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從眼見失去了七日呼吸的太子殿下幽幽轉醒。


    那雙眼淨若琉璃,無畏無懼,無感無情。


    芸芸眾生似盡在眼內,又如視眾生為螻蟻,萬物皆不在眼中。


    他說:從此吾名玄隱,安車國太子已死,世間不存其蹤。


    那一瞬,他的心髒微微抽痛,一雙溫潤眼眸自眼前一閃寂滅,他垂眼,再想不起其他。


    從此,世間再無安車太子,隻有……


    佛家,玄隱。


    半年後,天下皆知,安車王以仙人之禮迎太子還朝。


    那一日,人群中獨獨不見太子妃。


    嵬名安坐在亭中,看著簷下叫得沒完沒了的八哥。


    眉如遠山勾了天邊雲色淡淡,不驚豔,卻驚魂勾魄……


    隻是無人賞。


    而那八哥叫著的,也不過翻來覆去都是這兩個字而已。


    “阿彧、阿彧……”


    阿彧?


    嵬名安的嵬名彧。


    子翼的阿彧。


    ——嗬。


    此時……應該叫“玄隱”了吧。


    他突然笑了,笑得幾多歡暢,幾多哀涼。


    “哈,你問我為何不去?”


    “他啊,忘記我啦,我去湊那個熱鬧做甚?”


    他將手指伸到了籠子裏,欲近不近。


    那八哥羽毛綠油油的,漂亮華麗至極。它的小腦袋似乎也極有靈性的蹭了蹭他的指尖。


    他修長的玉指撫上八哥羽翼,眉目疏淡:“日後太子府易主,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了你這般聒噪,不如現下放了你如何?”


    良久,鬱結於胸的一口氣吐出,微合的眼望不見神色:“現在放你,等我死了,可記得到我墳前探視一二。”


    手上一扭,籠鎖頓開,那八哥頭也不回地衝出籠門,離弦箭一般直飛雲霄,眨眼便不見了。


    嵬名安愣在原地,忽地搖這著頭嗤笑出聲:“這小沒良心的,白養了你這些年。”


    不過也好,如此也就再不用聽到……


    他笑著,笑著怎像那無雙明眸蘊了一片雨天。


    可這,明明就是長空萬裏的無雲天啊……


    嗬嗬,無雲也好,至少尚能祝你,走得一路安然。嗬。


    於是他緩緩踱回屋內,繼續混吃等死。


    那麽閑淡安然的模樣,仿佛外界那些閑言碎語……無論是同情憐憫還是惡語中傷,都不能驚擾了他分毫。


    他在意麽?


    嗬。


    若非心上之人,怎能得他一回顧。


    而他真正心上之人……


    嵬名安倒在榻上,唇角扯起,眼眸闔上。


    現下上至皇親國戚,下至黎民百姓,無一不成了佛的狂熱信徒,恨不得天天溺在那人蓮台下才好。


    那竹林精舍裏,多自己一個不多,少自己一個不少,既然如此,又何苦去找不痛快?


    他緊緊衣領,看似舒坦地睡了過去。


    然而眉頭皺地死緊。


    到底,還是不甘心……


    不甘心啊!!


    你如何敢,如何敢就這般輕而易舉的忘了我啊……


    我的佛陀。


    你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我偏說苦海無邊,回頭是我。


    子翼不願歸依於你,你能否,皈依於我?


    皈依於我……可好?


    可好啊!!


    他在夢中放聲長笑,醒來卻淚濕了衣衫。


    ——唯願長夢不願醒。


    府中近身丫鬟日日前去竹林精舍。回來就搬把椅子坐下,沒大沒小的在他耳邊喋喋不休。


    說佛今日又感化了何人,哪家頑劣少年又虔誠拜下蓮台。


    說精舍外香草鮮花鋪了滿地,白玉金飾撒了滿眼。


    說虛空中萬神現身靜聆佛法,梵音檀香久久不散。


    說王與王後皈依佛門,天下百姓停兵止戈,紛湧而來。


    說他一人一口,那無上佛理又澆灌點醒了多少俗世庸人。


    卻惟獨不敢提,那太子出塵忘俗,眉目淡漠的拒了王回太子府的請托。


    可無論她如何說,那榻上還是椅靠上的人,都沒有一絲反應。


    ……誰也不知道他聽了還是未聽。


    正如誰也不知道——他是否在意。


    從沒有一人能透過他那眉目間看出一分……狼狽。


    仿佛他清透俊雅依舊,雋逸溫柔依舊。


    仍是那醉倒人間的極致風華。


    仍是,當年他大紅嫁衣,與他同拜的模樣。


    ……子翼願為君琴上弦,杯中茶,手中劍,身前盾。願與君並肩,護君一世長安。


    少年清透秀朗的聲音從無盡遠方隱隱傳來,卻是那麽堅定的。仿佛這一諾,便是永生……


    他閉著眼,無人看到的臉龐上,是那麽明媚的溫柔笑意。


    卻是——有什麽落了下去,隱入那華貴的錦繡綢緞……


    不見。


    ……


    又虞一月,國宴。


    嵬名安孤身赴宴。


    那一日天降大雪,他跨出朱漆大門,回身仰望。


    雪寂靜旋落,覆了太子府金匾半分。天地間一場浩大,仿佛隻餘他一人。


    飄飄鵝毛灑下,落滿了他潔白的衣襟。落上了他墨色的長發……


    一瞬白頭。


    這一幕,何其絕美。仿佛這人間最絕豔的顏色,卻潑成了一副空透的水墨畫卷。


    他靜立半晌,無人能看出他眸中究竟幾分顏色。


    許久之後,他終於轉身,長路遝遝,從此再不回頭……


    這漫漫一夜過後,世間再無太子妃忠王府長明郡主嵬名安。隻有欺君罔上,災星之兆,發配尹闕山開鑿石窟的囚徒。


    嵬名安扯扯腕間沉重的鐐銬,那絕美如綢緞的長發落下,卻染了無盡血色枯容,掩了他的唇角,他的雙眸……


    笑得幾多諷刺。


    本以為佛陀麵前萬事揭破,自己必死無疑,畢竟皇帝是個多麽脾氣暴躁且多疑的主兒他心知肚明。


    ——怎麽辦,我沒做好能活下來的準備啊,佛祖啊,誰要你的慈悲心腸。


    贖罪?哈,我嵬名安何罪之有。


    你當我,是你那些需要教化的信徒麽?!


    他想著想著,隻覺得好笑,連監工火辣辣抽上身的鞭子都不怎麽覺得疼了。


    那一刻,一念起,縱然公子如月如竹,難逃魔心。


    石窟開鑿至三分之一的時候,嵬名安感了風寒,昔年願為君手中劍的能耐早在四肢具廢時化為泡影。被懷恨者輕輕一推,便頭暈眼花自陡崖墜落。


    卻沒有滿心期待的疼痛。


    一人在底下惶恐驚呼裏將他接住,滿身檀香撲鼻而來。


    ——佛陀。


    嵬名安閉了眼,眼底五味雜陳。


    如何聽不清楚,那人驚慌失措喚了句什麽。


    “子翼……”


    他輕輕推開他,俯身,同崖上萬眾卑微下拜,滿身泥垢,隻道:


    “拜見我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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