,心一橫就撲到洞口,先出去再說,我努力把上身先擠出去,兩手抓住外麵,一發力,把自己掙出了洞口。


    回頭看去,碎石正像雨水般往洞口淹去,我手腳並用爬到她的那邊,要把卡在洞口中央的狹長石塊拉過來,我一邊大叫她的名字,一邊使勁,我也能依稀看到她蒼白的麵龐,她在裏麵用一隻手努力推石塊,可剛才我爬出來時引發了太多碎石,卡在那門軸下麵很難再打開原來的角度,我眼睛赤紅,熱血激憤得像要從頭頂冒出來了,我嗨地一聲發力,可是石塊紋絲不動,碎石竟大有把門封住的跡象。突然聽得一陣暴響,一大片碎石泥沙從我頭頂上傾瀉而下。又來了,我不為所動,仍然手不放那石塊,康紅在裏麵喊,快跑,可樂。我說,我跑了,就他媽不是人。


    碎石和泥沙如瀑布一樣傾瀉下來,康紅蒼白的臉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模糊,我手上使勁,可是仍無法阻止沙石像幽暗的幕布漸漸遮住了那個洞口,漸漸遮住了她曾經英姿颯爽、生動傳神的臉龐,最後一刻她好像放棄了,竟對我從容地笑了一笑,她蒼白的臉,像新月一樣好看,最後就不見了。我瘋了一樣,十指如戟插進沙石,鮮血直冒,指甲倒翻,卻拚命要把我最愛的女人挖出來,挖出來,可沙石越來越多,越堆越厚,我隻是在做一個重複機械的動作……


    我一聲大喝,正要找根樹丫去撬,耳邊卻掠過一陣大風,覺得身體被猛烈地撞了一下,我就飛了出去,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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