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樓外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


    陰霾,混沌,延綿,就像他與芸娘最後的那一局。


    其實他的五感都在逐漸失去,隻是保持著枯坐的姿態。幽閉的棋室中隻有燭淚啪嗒滴落的聲音,但他偏偏覺得樓外正在下雨,恐怕是靈魂已經開始擺脫身體。


    現在他眼中隻有不斷變換的棋盤。即使無人對弈,那棋盤上蒸騰的冥氣也在自行運轉,如同深淵裏無盡的漩渦。他不知為何想到了零,那個神秘的灰衣孩童,有著老者的疲憊和侏儒般的智慧。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和最後的一場雨中。他想起自己成名戰時,第一次打敗西國棋老,也下著一場零零落落的雨。


    *


    他記得他所下的每一場棋局,這並不吹噓。但是所有棋局中,那是最充實也最空虛一場。就像人終於登頂已知的最高峰,此後再無同行者的蹤跡可依循。


    雨幕連天。


    不對,他的記憶仿佛被雨水泡鬆軟了,過去與現在層層粘連在了一起。他記得那場勝利令他滿心喜悅,雖然不合規矩,但他第一個跑出了棋室。


    那條走廊覆著延展的飛簷,空空蕩蕩。棋院和附近所有的棋士還沉浸於棋老被弱冠少年打敗的意外之中。因此他一直跑到走廊西側的盡頭,才看見一個人影在出口呆呆立著。那是個灰衣的孩童,頭上頂著一隻滑稽的碗。雨淋濕了他半邊身體,也渾然不在意。


    那場雨中,再度相遇的孩童曾淌著半麵的雨水對他說:


    “不如我們打個賭,隻要你還相信這世上還有更強者,你就能遇到夢寐以求的對手。”


    *


    他試圖在枯槁的臉色擠出一個自嘲的笑,但是下頜動了動,變作一陣抽搐。那最好的對弈者,他曾經以為自己找到了,卻已經失去。現在連立下約定的人,恐怕也無法再見。


    仿佛是被這個念頭所引來的一樣,棋閣的迎客的銅鈴輕輕響了。


    但他無法轉頭確認這是不是一場幻覺。他的視線已經被牢牢地粘在了棋盤上。他的手隻能撚起棋子,再無其他餘力。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正在向棋盤上流逝。


    門陡然開啟。略帶潮濕的風悄悄湧入。如果他還能轉頭,就能看到角落裏半截封條隨著風飄起,正是那張被開封的“天意”之譜。封條最終撲在了門上,仿佛是在歡迎真正的來客。


    而那封條上的時辰,與此時,分毫不差。


    *


    夜中風聲輕旋。淅瀝的雨滴加重了棋樓的陰鬱。


    情況糟糕極了。“正門不能突圍,我們怎麽辦?”


    灰色少年凝視了棋樓片刻,“通常來說,傳統的棋樓都會開有一處‘假門’,供魂靈出入。”


    “那不是幾百年前的傳統嗎?”青池將信將疑,但還是在花木的掩蔽下,向西側踱去。


    “通常來說,那隻是一側淺浮雕的‘假門’……但在如此濃鬱的冥氣下,世界的‘真’與‘偽’,將會發生調轉。”


    青池感覺自己不是“看”見那扇門的,而是在零的暗示下感受到了。那是一扇隻有半人多高的輪廓,沒有刻意粉刷而平時難以發覺。


    他們算準巡邏隊的間隙,彎腰翻進了棋樓的回廊,站在那個“假門”旁。


    青池感應到樓內氣息翻湧,立刻喚來白狼雪獵。


    “生路七,生門聚——”


    灰色的少年將手掌按在門上,低聲念道。


    那牆麵仿佛是張白紙,突然被剪開了一片口子,讓他們穿了進去。


    *


    “假門”直接將他們引向了棋樓底層。青池和零小心地走著。這比上次更接近青池熟悉的地下世界。


    “真是奇怪,通常術式在對象死後也會終結了。為何這共命之局的效果如此強力?”


    “那要從燭君的懸賞算起。‘凡能打敗他的,可共享他所有的一半’;芸娘選擇的結親,是第二個誓言,‘從此以後,我們共享所得的一切’;在她臨終之時,燭君又開啟了‘共命局’——‘生年共命,歸期比翼’。”零將手在牆壁上一按,探查起來。“這樣三重加持的束縛,自然不是一次死亡能夠了斷的。”


    “共命之局,原應是生者接濟生者,此時卻是……死者接引生者。”


    “不錯。”灰衣少年難得有些認真。然而他一認真起來,仿佛完全變成了其他什麽人。“偏偏燭君的願力超凡,這又是未完的通靈殘局。接下來所有的對弈者,不斷被吸引來貢獻靈氣。”他看著棋閣中心隱隱散發的冥氣,“就像打開了一道獻祭的大陣。當它吞噬了燭君的所有靈魂之後,災厄之門便會打開。”


    青池逐漸握緊手心。身為最後的鬼祭,維持陰陽的“界限”是她不可推卸的責任。


    “我們……能救他吧?”青池的語氣不是在確認,下意識地帶了懇求的意味。


    然而少年陰影中的麵容依然平靜。


    “我不知道。但是,”他在中心棋室的門前停下。


    門前站著一對守衛,“來者何人?”


    “誓約之時已至。”灰色少年看著意識被操控的守衛。“我來開啟那門,爾等可要阻攔?”


    送上門的靈氣自然越多越好,守衛便退向兩旁,由他們進入。


    他推開那扇麵向黑暗的門。風聲忽起,半年前他親自書寫的日期,迎麵撲來。


    *


    這是一間青池從未見過的棋室,重重的布幔垂下,不僅隔絕室外的光線,也隔絕了對弈的雙方。一個循環轉動的環形傳送水台在房間正中,發出淙淙的水聲。環形水台可以繞過中央的屏風,將通靈棋台依次傳送給對弈者。


    換言之,這是看不見對手的“盲局”。許多渡棋高手是根據對手的反應和氣性來判斷局勢的,“盲局”則意味著純粹的棋力比拚。


    青池見零已經在屏風對麵落座,她站在中間朗聲道,“當日贈物的高人說,星辰已至,特來了此殘局。”


    屏風對麵傳來斷續的咳嗽聲。


    她驚得捂住了嘴,才沒有發出呼喊。


    那昔日風華如玉的少年,如今仿佛隻剩了一副骨架,但那雙因為消瘦而突出的眼眸直直地盯著棋盤,仿佛仍有炭火在燃燒。


    無數匝細密的緣劫線仿佛蠶繭一般,將他和棋盤重重裹在一起,隻留一隻下棋的手,可以活動。


    “走……吧。”燭君氣若遊絲,猶如老者,“這是……災厄之局,是通冥之路。芸娘……死了,這局無法可解。”這樣說著,他臉上不受控製地淌下淚水。“芸娘生前……很是喜愛你,我不想看你……也受到牽連。”


    青池沉下臉,“此時停手,已經太晚了。”她青藍色的眼在暗室中流轉,拿出那張剛剛在角落找到的、胡亂塗鴉揉皺的“禮物”。她將這薄紙打濕,再輕輕覆在棋麵上。


    薄紙一觸到棋麵,便產生了奇異的變化。原本喧騰不止的冥氣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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