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先生。”


    狐眼青年敲響了紀古塔附近書閣的門。門顫顫地裂開了一條縫隙,露出老人驚覺的一隻眼。


    “我早說過了,我沒有什麽可說的——”白發老人警惕著,就要關門。


    “哎呀,這次不是我要找你。”柏舟撣了撣手中的表格。“是有個小家夥,遞了歌史的申請表。”


    老人怪聲怪氣地一笑,緩緩打開書閣的門。他雖然頭發蒼白,身形卻高大,未見佝僂的痕跡。門內透出一點油燈的火苗,在密不通風的昏暗中搖曳。


    所有的窗戶都被厚重的簾子掩住了,仿佛怕被什麽看見似的。


    皺紋已經爬滿了老人的臉頰,像凹凸的溝壑拱衛著矍鑠的五官。老人本名“宋執”,又被學生叫做“鬆枝”。多年前的一個月夜,他不知道受到了什麽感召,一夜熬白了頭發。


    自那以後,他遣散了學生和研究員,也不再公開授課,終日躲在拉著簾子的書閣裏撕扯書頁。


    “哼,讓我猜猜,又是哪家附庸風雅的世子來找我這糟老頭……”宋先生陰陽怪氣道。


    數十年前,西廷歌史還是最神秘深奧、最炙手可熱的科目。因為一切通靈和長生的基礎,來自歌史記載的最初,洪荒生民遺失了不朽,從而開始躲避死亡。


    以往隻有術式和資質極其頂尖,且具有悠久家學淵源的學生才能入選。


    柏舟放下另一張成績表,“抱歉,要令您失望了,”他細長的狐眼中閃爍著諷刺,“這位隻是無名之輩,玄理基礎很一般,靈力資質更差,反倒是兼職做得比課程還認真,靈知和身法能在同級中排位前三。”


    “這種……這種……”這下輪到宋執瞪圓了眼,也沒能找到合適的形容詞,“這種石頭怪,你們不派她去守門,來讀什麽歌史?”


    “事實上……我已經派她守過門了。盡管那是我們都看不見的門。”柏舟悠悠起身,並不打算在這書閣多留。“她靈力貧瘠,卻已經成功兩次降神,而我們至今仍不知道,回應她的究竟是哪位神明。”


    *


    一時衝動遞交表格之後的青池,很快收到了無常市西區分部的詰問。她幾乎能想象寧風氣急敗壞的樣子。擅自行動是組織的大忌。她的潛入任務是總部直屬的,即使分部也不能為她幹涉或遮掩。


    “那我就去總部吧。”青池的思維非常直接。


    零探出頭,“你確定?”


    “大概有個方向。”青池放下手中的黑蝶,黑蝶上附著著一絲前所未有的一樣氣息,仿佛故意留下暗號的先人。“再說了,不是還有你麽。”


    零被吹得十分受用,也鬆了口。“行吧,反正被你拜訪,誰更倒黴還不一定呢。”


    那黑蝶上附著著生息與冥氣之間的氣息,既不屬於凡間,也不是冥界,而是兩者的交界處。


    這類交界處中最有名的莫過於位於天目海上的“海市”,又稱“鬼市”。在每月特定的時間,隨著兩界的交叉,海市的通道便會向外打開,有靈諸族均可在此交易,並且遵循著不成文的規矩。


    因此海市匯集了人世少見的珍奇,和人世常見的狡詐。據傳柏舟也是海市的常客,常去淘些珍玩。


    青池通過中期考試之後,也獲得了前往海市的許可。海市對於世家子弟並不陌生,他們有神器庇護,大多在入學前光顧過;而且魚龍混雜,全憑眼力,並不是休閑的好去處。青池購買雲舟票時,並沒碰到幾個熟麵孔,除了錦。因為弟弟的昏睡症,她踏遍了附近的黑市。


    天目海在四國中央,呈現為扁長的梭子形,中間散落著大小島嶼。對於修行人士而言,最省力的中長途旅行工具是乘坐雲舟。“雲舟”是一種外形似舟、以翼代槳的飛行工具,能在雲層中快速穿行,從地麵向上看就像一片移動的雲。


    青池第一次看到雲舟時被嚇出一身冷汗。她隻知道“冥舟”是鬼族“回歸”儀式上的葬具,所有登上舟的人,都會永歸地底。


    “一、一定要乘船嗎?”向來麵不改色睡棺材的青池終於嚇白了臉。“船……好可怕的。”


    同行的錦隻當她是恐高,“沒有關係的,習慣了就好。”


    果真如錦所言,其他修士罩著鬥篷,麵不改色地依次登船。青池心底驚歎,人類真是了不得,竟有如此覺悟,平日就習慣了送終的工具。


    青池覺得自己還需努力。


    拂麵的雲層像一匹匹濕冷的緞子,青池裹緊了鬥篷。錦在一邊欣賞風景,並且拽著青池向雲層下看,隻見碧海之間嵌著一座灰白色的小島。


    “那是聖島[特米爾],是與聖山圖蘭索瓦齊名的兩大聖地。”錦低聲道,像是怕驚動了天上的生靈。青池不情不願地探出頭掃了一眼,那聖島在海氣吞吐間顯得並不宏偉,反而十分隱蔽,仿佛是一隻異常冷峻的海眼。傳說特米爾七經戰火,城中廢墟遺跡不計其數,人們在地下陸續發掘出不同時期古城遺址和史前神廟,層層堆疊,仿佛文明的墳場。


    “可是現在人們很難登陸聖島了。”錦有些悵然,“雖然看起來很近,卻被稱為‘不可到達之島’,傳說島附近的海水遭到了詛咒。要有特殊的機緣才行。”


    夜色漸暮。


    他們的目的地是瀛洲群島。頭頂的夜幕巨大而空曠,不知為什麽青池感到一種莫名的觸動。比起教部朝暉夕陽的洞天,她更喜歡一望無際的星空。在這片收納了無數奧秘、見證了無數光年的幕布下,她會產生一種近乎幸福的孤獨感,仿佛被煙火人間遺棄,又仿佛被無垠宇宙收容。


    海風地掀起滔天波浪,在雲舟之上望去卻覺得瑣碎溫馴。


    群島低浮在半空,島上的燈一點接著一點地亮了,卻沒有人界燈火的實感,沒有溫度,也沒有遠近。那些亮光像一片遊散的倒影,絢麗縹緲,牽動視覺失了焦點。沉沉海麵上,隨著燈光一亮,死寂的群島上忽然一簇簇地照見了影影綽綽的顧客和貨攤,升起了瓊樓宴樂。一時光華流轉,香衣美鬢,仿佛都是被連綿的燈光召喚來的。


    青池不覺看癡了,錦拍了她一下,青池回神打了個寒戰。她能感覺到,此地氣虛,就像踩在一個風口,不宜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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