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2006年7月的某一天,我拿著一張精心製作的貼有照片的卡片,舉在一個人的眼前,麵帶微笑地問:“請問,見過這個人嗎?”


    “唔……沒見過,這人哪兒轉來的?”


    “好的,不打擾了,這是我的手機,如果您見到這個人能通知我嗎,我是雜誌社的,太謝謝了。”


    ……


    這樣的情況我已碰到很多次了,但我一定要麵帶微笑,一個微小的表情就可能影響結果,我不放過哪怕一點蛛絲馬跡,我以雜誌記者身份尋找了北京大小所有的醫院,我調查了幾乎能調查到的醫科所,我把範圍擴大到了附近的城市,我甚至上網搜索……


    卓敏失蹤了,準確地說她早就失蹤了。齊帥和燕子合夥給我編造了一個彌天大謊!


    那天我走出鐵門,太陽白晃晃照耀在遠處的空地上,一個女孩打著


    花傘站在那裏,我張開雙臂衝過去。半年來的鐵窗生涯中,我曾無數次地幻想著走出鐵門那一刻,在陽光下的那塊空地上,卓敏如一朵笑吟吟的花兒般站在那裏等待著我,等待著給我一個溫暖的擁抱……我衝過去時,愣住,不是卓敏。我已分不清幻想和現實,我使勁兒眨著眼睛調節瞳孔,不是卓敏,是燕子!


    我以為卓敏躲在車上,探頭看車裏,齊帥神情空洞地看著我,強作笑容。


    “卓敏呢?”


    “上車再給你說吧。”


    “卓敏呢?”


    “求你了,先上車!”


    燕子把我推上車,在車上,燕子的敘述讓我猶如晴天霹靂:


    你被抓走那天早上,卓敏的病情極度惡化,輸進去的紅血細胞很快被溶解掉,醫院調集了所有力量,曆時三天,才讓她蘇醒過來,但是她已經並發了心肌炎,隨時都有生命危險。那個澳大利亞老太太是個好人,她迅速向國際紅十字會求助,用盡一切辦法,一個月後,卓敏才逐漸恢複……但是所有的專家都對她的前景表示悲觀,一致的結論是:半年,最多能活一年。


    有一天,卓敏把我叫去,她寫好了一張字條要我一定轉交給你,當時我還很高興她能積極麵對疾病,她卻說:“我要出院了,我不能再在這裏待下去了,我每天花的都是楊一的血汗錢,而且注定治不好,求你們幫我去看一次楊一,就對他說卓敏現在特別好,特別特別的好,我在外麵等著他。我知道楊一的個性,他在裏邊一定擔心我,我怕他幹出傻事來,所以你們一定要讓他好好在裏麵表現,爭取早日出來看我……”說話時,卓敏的頭一直低低地看著水晶。


    “我是一個不祥的女人,如果那天我沒有上他的車,他也不會認識我,不會因為我弄得這麽慘,是我害得他這麽慘的……我知道楊一是個重情重義的人,他那麽愛我,他要是出來,看見我沒了,一定會傷心的。他那麽小就失去了媽媽,他和我在一起這麽久,也沒過上一天好日子,你們就千方百計讓他忘掉我吧。告訴他跟我在一起沒有好結果的,忘了我,會有很多女孩子喜歡他的,其實他那麽好……


    “世界上最傷心的事就是:眼睜睜看著你深愛的人慢慢死去,你卻無能為力。過去我一直害怕死,因為我怕我死了後楊一就會忘了我,但現在我真的希望他能夠忘了我,等他出來後就告訴他——忘了我,就是他的福氣。


    “我愛他,他也愛我,可是我們注定不應該在一起,在一起就是互相傷害,現在,是該結束的時候了。”抬起頭,卓敏已是淚流滿麵……


    我馬上向醫院說了卓敏的情緒,醫院加強了對她的看護,有幾天她好像漸漸平靜下來,但是兩周之後的一個下午,正是護士們交班的時候,她不見了,像在病房中蒸發一樣。


    我大吼一聲,使勁掐著齊帥的脖子,他急忙把車停在路邊讓我冷靜,我紅著眼問:“你們他媽的沒去找她嗎?她一定會回朝陽公園外那個家的,學校?公司?機場……”我已經語無倫次,我甚至覺得是眾人一起害了她!


    在監獄的半年裏,我從未想過出獄的那一天就是失去卓敏的那一天,如果這樣,我寧肯一輩子待在監獄裏不出來,寧肯一生就在黑暗中想念她。黑暗中想像看她一眼,我會感到世界燈火通明!


    但現在她不見了,世界最後一盞燈被關掉。


    “你必須麵對現實,專家說這個病最多能撐一年,現在四個多月已經過去,她是個好姑娘,她選擇離開對你和她都是好事。”齊帥說。


    “放你媽的屁!她沒死,她也不會死,她是什麽你們知道嗎,她是仙女,她怎麽會死!”我已經徹底崩潰了。


    從那天開始,我就把那輛舊jeep加滿了油,像一頭跑得脫水的狗,滿世界去找她的蹤影。


    “請問,您見過這個姑娘嗎?”


    “請問最近有沒有這個病人轉到你們醫院?”


    “對不起,她還有一個名字,那你們這兒有沒有一個‘卓瑪水晶’的名字?”


    我的肝膽部位隱隱作痛,但我仍然四處尋找。我去過城南的那間房子,房東早換租了新客;我以記者身份去軍藝假裝采訪,不一會兒教務主任就帶著武警把我請進保衛處,嚴肅地告訴我記者證早換新版本了;我找過淺淺,她已經傍上了一個山西開煤窯的老板,她看著我的臉色比煤炭還要黑;甚至還有一次我被告知有同名同姓的姑娘在某條胡同的小醫院裏,過去一看,裏麵竟全是治療“難言之隱”的人,我大怒,就和醫院的人打起來,兩個彪形大漢直接把我扔到巷子裏。


    終於有一次,我在醫院的走廊上看見了卓敏,她瘦瘦弱弱,戴著一頂小白帽子,正拿著飯盒向遠處走去,我大喊著“卓敏”跑過去,摟過肩膀一看,結果是一個陌生的單眼皮姑娘,她憤怒地看著我,說“神經病”,我失望之餘大聲回罵她,引來很多人圍過來譴責我,我和眾人對罵,罵著罵著,我竟失聲痛哭了……人們哄然散去,都說“果然是個神經病”。


    即便如此,我仍然像地毯式轟炸般搜索著北京每一個角落。我絕不相信他們說的醫學常識,我們經曆了那麽多苦難都挺過來了,她怎麽會就死?我甚至認為她一定藏身在這座城市的某一個角落裏,也許,冥冥之中偶遇一個世外高人,正在慢慢地幫她治療那個該死的“地中海貧血症”。


    兩個多星期過去,我一無所獲。


    我已經體重銳減,形容枯槁。那天燕子來看我,我抱著她,號啕大哭,我對她說:“千萬不要妄圖去深深愛一個人,深愛一個人,就是深深傷害一個人。我是卓敏的愛人,其實我就是卓敏的敵人。”


    燕子幽幽地說:“其實,她何嚐不是你的敵人,因為她是你的愛人。”


    我又開始喝酒,喝最烈的墨西哥烈酒,隻有這樣才可以暫時忘掉她。這一天,我和一群不認識的人在後海的“蓮花”喝酒。我快醉了,斜眼看著掛在牆角上的電視……酒吧夥計在調頻道,有的頻道在直播海選,有的在演古裝電視劇,有的在播報農村新聞,還有的是表現藏族人民對宗教的信仰,人們四肢著地磕著“長頭”。


    “停下,剛才那個,對,就是它!”我厲聲叫起來,滿屋驚訝。


    畫麵不是很清晰,但我分明看到一個姑娘極其虔誠地向活佛磕著長頭,我看不完整她的全貌,但纖細的脖子、虛弱但柔韌的四肢,從側麵看過去尖尖下巴留下的心碎的陰影……是卓敏!肯定是卓敏!我發誓這次絕不會搞錯,因為她舉手膜拜之際腕上那串晶瑩的水晶已經深深地烙在我的腦海裏。


    我竟從電視新聞播報中得知她的下落,我注意到地點,藏東,靈芝。我使勁擊打著自己的腦袋,出獄兩個多星期了,我竟然沒有去她的家鄉尋找。身患絕症的她一定會回到家鄉,家鄉還有她的老阿媽。


    我要去世界空氣最稀薄的地方,尋找最稀薄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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