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棧道》


    綠螢做了一個夢。


    她夢到她和朋友們走在懸崖邊上一條很陡的、沒有護欄的棧道上,朋友們一個一個地都走到了棧道另一頭,而她還在起點顫抖。朋友們不斷地催促著她,她隻有搖搖晃晃地走上棧道,卻很快就從懸崖上栽了下去。


    她醒了。沒有太多的驚嚇,但是失落一陣一陣地湧上來。


    此時此刻,她躺在宿舍的床上,愣愣地看著天花板。她來到這距家千裏的學校一個月了。嗯,一個月了。她覺得心裏堵得慌。


    昨天晚上班級裏開會,會議開到了晚上九點多。因為綠螢是班委,所以會議結束後還要留下來一會兒。綠螢向來膽大,不怕黑,但這幾天學校裏發生了幾起搶劫事件,讓她心裏發毛。她喊住了一個舍友,問能否等她一下。


    說實話,她沒想到舍友會搖頭。


    一個宿舍,除她之外有五個人,沒有一個願意留下來等她。哪怕隻需要等幾分鍾。


    最後她做完事情,一個人走回宿舍。她之前從來沒有覺得學校的夜晚這麽黑,這麽陰森。


    她本以為,一個月的情誼,是足以讓一個人願意留下來等她的。


    一個晚上,心裏都悶悶的。她拿起手機,翻著列表。


    想找一個訴說的人。


    可是很晚了。


    她的腦海裏,突然浮現出青瑤的臉。青瑤是她的初中同學,是她為數不多的要好朋友。


    她給青瑤發了消息,本想訴說她的委屈,但心裏波濤洶湧的情緒,最終化為了看起來平平淡淡的幾行字。


    沒有回複。


    又添了幾句,加點玩笑話。


    她知道,一時之間沒有回複很正常,隻是看著自己發出去的消息,她突然有點委屈。


    “同桌你沒事吧?沒有遇到壞人吧?”青瑤回複了,隨即一條條消息急切地蹦出來,綠螢想起青瑤咋咋呼呼地拉著她去食堂的模樣,不由笑了。


    “沒事,隻是心裏有點難受。”綠螢簡單地解釋了事由,等待著青瑤的下一句話,此時,她心安了許多。


    沒有回應。


    一分鍾過去了。


    兩分鍾……


    “同桌,如果我當初好好努力,就可以跟你上一樣的學校,就可以陪你一起走夜路了。”


    “同桌,如果沒有人陪你,你更要照顧好自己。走在路上要小心,特別是晚上;飯要好好吃,晚上早點睡……”


    青瑤絮絮叨叨地叮囑著。


    手機上的消息一行一行地模糊了,


    那天晚上,綠螢又做了一個夢。


    她夢到她和幾個朋友走在懸崖邊上一條陡峭的、沒有護欄的棧道上,朋友們一個一個地都走到了棧道另一頭,而她還在起點顫抖。朋友們不斷地催促著她,她隻有搖搖晃晃地走上棧道,可是沒晃幾步,她就一頭栽了下去。這時候,有人衝了過來,拉住了她的手。


    《落地》


    市場中,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牽著母親的衣角,正等待著母親挑完所需要的蔬果。


    他很心急。這個地方與他印象中幹淨整潔的家、學校和小區都不同。這裏的地麵坑坑窪窪,小坑裏填滿了汙水,濕淋淋的地麵上黏著數不清的菜葉、滾著被人拋棄的爛瓜果。他一點兒也不想在這裏待下去。


    這時,母親遇到了一個朋友。母親讓他對著她的朋友叫了聲“阿姨”,便與那位阿姨熱火朝天地交談起來。他不滿地嘟著嘴,晃著母親的衣角,告訴母親他想回家。但母親隻是示意他別搗亂。


    終於,母親和阿姨都挑選好了各自需要的果蔬。母親牽起他的手,三人並排離開。


    可回家的路上也並不愉快。因為母親手上提著沉重的蔬果,所以並沒有像來時那樣抱著他。因此,他要小心翼翼地跨過積聚著汙水的小坑,要避開黏糊糊的菜葉、髒兮兮的塑料袋,要繞開滾來滾去的瓜果。終於,他們離開了市場,他鬆了一口氣,但又發現擁擠的人行道並沒有更加幹淨。


    忽然,一個發宣傳單的小妹遞來兩張宣傳單,母親和阿姨隨手接過。阿姨掃了兩眼傳單上的內容,就隨意地鬆開了手,宣傳單便被丟到了她身後。


    小男孩回過頭,看著那張宣傳單搖搖晃晃地飄著,風惡意的玩弄讓它在空中起起伏伏。但那張宣傳單終究是落到了地上,成了垃圾。由於太專注於那張宣傳單,他被腳下的空瓶子絆倒。母親慌忙放下蔬菜扶起他,問他有沒有事,阿姨也蹲下身子安慰他。


    “唉,我們這裏就是髒!”見他沒有哭鬧,阿姨直起身子抱怨,“外國的街道上,連點灰塵都沒有,更別說垃圾!”


    “就是,我們這裏的人總是亂扔垃圾,害得小孩子摔倒!”母親附和道。


    他又回過頭去看那張宣傳單,它已被人踩踏,沾滿了泥濘的腳印。


    “怎麽啦?你在看什麽呀?”阿姨見他一直回頭,彎下腰,語氣溫柔地問他。


    “阿姨,”他仰起頭,不解地問,“你已經知道地上有很多垃圾,為什麽還要把那張紙扔在地上呢?”


    《巧遇》


    烏雲悄然蔓延了一整片天空。


    一如往常的,她獨自等在屋簷下,等一個不知何時會來、不知是否會來的友人。眼前的人來人往,像是電影中不被注意的背景,沉默著,卻在冥冥中私自做了決定。


    雨淅淅瀝瀝地下了,周圍的腳步聲變得匆忙,但勾肩搭背的行人仍在大聲地談笑著。沒有人注意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外,有一處沉寂。她所等的人,還未來。


    驟然,雨下大了。人群騷動起來,慌亂的腳步聲濺起泥水。行色匆匆的人,不曾在意是否將泥水濺上了誰的褲腳。她茫然地對著朦朧的雨霧,是該離開嗎?她的迷茫沒有給她答案。她低著頭,看雨滴在地上擊打出晶瑩的花,繁驟的雨似乎在用鼓點般的敲打聲安慰著等候在屋簷下的人。


    “林喻!”


    她忽然聽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那聲音清澈而明快,像撒向天空的一捧清水,在陽光的照映下,折射出斑斕的光彩。她抬起頭,露出一個微笑作為回應,即使這個聲音,她並不熟悉。


    當她抬起頭,看見一個陌生的女孩,撐著一把水綠色的傘。


    自然,她並沒有走向林喻。


    她拍了拍一個在屋簷下等雨停的女孩的肩膀:“我找到你了!”帶著幾分巧遇的欣喜,又帶著幾分恰如所料的得意。


    她們隨即歡笑著離去,在漸漸小了的雨中。她們撐著的那把水綠色的傘,像是兩個人心中同樣的期待。


    驀地,陽光破開了沉厚的雲層,像是闖入耳中的那聲呼喊。那聲呼喊,像是花叢中迷人的初綻,樂曲中撼心的收尾。


    而她,仍然在期待著有一個聲音,堅定地喊響她的名字,給長久的等待,一個圓滿的答複。


    雨停了,她仍守在屋簷下,等待著一個不知何時來到、也不知是否會來的友人。


    《鼠葬》


    小女孩覺得,那些在路邊覓食的老鼠真的好可憐。


    它們太小了,司機看不見它們,車輪自然也不懂得避開。


    它們給人們的印象太過於糟糕,因此人們看見它被碾壓的軀體,都隻是嫌惡地繞開。


    女孩把那隻可憐的老鼠埋葬了。她覺得,這隻被碾壓的小家夥,令她心碎。


    它們多可憐啊!女孩想,她絕不會像那些冷漠的大人一樣,用嫌惡的眼光看它們。


    而歲月不會停止行走,時間不會停止改變。


    某一天,女孩哼著歌走在街上。忽然,一片鮮紅闖入她的眼。女孩腳步一頓,直盯住那隻皮開肉綻的老鼠。幾番猶豫,她終究掉頭走開,即使那殘破的身軀時常在她心頭浮現,但她已經失去了去觸碰的勇氣。


    太可怕了,那麽小小的一隻,被碾成什麽樣了!


    人隨時而變,情為事所遷。


    某一天,女孩騎著車。車輪前出現了一抹鮮紅的痕跡。她捏緊刹車偏開車頭,車在觸及那隻老鼠前停下。女孩鬆了一口氣,皺著眉望著眼著那隻連骨頭也碎裂的老鼠,真奇怪,她當初怎麽會去理睬那樣惡心的東西?時間並不允許她有太多的考慮,於是她轉開車頭,匆匆離開。


    匆匆遠去的身影一如遠去的光陰。


    某一天,女孩挽著同伴的手臂,說說笑笑。經過十字路口時,她眼角的餘光偶然地掃到人行道邊躺著一隻白老鼠,它的嘴角凝著一道血痕。女孩很快收起對於它的注意力,與同伴談笑著離去。她甚至不願意去回憶,自己當初為何願意用手捧起那破碎而肮髒的軀體。


    她曾以為自己不會變,她曾以為自己將永遠宛如一潭湖水,單純、幹淨。


    然而,在一步一步地成長以後,再看到了更多、學到了更多以後,人便再也不可能,如同最初的模樣了。


    但誰能說,這一定不是件好事呢?


    《傳家寶》


    書房裏,父親一筆一劃地寫著:“慬、謹、勤”。又一字一頓地念給我聽:“慬、謹、勤。”


    我耐著性子聽他念完,問:“爸,這是什麽啊?”


    父親說:“這是我們家的傳家寶。”


    哦,傳家寶!我驚奇又疑惑,我們家也有傳家寶!可是,為什麽之前我沒有聽說過呢?


    “慬,是勇敢;謹,是謹慎;勤,是勤奮。”父親耐心地解釋,“人一定要勇敢,才有希望做成事。而做事時要謹慎、要勤快,才可以把事情做好。勇敢、謹慎、勤奮,我希望你可以成為這樣的一個人。”


    我點點頭。我聽得懂,但我仍有不明白的地方。我拿起了那張寫著“慬、謹、勤”的紙,反複端詳著這幾個字。到底為什麽,父親說這是我們家的傳家寶呢?


    這時,母親走進了書房,催我們吃飯。正巧,她看見我手上拿著的、寫著“慬、謹、勤”的紙,“哧”地笑了。她瞥了父親一眼:“你呀,還真把這當回事!”父親聽了,臉一陰,轉身走出了書房。


    我忙問母親:“媽,這是怎麽回事啊?我們家什麽時候有的傳家寶?”


    母親說:“嗐!我們家哪有什麽傳家寶啊!不過是你爸看了一個講什麽‘家風家訓’的節目之後,瞎折騰的罷了!你說你爸,要這傳家寶做什麽?又不值錢!你也別想了,快出來吃飯!”


    我答應著,看母親走出了書房,目光又轉到了那張紙上。看著紙上端端正正寫著的“慬、謹、勤”,我覺得父親不是在瞎折騰,他是真心希望我成為一個勇敢、謹慎、勤奮的人,並且將這樣的精神傳遞給我的下一代。


    這傳家寶是不大值錢,但是挺貴重的。


    我在心裏鄭重地念了一遍“慬、謹、勤”,才走出書房。


    《活著》


    第一次參加葬禮是在五年級的時候。


    當時器樂聲和哭喊聲混雜在一起,很吵。


    這裏這麽吵,外公會被吵醒嗎?


    她看著棺裏靜靜躺著的外公,總覺得下一秒,他就會睜開眼睛、坐起來,然後告訴我們,他沒有死,這場葬禮隻是一個玩笑。可是不管葬禮現場多麽喧鬧,不管他的孩子們哭得多麽撕心裂肺,外公隻是靜靜躺著,閉著眼。


    她的眼淚就又掉了下來。


    外公最疼愛的表妹,早已泣不成聲,可是外公啊,都沒有來安慰她。


    她知道,外公是真的要離開我們了,不回來了。她突然想起,記憶裏為數不多的關於外公的畫麵,是外公停下了摩托,捧著一籃子冬棗給在門口等待的她和表妹。是外公給她和表妹買來漂亮的蛋糕。是外公黑黝黝的臉龐上掛著的笑……她與外公相處不多,但每一個畫麵都那麽溫暖。


    葬禮的程序很複雜,她抽噎著,茫然地跟著大人團團轉。


    突然我想到,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一定不要葬禮。


    我不要其他人為了我那麽累、那麽傷心,我要他們都為自己好好活著。


    《核桃》


    她的目光落在那半盒核桃仁上。


    那是很久之前,很久,幾個月到一年多不等,對於她未滿十八的年歲來說,的確算是很長了。


    父母聽說核桃可以補腦,就買了很多。


    她知道那是父母的好意,但她確實不喜歡核桃。不僅僅因為核桃幹澀的口感,還因為核桃長得很像充滿了血管的大腦。甚至可能因為難以言說的不服氣、“我不補腦,也能考得好”的傲氣、還有對父母建議,天然的、叛逆的拒絕。


    以上種種,導致那些核桃被晾在一邊,許久,無人問津。


    一段時間過後,她該磨牙了。


    她不是什麽奇怪的齧齒動物變種,隻是一年裏總有那麽幾天,不久,大概占三分之二點五,想嚼東西。不嚼,就不高興。當然,如果被嚼的東西味道好一點兒,可以獲得更高愉悅值。


    趁著還是可以任性的年齡,當然要多吃點。


    可是她翻箱倒櫃也沒有找到零食,想起自己好久不去超市添置食物,長籲短歎卻不肯放棄,意外地發現了被裝在舊餅幹罐裏的核桃。


    在出門和敲核桃二者之間徘徊片刻,她把核桃倒了出來,費盡力氣砸碎了幾顆,取了一塊放進嘴裏。大概是由於這核桃上麵凝聚著自己的勞動價值,她接受了核桃在上下牙間被擊碎時迸散的淡甘。


    在沒有零食吃的時候,這東西的味道也還不錯。她想。


    大概是因為放得太久了,有一些核桃已經變質。而她,作為一個吃貨,卻從來不擅長辨認食物是否變質,往往隻有吃到嘴裏才會發覺,然後急急忙忙吐掉、漱口。


    某一天,一家人吃飯時提起核桃,她便如此抱怨。


    給核桃貼了“費勁”“難辨好壞”等等標簽之後,她沒有再想。有零食便吃零食,而在沒有零食吃又懶得出門的時候,她還是選擇和核桃作鬥爭。


    她性格急躁,在與父母爭執之後,砸核桃也成了一種發泄的方式。


    幸虧核桃長了那麽厚的殼。她想,核桃仁才不至於被砸得稀爛,否則,自己可要對核桃泥發動二次攻擊了。


    這一天,爭執再一次發生了。


    其實不是多大的事情,可她就是沒有辦法冷靜地解決。她為自己的急躁鬱悶。把自己關了一會兒,肚子發出了需要核桃的聲音。


    誒,下次可要記得多吃點飯。


    她走進廚房,有點喪氣地抽出平時存放零食的抽屜,可是除了一個鐵匣子,什麽也沒有。


    她愣了愣。


    沒有零食,自然是因為被她吃完了,但是那鐵匣子是?


    等等,核桃呢?


    “知道餓了?”母親突然走進了廚房,“喏,今天有空,我把核桃仁都取出來放在那個盒子裏了,喏,就那個鐵的。壞的也挑出來了,多大人呀,吃也不會!”


    她沒有出聲。


    “哦,晚飯在鍋裏,看你下次發脾氣還不吃飯,”母親補充,句子裏嫌棄滿滿,語氣裏卻沒有埋怨,“吃完早點睡,明早我可不叫你。”


    說完,母親轉身離開。


    她聽見房門被關上的聲音。


    她打開盒子,看著核桃仁,有小半盒。


    一定花了很長時間吧。


    她取出一塊放進嘴裏,苦澀很快蔓延在唇齒之間。


    不是說,壞的都挑出來了嗎?


    她趕緊把嘴裏的核桃吐了出來,看著那半盒核桃仁,笑了。


    時隔多年,那小半盒核桃,依舊是最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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