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我幾乎從來就沒有用這樣嚴厲的態度對待過流星,而眼下我一次次地對她歇斯底裏,我近乎在用我的強勢強暴著流星那絕望的念頭。我試圖讓我的呐喊成為擊打在流星心頭的一記重錘,讓她的思維迅速地遠離自殺的邊緣,讓她像當年救下我一樣,成功地自我救贖。


    我一直就是這樣做著,我已經看到了在她心底泛起的曙光。可是我依然放心不下,我非常害怕我的哪一次不經意的離去,會成為我們之間的永別。


    我又不可能永遠地一步不離地待在她的身邊,僅僅就是為了她,我也需要離開醫院,離開她去努力奔波。我一次次地嚐試著走開,又一次次地嚐試著漸漸地走遠。可是我卻怎麽也走不出對她絕望的牽掛。


    我不得已將電話打給了餘大勇,餘大勇竟然還不知道流星患了白血病的消息。當他從我的口中得到這一消息時,他竟然半天沒有說出一句話來,從他那靜默的態度中,我依稀感覺到,那一刻,他或許是哭了,至少他的心是在哭泣。


    我之所以想到餘大勇,是因為在我看來,餘大勇是除了我之外,流星最信任的男性。潛意識告訴我,他的話在流星那裏是會起作用的。


    餘大勇在最短的時間內就趕到了醫院,那時,我還在醫院裏。


    流星看到餘大勇出現在我們麵前時,已經猜出一定是我泄了密。餘大勇看到流星之後,竟然一句話都沒說,他麵色凝重,行為深沉。不管流星怎樣與他主動說話,他都沒有說一句話。幾分鍾之後,餘大勇環顧了一下四周之後,才慢慢說道,“走吧,出去走一走。”


    流星十分順從地下了床,我們一起朝醫院的大門外走去。


    我與流星跟在餘大勇的後邊,走進了醫院門口的一家茶館。餘大勇找到了一處寧靜的地方,讓我們坐下,他要了一壺茶。隨後他也坐在了我的身邊。


    我們一邊喝著茶一邊聊了起來,有些慢條斯理。


    半個小時已經過去,我起身離開了座位,我佯裝去衛生間,找了一個流星與餘大勇看不到我的地方,給餘大勇發了一個短信。我告訴他,我必須馬上出去一趟。流星就交給他了。我要求他直到我晚上回來之前,務必保證流星的安全。


    餘大勇是我目前情況下,唯一一個能在這個問題上幫上我忙的人。我隻有這樣做了。我接到了餘大勇的短信承諾之後,便回到了他們麵前。我與他們打過招呼之後,便離開了茶館。


    這天下午,我約好了此前我曾去過的一家古董拍賣行,拍賣行的呂紀拍賣師正好在拍賣行裏。他已有六十歲的年齡,他見到我時已經知道我是什麽意思。我們很快去了我爸爸家。


    他看到那一對交椅時,看不出他絲毫的興奮。但他卻不得不承認那是黃花梨材質。而且他麵對著我爸爸那莊重的神態和雍容的談吐時,仿佛也不敢太造次。臨離開那裏時,他問起了想出售交椅的理由。我如實地告訴了他實情。


    他告訴我,拍賣會並不是隨時都有,如果想拍賣的話,是需要等待時機的。他明明知道我等不了。他始終沒有報出價錢來。我把他送到了馬路上,分手前,他才勉強給出了他收購這對交椅的價錢:十八萬元人民幣。


    我一口拒絕了他。他最後說,如果實在接受不了,就再加兩萬。我還是一口回絕了。他最後扔給了我一句話,“不急於決定,如果想好了,還可以來找我。”


    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頓生厭惡之情。


    我又聯係了另外一家做古董生意的古董店。那也是前幾天我曾經拜訪過的其中一家,隻是不是拍賣行而已,他也是一邊出售一邊收購文物。那個老板要比剛才那位年輕一些。我匆匆地趕到了那裏,他推托說沒有時間上門看貨。我隻好將拍攝在手機上的交椅的影像給他看了看。他當即表態,如果到現場看過確定是真的黃花梨材質之後,他可以出十五萬元的價格。這當即驅散了我與他再談下去的欲望。


    我足足忙乎了一個下午,什麽進展都沒有。時間對我來說是多麽的寶貴呀。


    我茫然地行走在那偌大的一處處文物和藝術品市場裏,看著那一堆堆不知真假的文物和藝術品,大多像是一個個嗷嗷待哺的孤兒,仿佛在等待著善良的人們前來認領。我越發為那一對交椅的前景擔憂起來。此刻,我已經漸漸地淡化了我感情深處的不舍,而關注著它是否會坦然地走進行家們的視野,置身於古董的行列,顯現出它不凡的身世。


    我已經無意在這裏尋找了。我慨歎著徒勞了我一個下午的時光。


    當我就要走出市場時,我聽到了廣播中播放的通知,秦州市古董暨藝術品博覽會第二天將要開幕,地址就在市博覽中心。其實,這個通知已經播放過多少遍了,隻是我並沒有關注它。此刻,它終於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想到了它。我不知道它是否會給我一個興奮的理由?


    72


    我相信餘大勇的工作一定會是奏效的。晚上,我回到醫院時,餘大勇已經陪著流星回到了醫院。餘大勇還沒有走,餘大勇已經陪著流星吃過晚飯。我並不知道餘大勇是怎樣說服流星的,我隻是相信餘大勇一定會讓流星漸漸地安之若素。那是緣於她對他的信賴。


    餘大勇離開醫院之後,我還是留在了醫院裏。第二天清晨,我必須離開流星,我隻能把她留在醫院裏了。我又一次告訴流星,“你活著是我的負擔,也是我的希望,如果你親手熄滅了我心中的希望之火,你就等於親手扼殺了我的生命。”


    我的話是由衷的。自從流星的病情被確診之後,她仿佛真的又一次次地感覺到了我的真愛,感覺到了我的真誠。


    我叮囑過她中午吃飯的事,就離開了醫院。


    我並沒有直奔公司,而是給辦公室主任梅小雪打了一個電話。


    不知道為什麽,我與辦公室主任梅小雪仿佛有著一種天然的理解。也許是因為歲數差不了多少的緣故。


    其實,她並不知道我的背景,我也從來就沒有對她說過什麽。這是李諾對我的要求。了解我的人,隻有李諾和人事部部長袁一鳴。隻要李諾不讓袁一鳴說的東西,相信她是決不會外露的。


    我每次需要離開公司的時候,我都隻是向梅小雪打個招呼也就可以了,隻是李諾直接交代我做什麽工作時除外。


    我向梅小雪請了假。我隻是告訴她家中有點兒事,就不去上班了。如果有急事,就打電話找我。她痛快答應了。


    我直接打了一輛出租車,將交椅折疊起來放進了後備廂裏,去了博覽中心。我一個人肩扛著一對交椅走進了展覽中心。那裏所有的展位都已經出租出去。前一天,我已經在古玩市場打聽過,他們當中的不少人都知道那裏展位的出租價格。每個展位的價格大約都在四五千元。


    我走到了一個賣家具的展位前,與展位的主人說明了情況。他出售的都是一些舊家具,我是想利用他的展位打一個擦邊球。那個人很給我麵子,我與他說好了,如果我的東西出手之後,將分擔他一半的展位費,如果賣不出去,我就不負擔展位費了。那人很開通,很痛快地答應了我。


    我足足在那裏等候了一天時間,也不時地四處走走看看。一天下來,有過太多的人欣賞過那一對交椅,有過太多的人問起過它的價格。我報價八十萬元,所有的人問過之後就悄然地離開了。沒有一個人有購買的意向。


    最後一天上午,我又去了那裏,還把鑒定時專家們出具的鑒定證書也擺了出來。直到下午將要收展時,情景依然如昨天那般平淡。


    也就是在這時,我並沒有發現對方,對方卻發現了我。當我看到她那張熟悉的麵孔時,她已經站在了我的麵前。那個人正是梅小雪。梅小雪感覺到非常意外,我想告訴她我是來參觀的,已經不可能了。她分明看到了我鄭重其事地坐在其中的一把交椅上。我不得已告訴了她,我是想來出售這一對交椅的。


    我走出了展台,不得已將為什麽要出售交椅的目的告訴了梅小雪。這是我第一次在服裝公司內部人麵前提起過關於我女朋友的事。


    梅小雪知道了流星患病的消息之後,一次次地歎息著。她已經知道我出售無望了,叮囑我再想想別的辦法。她還告訴我是金子總會發亮的。


    她是趁最後一天來采購玉器藝術品的。


    她走出去幾步遠,我又把她叫了回來,我叮囑她一定不要將我請假來推銷交椅的事,告訴公司裏的任何一個人。她答應了我,還告訴我如果有什麽她能幫上忙的事,就告訴她。


    我慶幸自己的幸運,我又遇到了一個好人。


    當我把交椅又送回到爸爸家時,我是沮喪的,這讓我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這幾乎阻斷了我的希望之旅,更可能讓流星真的無奈地從夜空中劃過。


    我將前一天有人想出二十萬元收購交椅的事告訴了爸爸,爸爸不置可否。過了一會,他問我,“如果找到配型,手術費用大約需要多少?”


    “還沒有與醫生細談,我想如果沒有三四十萬元怕是不夠用的。”


    爸爸搖了搖頭,不停地搖著。


    “幾年前,曾經有一個商人肯出六十萬元要買下它,我割舍不下,現在怕是找不到他了。”爸爸歎息著。


    “再想辦法找找他不行嗎?”


    “怕是不大可能了。明天我去打聽一下。怕是希望不大。”


    不管是否再有希望,我卻不能讓流星感覺到希望的破滅,我必須對她三緘其口,我也不能讓她透過我心靈的窗口,窺視出我內心的低迷。


    我走進醫院時,流星真的主動地提起了交椅的事,我告訴她,已經找到了買主,隻是價格上還需要最後商定。


    流星告訴我,醫生曾經找過她,說是已經與中華骨髓庫取得了聯係。


    此刻,我仿佛依稀看到了流星心底的那縷光亮。


    73


    流星似乎走出了自殺的執拗,這給了我莫大的慰藉。


    那天,我走進公司辦公室後不久,就接到了餘大勇打來的電話,他主動地在電話中與我聊起了流星的事,他曾經見到過流星的姨媽,他對她的姨媽留下過很深刻的印象。他早在剛剛與流星認識不久,就曾經聽流星說過她是在她姨媽的照料下長大的。餘大勇打電話找我的目的,就是建議我將流星患病的事,馬上通知流星的姨媽。因為她是流星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他又問起了我關於那一對交椅的出售情況。那天我讓他留在流星的身邊時,已經將我去哪裏的事偷偷地告訴了他。他知道這是我用於挽救流星生命的唯一的物質基礎。我又一次如實地將情況告訴了他。他沒有再說什麽,便掛斷了電話。


    我走出辦公室,正準備去衛生間,梅小雪在走廊上看到了我。


    我從衛生間回來,梅小雪直接走進了我的辦公室。她是很少主動來我辦公室的,有什麽事需要找我時,都是她打電話來,在電話中說清楚也就了事。如果確實需要就打電話讓我去她的辦公室。盡管我們的辦公室隻有一牆之隔。


    她主動走進了我的辦公室,我馬上聯想到了那天我們在博覽中心見麵的那件事。


    果然不出我所料,梅小雪真的是為了那件事而來的。她仿佛對我與流星的事特別感興趣。我比那天更詳細地說起了流星的病情和她幾乎沒有親人的現狀。她聽到這裏,心裏像是很沉重,便又問起了我們是怎麽認識的。我沒有再回答她,我不能再回答她什麽,因為那樣,我會違背了我對李諾的承諾,我必然會將我是一個海歸的事實暴露無遺。我不知道李諾為什麽要讓我這樣做,或許她是為了把我安排到副主任的位置上,才想讓我隱瞞下海歸的事實。


    我隻是告訴她我們已經認識很多年了。就這樣算是應付了過去。


    梅小雪又問起了我,“告訴我實話,當你知道她得了白血病之後,想過與她分手嗎?”


    我沒有馬上回答她,我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她。


    “馬上告訴我,告訴我實話。”


    我的眼睛極力地幫助我隱藏著那一刻我心裏的感覺,我近乎有些惱怒,可是我還是平靜地說道:“你不應該向我提出這樣的問題。”


    “為什麽?是我沒有資格?還是這不是我的工作範圍?”


    “都不是,而是你應該明白,如果我想拋棄她,那我還有什麽必要那樣做。”我的聲音高了起來。


    “我當然明白,我是問在你最初知道她病了的時候,而且是得了這種病的時候,你是否想過那樣的問題?”這一刻,梅小雪讓我感覺到流星仿佛就是她的妹妹。


    “我明白了,你不是在意我現在是怎麽想的,而是在意我是否有過那樣的一閃念?”


    “是的,是在意這個。”


    我的心裏似乎有點兒不是滋味,我甚至是有著一種受到了汙辱的感覺,我鄭重地說道:“那我現在就告訴你,她並非是廟堂上的觀音,卻是我心中的神聖。”


    梅小雪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我,仿佛像是發現了新大陸那般感覺到了新奇,我當然明白那不是因為我語言的新奇,而是因為其中的內涵。


    過了好一陣子,梅小雪才慢慢地說道:“我之所以這樣問你,我是想看到你們之間的感情真摯到什麽程度。這還……”


    梅小雪沒有再說下去。


    她起身走了出去。


    她走出去的那一刻,讓我第一次看到了我認識她之後一直讓我感覺到的她的那份矜持,仿佛因為我剛才講到的故事,而受到了嚴重的挑戰。


    就在這天快要下班的時候,我又接到了梅小雪的電話,她告訴我她非常想幫幫我。我問她為什麽?


    她說她所看到的是一對對戀人分手,一樁樁婚姻破裂。有點兒像秋風掃落葉那般。在我們八零後這一代人中,仿佛有點兒勢不可擋。當她知道我是為了挽留自己戀人的生命,站在那裏出售那對交椅時,她當時就已經被深深地感動了。她說那一夜她都沒有睡好。


    她還那樣坦誠地告訴了我,她眼下遇到的問題,她已經結婚兩年,還一直沒有要孩子,那是他們夫妻倆商定好了的,三十歲以後再考慮這個問題。他們最近卻遇到了新的麻煩,他的愛人是學電腦軟件設計的,他提出來去印度的班納羅爾發展,而她卻不想去那裏。他們誰也說服不了誰,而如今誰都不相信愛情這種原始的情感,會經得起遙遠距離的考驗。


    那完全是因為我,因為我和流星的愛而打動了她。


    掛斷電話前,她讓我把那一對交椅帶到公司來,帶到她的辦公室裏。


    我不置可否,我不知道她將會如何幫助我,我不知道應不應該那樣做。


    但我卻相信梅小雪的真誠,她的坦率與坦然,給了我這樣的直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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