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按照古人的說法,月過十五光明少,人過三十萬事休。如今我已經年近三十,還一事無成。我無時不在咀嚼自己心理上的巨大壓力。


    我需要關愛,需要嗬護,需要心靈的撫摸,需要社會的慰藉,可是這一切,對於眼下的我而言,仿佛是那樣地奢侈,那樣地遙不可及。我明白流星同樣需要這些,比起她來,我還有爸爸,還有哥哥伴在我的左右。至少,我還會是爸爸精神上的牽掛,而流星什麽都沒有。她擁有的隻有我,隻有我的心靈和肩膀。而我的肩膀是那樣地單薄,單薄得幾乎是弱不禁風。每當想到這些,我的心中仿佛就會產生一種愧疚之感,我隻是拚命地掩飾著自己內心世界的無奈。


    那天回到流星的住處時,我看到流星仿佛更加沉重,我試圖洞穿她內心的清冷,釋解她此刻的孤獨。我本以為她還沉浸在爸爸在那一刻攪動起的漣漪裏。我暗自告誡自己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取回爸爸心中的潘多拉寶盒。可是,很快我就發現我錯了,我猜錯了流星的心思。


    靜靜地待在家裏的流星,並沒有得到安寧,就在同一天裏她接到過無數個電話。其中有兩個電話讓她又一次心寒。


    有一個陌生人打電話告訴她,秀水街被強拆之後的事情並沒有最後了結。還不斷有人去上訪,去開發商的辦公大樓裏鬧事。更多的人在網上不斷地爆料揭示著開發商的暴行。那個陌生人告訴流星這樣一件事。有一個姓張的中年婦女,自從那天晚上被趕出她的住宅之後,就住在了醫院裏,因為得不到任何人的過問,他的老公不斷上訪,甚至是四處遊說,這引起了開發商的忌恨。就在陌生人將電話打給流星的前一天晚上,那個張姓婦女的老公便失蹤了。有人提醒張姓婦女,她的老公會不會是被開發商綁架了。這時,張姓婦女才打電話找來了她的哥哥。


    她的哥哥在三十公裏外的一個山溝裏找到了他的妹夫。當時,他的雙手被反綁著,嘴上貼著膠帶,發不出任何聲響。頭上還被套著一個黑色頭套。


    之所以有人這樣提醒張姓婦女,是因為秀水街的居民被強遷的那天晚上,就已經有十多個人被他們采用同樣的辦法綁到了那條山溝裏。那天晚上,曾經有人報過案,而秀水街派出所所長於水波早就在內部下達過命令,不準出警。因為此前他們就接到了開發商打過的招呼,那都是一些刁民,不論是出了任何事情,都希望他們不要幹預。


    沒有接到這個陌生電話之前,流星和我並不知道就在我媽媽離開這個世界的那天晚上,就在我家老宅的周圍,就在周圍霓虹閃爍,歌舞升平般寧靜的夜裏,竟然還發生過那樣駭人聽聞、觸目驚心的事情。


    流星和我述說著她的感覺,她是緊張的,她更是氣憤的,她的氣憤程度已經將緊張漸漸地淹沒。她緊張的原因是她開始懷疑她的手機仿佛已經被別人監聽。因為就在她接到那個陌生人的電話之後,她又接到了另外一個陌生人的電話。而打這個電話的人,完全出於另外一種目的,聽聲音,那是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那個男人用陰森森的聲音威脅流星,希望她好自為之。


    此刻,我看得出流星是痛苦的,不僅僅因為緊張,更多的還因為無奈,一種難以排解的無奈。


    憑什麽?他們憑什麽會這樣囂張?憑什麽?


    流星幾乎是在呐喊著。


    她不是為了她自己,而是為了她心底那份需要張揚的情感,需要揮灑的那無法排解的憤怒。


    此刻,我和她同樣感覺到了一種無名的痛苦與壓抑,我感覺到我的無能與無助。我能幫助流星做點兒什麽呢?我無法勸說她苟活著,我是不可能那樣做的。這早在我曾經選擇死亡時,她就已經給了我明確而果斷的答案。我也無法鼓勵她去伸張正義,去呼喚公理,因為我同樣知道那樣將會讓她再一次麵臨怎樣的艱難。她身上的刀口依然讓我不寒而栗,她在病床上曾經的痛苦,還在我的心底呻吟。


    我更不能失去她。她是無助的,我同樣感覺到了無助,感覺到了孤獨。


    真正的孤獨是思念,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難以聊補思念時的淒憐;是一個人對一個人難以釋懷時的絕望;是一個人對一個人拿得起而放不下時的決絕。


    此刻,我卻感覺到了兩個人相互麵對麵時,依然縈繞於心的孤獨;我感覺到兩個靈魂相互偎依時,仍舊無法溫暖的冰冷。


    就在這天晚上,流星將一天的經曆和感覺表達了出來。她一邊寫一邊流著淚,一個小時後,她終於將自己想要表達的情感都鐫刻在了電腦上。就在她猶豫著不知道應該怎樣辦的時候,我按住了電腦的鍵盤。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我們幾乎是心照不宣地達成了默契,暫時不把它發到博客上,為的是保護自己。為的是不致馬上惹來更多的麻煩。


    我們躺在床上,我的雙手在流星那片我熟悉的領土上滑動著,我想給她以溫暖,我更想從她那裏得到慰藉,一種心靈與肌膚同樣都需要的慰藉。流星側過身來,緊緊地抱著我,我感覺到了她肌膚的灼熱和心髒擂鼓般的跳動……


    她哭了。她喃喃地告訴我,她很壓抑。一種不曾有過的壓抑。


    我開始抱住了她,緊緊地,她把頭埋進了我的胸前。


    22


    那是一個下午,我接到了爸爸的電話,他告訴我說有急事需要見我。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放下電話後,便匆匆忙忙地趕到了爸爸的住處。


    其實,自從那天爸爸離開流星的住處之後,我一直就想再見到爸爸,很想早一點兒知道他沒有說完的後半句話,究竟有沒有什麽別的含義。我知道此刻我被爸爸臨時召見,肯定不是為我釋疑解惑,而一定另有別的原因。


    爸爸將一個信封打開,將裏麵的東西遞到了我麵前。那是一幅漫畫,畫中間畫了一個女孩兒。那個女孩兒的四肢和頭被繩子捆綁著,被五匹馬向不同的方向拉扯著。


    這讓我想到了秦始皇五馬分屍的酷刑。


    我緊張地看著漫畫,腦子裏“嗡”的一聲像是炸開了那般。我知道這意味著什麽,我隻是不知道爸爸是從哪裏搞到的這種東西。我急於一探究竟。爸爸起身走到門前,又重新審視了一下周圍的環境,這才告訴我,這個信封是爸爸開門時,從自己家的門縫中掉到地上的。


    我已經明白,這件事發生在流星接到匿名電話威脅之後,這是他們又一次拙劣的表演,其用意就是想通過這種形式逼迫流星就範,逼迫她裝聾作啞,逼迫她熟視無睹,需要她在他們麵前俯首稱臣。否則,她就會再有生命之虞……


    爸爸的雙手顫抖著。


    我把他安撫在床邊坐了下來。我卻無法安撫自己的情緒。


    流星何罪之有?她隻是在記者的位置上,替百姓說了幾句公道話而已,這竟然被一些人認為是那樣地大逆不道。


    事到如今,爸爸才明白,我也明白了,此前為什麽會有人抓住我家得到的那五萬元補償金而不依不饒的緣由。


    原來真的是開發商的別有用心。他們是真的想通過這種方式,緩衝流星對他們強拆強遷、草菅人命的強烈衝擊……


    流星雖然是身在醫院或者家裏,似乎從來就沒有讓他們的心裏安寧過。因而才令她招來了一次又一次的威脅與恐嚇。


    我的爸爸畢竟已過古稀之年,他的年齡和心理都不允許他再去經曆風雨,搏擊迷霧。不管怎樣,作為晚輩,我必須比他更應該有所擔當,盡管我早就感覺到了自己的無能為力。我還是將漫畫裝進了衣服口袋裏,勸慰爸爸沒有過不去的山,沒有走不成的路。我堅信再大的手掌也遮不住滿天的星鬥。


    爸爸當然知道我的用意,我隻能僅此而已。舍此,我還能再做些什麽呢?


    我似乎覺得有些對不住爸爸,是因為我與流星的到來,給爸爸帶來了麻煩。如果沒有我們的出現,如果沒有流星自覺與不自覺地卷入開發商複雜的利益圈中,而僅僅就是爸爸作為一個普通住戶與開發商之間的糾紛,或許事情不會這樣複雜。至少爸爸不會受到這樣的精神折磨。


    我答應了爸爸的要求,讓流星遠離那個是非之地。我們畢竟不是政府,不是司法機關,更不是慈善機構。我們隻是平民百姓,是再普通不過的平民百姓,我們需要有我們自己的生活,需要有自己的一份安寧與平靜。


    我終於在爸爸麵前提起了關於流星媽媽的話題。


    談話中,我才明白,那天,爸爸並沒有有意識地隱藏什麽秘密,而是他當時已經感覺到流星對爸爸提到的話題仿佛非常敏感,他才將那個話題擱置下來。


    我向爸爸再一次求證他所看到的流星媽媽的照片,會不會真是當年他看到的那個女人?這麽多年過去了,爸爸對那件事為什麽還會那樣記憶猶新?


    “不會的,她的那一雙眼睛很特別,兩眼的眉宇間還有顆黑痣。像是在電影中看到的印度婦女額頭上的那顆標誌。現實生活中,我是第一次看到,也隻看到過這一次。”爸爸的回答是肯定的,根本就不容你懷疑他的記憶。


    “再說,我後來聽說那個女孩兒找到了。”爸爸又一次補充著。


    我沒有再探究下去的興趣,也許那天在流星家裏激起的漣漪,本來就不應該再持續下去。那隻是生活中最普通的一次邂逅,隻是當時爸爸的漫不經心而已。是他讓我們誤會了,更讓流星的心裏多出了一份誤會。更是因為流星對自己的身世之謎,早就產生過疑惑的緣故。


    離開爸爸家之後,我接到了一個陌生人的電話,那個陌生人自稱是一家服裝公司的人事部經理,那是個年輕女性的聲音。我本以為對方打錯了電話。原來她在招聘現場看到過我的簡曆。她告訴我,她們公司對我前去就業有興趣。希望我找個時間前去麵談。


    我有些樂不可支。那一刻,仿佛是屋頂上掉下了餡餅。


    23


    當我把有關她媽媽的話題告訴她的時候,流星根本不相信我爸爸和我說過的那些話的真實性。她始終認為我爸爸一定是知道什麽秘密,而向她隱瞞了什麽。我沒有辦法再說服她。我又不希望問題變得複雜起來,我答應她找一個時間帶著她一起去麵見爸爸。她對這一點兒已經不感興趣。因為她懷疑我已經與爸爸訂立了攻守同盟。


    這是我與流星相愛以來,在我們之間第一次出現信任危機。我可以對天起誓,我真的沒有在她麵前隱瞞什麽。可是我即便渾身是嘴,也已經無法讓她相信我。我隻好順水推舟,卻不忍讓這件事一直折磨著流星。


    一天晚上,我經過精心準備,動手做好了一些好吃的飯菜,早早就與爸爸打過招呼,把爸爸請到了流星的住處,哥哥沒有來。我非常想在輕鬆的氣氛中,讓爸爸將流星心中的那個結解開。


    當爸爸離開的時候,我才更加明白,那個結其實並非完全是因為爸爸結下的。她一直懷疑她姨媽告訴過的關於她和她媽媽的故事,是否真實。


    流星曾很早就告訴過我,她的爸爸是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因為車禍離開了這個世界,她的媽媽也正是因為那突然降臨的災難,不堪重負而精神失常的。這是她所知道的她的身世的全部秘密。


    這一秘密一直困擾著她二十幾年,從來就沒有從她的心底走遠。隻是我爸爸那天不經意間的發現,讓她又一次繚繞起了心底的炊煙,嫋嫋於心底的村舍瓦寨之中。


    我已經無能為力了,我想到如果可能的話,我也會幫助她,幫助她將心中這個結解開──不管是否真有秘密存在。


    我仿佛感覺到,從這一刻開始,我與她注定要生活在那可能永遠都無法解開的迷霧裏。


    我隻有淡化著這種迷惑,慢慢地淡化著,讓它縹緲,讓它散淡。


    本來我不想將那張漫畫交給流星,我擔心再增加流星的心理壓力,我擔心暴風雨的瘋狂,會摧毀她並沒有理由支撐的堅強。我知道幾乎沒有人會在她身後作為她前行的助推器。爸爸的再度到來,並沒有完全化解流星對我的誤解。我實在不想再讓這種誤解繼續橫亙在我們之間,我更不願意讓它變成一條鴻溝。我不想再因為別的什麽繼續加大我們之間的裂痕。我改變了自己的主意,終於在一天晚上,將那張漫畫交給了流星。


    我半靠在床上,她依偎在我的身邊。漫畫拿在她的手裏,她什麽也沒有說,隻是專心致誌地注視著漫畫。我感覺到了她神情的凝重,慢慢地大滴大滴的眼淚落在了那張漫畫上。我可以想象得出她內心世界的風雨湧動,我可以想象得出她內心世界的無助與驚駭。可是我又不能不告訴她,我既不能讓她對我繼續產生什麽誤解,又必須讓她隨時都為自己設置一堵牢固的城牆。


    我把她緊緊拉進自己的懷裏,明令她不要再過問那件事,哪怕是離開這個崗位,失去這份工作,也不再涉足那個是非之地。


    我近乎有些央求,“不要再過問那些事情,不要再過問。為了你,為了我,為了我們的愛情。”


    隻有我們自己救自己,流星是不可能將這些事情向領導匯報或者訴諸法律的。流星卻有著太多的不舍,不僅僅是不舍得那份收入,還不舍得那個平台。


    我們兩個人相互擁抱著,緊緊地。


    淚水順著兩個人的臉頰傾瀉著,我還是不停地央求著她,為了我們自己,僅僅就是為了我們自己,一定要答應我。流星一邊哭一邊頻頻地點著頭……


    我們的淚水在對方的沃野上流淌,我們身體的曲線同樣在對方的肌膚上扭動。不知道什麽時候進入了夢鄉。


    我竟然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在夢中,我找到了一份可心的工作。是去一家銀行做高管,不知道為什麽那家銀行的領導會那樣善心發現,他就像是在一片曠野中發現了我這塊金子,一塊不用提煉的足金。我不僅被破格錄用並提拔做了高管,還擁有了一份可觀的年薪。我興奮至極,幾乎要喊出聲來。我太想在最短的時間內將這個好消息告訴流星,我幾乎是風馳電掣般地朝流星的方向跑去,卻怎麽也跑不到終點……


    我醒了,流星並沒有醒,我發現她赤裸的身體還被我緊緊地摟在懷裏,我焦急的心算是平靜了下來,盡管和我需要的工作並沒有關係。


    第二天上午,當陽光穿透薄薄的窗簾,慵懶地爬到我們的身上時,我們睜開了眼睛,那一刻,仿佛不僅僅是新一天的來臨,更像是一種新的命運在向我們招手。


    我們開始了新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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