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忘了我和卓敏的很多細節,但我永遠記得第一次看見她的情景。黑暗中,我看不見她的臉,卻有一雙清澈如天堂之水的眼睛。


    她戴著一個巨大的口罩。她直視著我,卻一言不發。


    在那之前的一個小時,我還在首都機場附近一家用倉庫改裝而成的酒吧裏和蘇陽一杯一杯喝著“芝華士+綠茶”。其實我很煩這種粗暴的勾兌了,它一邊讓人沉醉,一邊讓人清醒,以至於我懷疑,總有一天,我的動脈裏會流著芝華士,靜脈裏流著綠茶。


    雜誌社的電話像催命一樣響起,掐掉,又響起,我必須趕往機場了,領導讓我緊急拍攝一組“抗擊非典”特寫照,蘇陽攔住我:“喝,早死早投胎。”但我推開杯子,轉身上車,聽見蘇陽在身後揶揄著我:“又一個傳染源誕生了……”我拒絕不了蘇陽的酒,更拒絕不了雜誌社的死令,我隻是一個“北漂”,飄浮在這座巨大城市沙塵暴中的一粒塵埃,我找到了北京,卻沒有找到北,我貌似堅強,內心卻脆弱地每天保護著某根來之不易的骨頭。


    那是一個空曠清冷的夜晚,非典已把街道洗劫一空,空氣中充滿消毒水燒灼的味道……我忘了自己是怎樣到達首都機場的,隻記得滿身酒味掛著“特通證”穿過安檢門時,警察用懷疑的眼神看著我。


    剛剛到達的這班旅客來自成都,他們一個個讓溫度計伸入腋窩,一個個把額頭湊到紅外線測溫儀前,體溫合格者,警察就在登機牌上蓋上“合格”章,放行……


    警察與記者們在警戒線前騷動著,我端著相機走上去想拍一個小女孩驚恐的臉部特寫,一個警察粗暴地推了我一把,“老實點”,我的三腳架掉落下來,“砰砰”作響,我衝上前去……


    一雙漂亮的手拉開我並撿起三腳架,“冷靜一下,都為了工作,都不容易。”其實我不想惹事,我趕緊拍了幾張就想離開這個窒息的地方,向外走,卻發現那雙幫我拎著沉重三腳架的手屬於一個女孩。


    很漂亮的一雙手……很漂亮的一串水晶……很清澈的一雙眼睛。


    大簷軍帽被壓得很低,軍用襯衣經裁剪腰身細長,走路的姿勢好像有點外八字,但婀娜娉婷很好看,一個年輕的女“聯合安檢”在為我送行。她帶著我穿越破碎虛空的候機大廳,我一路向她道謝。她擺著手淡淡地說“別客氣”,瞥見手腕上有水晶的光芒閃動。


    我那輛舊jeep就停在旅客到達口,我再次道謝,上車,驚住……她竟拉開我的車門迅速坐上了車,急切地說:“求你了,走,快走。”


    她語無倫次地說:“我有點打噴嚏,有點發燒,但絕不是非典,我昨天剛剛飛回老家,明天學校還要排練,要是被扣下,學校肯定會處分我,我沒有請假……”“疑似”——一個恐怖的詞在我大腦裏竄出,我把穿著軍用襯衣的她認為是“聯檢”,真正的“聯檢”又把拿著三腳架的她當成我的同事!我大腦混亂,我不太明白她在說什麽,但我看到一本舉在手中的“解放軍藝術學院”學生證,和一雙情急之下開始潮濕的眼睛……


    我和她在車裏對峙,遠處有兩個軍人走來,軍盔在夜色中跳動著冷光。


    如果再重複一千次,我也會把她扭送給正在走來的兩個軍人,至少,我會勒令她三秒之內從車上消失,但我什麽都沒有做……也許,已被酒精打通任督二脈的我忘掉了恐懼;也許,我潛意識裏並不願這麽漂亮的一雙手被反銬著推上救護車。


    一滴眼淚從她眼眶跌落時,我的大腦變得有點瘋狂:這麽清澈的眼神不會與“非典”有什麽關係!這個念頭在腦子裏用一秒鍾生根,兩秒鍾發芽,三秒鍾茁壯成長……我慢慢拉上手擋、鬆掉手刹、轟動油門,一騎絕塵地在機場高速路上開始了這個改變我一生的故事。


    黑暗如海水包圍著我們,我們像一葉孤舟無助地漂流,偶爾路過的燈光打來,在她的眼底掠過樹枝搖曳的陰影。車廂裏很沉默,也許是為了掩飾恐懼,我說:“你能摘下口罩嗎?”


    她敏感得像一根針,往上拉了拉口罩。


    我又說:“我們簡直是在偷渡,我總該知道是在幫誰偷渡吧。”


    她好像笑了,我不確定,但感覺得到她的眼睛有了一絲溫度。這讓我莫名高興,在“非典”時期,我的內心更願意相信這樣的眼神來自天堂,而不屬於吃五穀雜糧的凡人……


    三元橋檢查站,機場高速最後一道關口,把關的軍人們的衝鋒槍映射著瓦藍,幾輛警車如臨大敵停在旁邊,一個小警察走到車窗邊檢查了我的證件和介紹信,沒有發現我散發的酒氣,也沒有讓她摘下口罩,放行!我表麵平靜卻內心狂跳,無比慶幸這天晚上的“偷渡”居然過關,阻隔杆慢慢升起,另一端是人間。


    突然,身邊的她輕輕地打了一個噴嚏,很輕,卻劃破敏感的夜空。小警察瞳孔緊縮,掏出溫度計,大聲喝令:“下車!交出登機牌。”


    她猛地轉頭看著我,惶然無助。


    其實那一刻我隻有兩個選擇:一,因逃避機場“非典”體檢和酒後駕車,被拘禁;二,逃掉。


    一定是酒精刺激,我把油門猛地踩到底,像一條受驚的流浪狗向前狂奔,我聽見輪胎和水泥路麵摩擦出刺耳的聲音,後麵的嗬斥威嚴地傳來:“站住,不準跑。”


    感謝下午的沙塵暴和雷陣雨,車牌上大片的泥濘阻擋了警察的視線,但他們人多勢眾並隨時可能呼叫增援……後麵的警車越逼越近,警燈詭異地打在我的後視鏡上讓我睜不開眼,有一刻,我甚至看得清最近的那輛警車上憤怒的臉,聽得到對講機劈啪作響地呼叫著他們的同伴。


    幸好這麽多年的越野飆車讓我練就一手很實戰的車技,而且我熟悉北三環一帶的地形,我伸長舌頭口四處尋找出路,終於在安貞橋附近發現一個岔路口,我猛打方向盤闖過綠化隔離帶,甩開後麵的警車,奮不顧身地衝進一群正待拆遷的胡同中,她一路尖叫,緊緊抓著我的胳膊,一路尖叫著,直到這群黑漆漆的胡同隱沒了我們的身影。


    汗冷漬漬地沾在背心,我關掉所有的燈,讓車不為人所知地前進,我故做輕鬆地打開車上的電台,聽到電台裏輕聲播放著一些歡快的民謠……方向盤突然劇烈晃動起來,肯定是剛才硬衝隔離帶時把車胎紮爆,我使勁控製著才沒有撞上旁邊的電線杆,艱難地把這輛破車挪到一處牆角。


    我迅速鑽到車下,一邊支起千斤頂換著備胎,一邊聽遠處是否隱隱傳來警車的聲音……抬頭望去,她也在看我,像一個躲在草叢裏逃避追捕的小羚羊,脆弱無助,我說:“我兩手騰不開,幫忙點支煙,煙和火在駕駛台上。”她摸索了一陣,把煙遞到我嘴邊,但“啪啪”很多次卻打不燃打火機,我無奈地吐掉香煙,說:“今晚太背了,連火都點不著。”她歉疚地說:“對不起……”


    我拚命地動作著,聽得見車上的電台在深夜裏輕輕自言自語,過了一會兒,好像還聽到她在車上說著話,可能是給男朋友打手機……我有點沮喪,一分四十六秒,比平時幾乎慢了半分鍾,最近瘋狂的喝酒已讓手型非常不穩。


    等我滿手油膩回到車上,發現她拿的並不是手機,好像是一支錄音筆。


    “還沒進去就錄口供?”發現她並非給男友打電話,我很高興。


    “我在對它說話。”她趕緊關掉錄音筆藍色的電源。


    “說什麽?和一個陌生人一起偷渡的故事?”我想起最近一些女孩子流行著用錄音筆代替日記。


    “我錄了剛才電台裏一首好聽的西藏民謠……還對它說,謝謝你幫我回家。”


    “聲音才是最真實的心靈日記,你怎麽謝我?我連你的樣子都不知道。”我盯著她的眼睛,她卻別開頭去,說:“你已經聽見我的聲音,為什麽一定要知道我的樣子……”


    車重新上路,悄無聲息地從一群胡同裏穿過新疆街,到達白頤路——她的學校,那所著名的軍隊藝術學院,她的情緒像消退的洪水漸漸平靜,我才發現手臂被她剛才掐得鑽心的疼痛。


    她扭過頭來,眼神如水地說:“謝謝你送我回家。”


    我說:“真的很想看清你的臉,能不能摘下口罩。”


    她轉身跳下車,羚羊般輕靈,然後回頭,認真地看著我,說:“如果有緣再見,我就摘。”她的聲音帶有一絲倦怠的憂傷,這讓我頓覺剛剛去接了一個從上遊漂流下來的嬰兒。


    “你叫什麽名字?”我對著她的背影大聲喊道,她沒有回答,頭也不回隱身在夜色中。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的長相,我甚至沒來得及要到她的手機號碼,我甚至不知道她的長相,但不知為什麽,我仍然頑強地在腦海裏形成一個關於她的漂亮的樣子,清麗奪人,驕傲凜然……我突然為這一夜的瘋狂舉動感到很快樂。那天晚上,學校柵欄兩側迎風搖曳的槐樹葉子清清亮亮,幾隻夜鳥在樹梢上歌唱。這樣美好的景色根本和“非典”無關。我打了一個呼哨,學了兩聲狗叫,引得四周民宅裏養的各種狗們跟著我歡快地“汪汪”直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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