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著夜風開向後海,腦子裏有張底片時隱時現。我看不清她的全貌,卻又似曾相識,她和這座巨大城市裏那些每天把自己弄成迎春花的女孩不一樣,口罩後有一種清冽脫俗。我隱隱有些失落,不知何時還能見到她。


    當我趕到後海時,蘇陽又在和他留學加拿大的女朋友在手機裏大吵大鬧,女孩執意讓蘇陽去國外定居而蘇陽堅決不幹,蘇陽建議“你幹脆嫁個渾身長金毛的老外得了”,然後掐掉。他狐疑地看著我。


    “睡過頭了。”我並不想告訴蘇陽剛才在超市裏的邂逅,這是我第一次向這個死黨保守關於女孩的秘密。


    “喝,早死早投胎。”最近蘇陽總愛這麽說。他是如此自信和熱烈,當他帶領我們喝下第三十四瓶燕京啤酒時,車隊的組建計劃已經完成。三輛“森林人”,七個酷愛越野的高手,一支叫“敵人”的車隊。蘇陽說:“它一定會成為國內所有車隊的敵人。目標,巴黎—達喀爾,請相信自己的野心。”


    這就是蘇陽,這就是蘇陽的理想,他說為了理想哪怕付出生命。但我沒有理想,我隻是喜歡速度和擺脫,哪怕因為幫人地下飆車僅僅贏得了三千五千,也會深深感到人生如此充實。


    我和蘇陽有太多的不同,他帥氣挺拔,熱情自信,父母當著不大不小的官卻極有神通。當他開著x5飛馳而過時,總會引發豔羨的目光。而我隻是一個“北漂”,一個找到了北京卻沒有找到北的“北漂”,我毫無背景,前途莫測,隻是這座城市巨大的壓力讓我冒充堅強,故作幽默,用那張雜誌社的證件讓自己看上去有點人模狗樣。


    不過這並不妨礙我和蘇陽成為朋友,這是因為一條大雨滂沱的路途,因為我們交結下來的過命的交情,在藏東五百公裏的無人區,看太陽升起,太陽落下,我和蘇陽共同麵對最難熬的一道關……


    蘇陽突然問:“又是春天了,你什麽時候回去看趙烈?有空我和你一起去看他。”


    我心頭一動,說:“等‘非典’過去再說吧。”


    男人的一生必須要結識一兩個好朋友,我堅持認為蘇陽和趙烈都是我一生必須結識的朋友,他們都很熱情,都是過命的死黨。


    “趙烈總會在最該出現的時候出現,出手就不會讓朋友失望。”認識趙烈兩年後的某一天,在成都玉林小區那條燈光昏暗的小巷裏,我套用溫瑞安形容大俠蕭秋水的話對他這麽說,趙烈歪著頭想了想,說他很滿意,然後我們又大口喝酒。


    那次,趙烈不該來,但他仍然來了。


    小四和被夜總會老板罩著的美美東窗事發,被一幫保鏢按在地下即將挑斷腳筋時,趙烈還在打麻將,他收到消息後還罵了一聲:“格老子的,讓這龜兒子廢了吧。”但他又把麻將推翻了,狠狠地說,“是兄弟,隻有麵對。”


    趙烈風一般衝進由退役武警把守的“回歸”大門時,就被一根黑膠棍打斷了兩根肋骨。但他仍揮舞著一條板凳衝破了十幾個大漢組成的防線與我們會合。


    趙烈很會打,帶領我們四五個人背靠一個牆角麵朝外站著,減小防守麵積,盡量保護脆弱的後背,這讓人數明顯占優的保鏢們一時竟占不到上風。但後來我們的體力都開始透支,小四和我的手都被打腫了,最後我們被四把“長龍”七把“短龍”切斷退路。退役武警們要我們放棄抵抗,趙烈看著絕境歪著頭想了想:“我聽你們的,但你們把他們放掉。”


    “放掉他們,留下他。”領頭河南口音的壯漢眼睛裏突然散發出野獸在午夜捕殺獵物一般興奮的磷光,“你很能打,我要看你多能打——轉身,趴上去。”


    趙烈高舉雙手趴在一堵牆上,那把刀暗暗的,在酒吧冷冷的燈火下映出一片讓人絕望的灰藍。


    一個小個子用一把被道上稱作“短龍”的尖銳小刀在趙烈的後背上、屁股上慢慢地一刀一刀地刻劃。每一刀,深不超過兩厘米,長,至少十厘米。他出刀的手型像拉小提琴一樣柔軟而準確,絕無任何多餘動作,行家一看就知道是常年使用這種有雙血槽的啞光特種軍刀的高手。


    但趙烈一聲不吭像座雕像。


    十分鍾後,一隊武警端著七六式衝鋒槍衝進來了,領頭的隊長朝頭頂上連開三槍以示彈壓,那個小個子才意猶未盡地停下,他吸了一下鼻涕看著自己刀下的作品,說:“這小子好狠,誰去叫輛救護車。”


    我依然記得那天昏暗中的每一個細節:劇痛讓趙烈咬著醫生塞來的一根消毒棉發出獸類的低啞嘶嚎,趴在救護車床上的他整個後背被劃得就像一朵綻裂的菊花,長期的專業訓練讓他的臀大肌無比結實,但結實的肌群斷裂後,有些部分竟翻卷下來“啪啪”作響,急診醫生隻得用他殘缺的襯衣把臀部反兜過來。


    “老子不要打麻藥,哪個龜兒子打麻藥老子殺了他。”這是趙烈吼叫的唯一讓我們能聽清楚的話。麻醉藥物會大大降低紅肌纖維的力量恢複,即使傷口愈合,作為專業運動員的他也就廢了。三個月後,全運會就要正式開戰。


    戴眼鏡的醫生雙手一直在發抖,他花了很長時間才戴上橡膠手套:“真的不用麻醉劑?”然後用一套特製繩索把趙烈綁上,那一刻,趙烈看上去就像一頭接受試驗的動物。


    趙烈的臀部和背部的刀傷花了整整五個半小時才完全縫合,那個醫生像納著一張鞋底,縫著縫著,喃喃說了一句:“他不是人,是動物。”他從來沒有看到過不打麻藥能挺住五個多小時肌xxxx合手術的人。


    “真的,他不是人,是動物。”


    趙烈可能真的是一頭動物,他恢複的速度迅速得讓人難以置信:半個月後下地,一個月後恢複訓練,三個月後,他以絕對優勢席卷了全運會跳傘冠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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