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汪洋和修婷坐在一起的時間並不算長,他們去的那個飯店也實在是不夠講究。可那天晚上,他們在一起度過的那段時光卻是讓汪洋愉快的。那一刻,汪洋麵對的雖然是一個他早就認識,卻並不熟知的人,可他卻沒有像以往和別人在一起時那般高度警惕或者裝模作樣。在那短短的時光裏,他甚至幾乎是在心理上洗去了鉛華,卸去了戎裝。他是不希望去那種假話總比真話多的應酬場合的。盡管那都是公款消費,盡管那餐桌上的豐盛程度遠比自己家的餐桌錦繡多樣。


    那天,當汪洋走出飯店打道回府的時候,他的心裏是高興的。這不僅僅是因為這是一次不需要約束自己行為的飯局,更主要的還是因為能和多少年前曾經有恩於自己的知青戰友,進行了一次20多年後的遲到的相聚。當年修婷為自己輸血的行為,畢竟曾經感動過自己,盡管那份感動似乎是來得太遲了一點兒。因為那時因為那個年代因為那種環境之下,都沒有都不能都無法將那件事轟轟烈烈地記起。不過,那件事卻始終都沒有讓汪洋輕易地忘記。尤其是當歲月的年輪已經爬上臉龐,他更加感覺到他對那種幸運與緣分的眷戀,已經難以輕易的從自己的記憶中剝離。


    從飯店走出來後,汪洋還是有著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可他已經不能再說什麽,第一次坐到一起,自己就儼然新聞記者進行專訪一般,問個沒完沒了,已算冒昧。以前,他還從來就不曾這樣冒昧過,不曾這樣關心過一個和他沒有多少關係的女性的生活或者她的家庭。那天晚上,他們會麵的氣氛似乎一直在感染著汪洋,再加上這些天來,印刷廠的改製已經有了實質性的進展,這讓他的情緒明顯有了好轉,這是自從他兒子自殺後,幾乎從來沒有過的情形。


    幾天後,當他走進自己辦公室的時候,李楊走了進來,給他帶來了一個讓他怎麽也無法高興的消息:“汪總,法院來人了,說是要劃走市工商局的那60幾萬元的罰款。”


    “為什麽?我們已經起訴了呀。案子還沒有結呢,怎麽就可以這樣?”汪洋有些吃驚。


    李楊站在辦公桌前,說道:“是市工商局申請了強製執行。”


    “我們的起訴就沒有用了?”


    “不是沒有用,而是兩回事。他們是在我們還沒有起訴之前,就向法院申請了強製執行。看來我們必須交這筆錢了。”


    “得罪不起呀,要知道這樣,我何苦要堅持呢!還不如就給他們算了。反正那也不是我個人的錢。”汪洋既像是說給李楊聽,又像是自言自語。


    “法院本來是可以直接從銀行劃走這筆款的,可還是給我們麵子,才來我們單位說一聲。執行文書已經送來了。”


    “那就讓他們劃吧。我們再缺錢,幾十萬元對我們來說還是沒有什麽問題的。可這件事真讓我們難以出這口氣。這不明擺著是是非顛倒嗎?好了,去吧去吧,通知財務處辦吧。”汪洋一邊說一邊和李楊揮了揮手。


    李楊走後,汪洋拿起電話,撥通了張和的手機,讓他馬上到自己的辦公室來一趟。


    半個小時後,張和來到了汪洋麵前。


    還沒有等張和站穩,汪洋就問道:“怎麽搞的?我們不是已經起訴了嗎?就是不開庭,也不一定就得先交罰款呀。”


    “汪總,這是兩碼事,我們是起訴在後,而他們到法院申請強製執行是在前。我們走的是不同的法律程序。我們是起訴他們做出的行政處罰決定是錯誤的,要求撤銷處罰或糾正。而在我們的起訴還沒有結果之前,他們申請強製執行那是有效的。”張和解釋著。


    “這我懂,我就是想,怎麽還能讓他們走到前麵去了。事情不大,可真讓我們難堪。”


    “等我們勝訴的時候,那該糾正的就得糾正。”


    “問題是我們等不了,那得等多長時間,我們必須是在短時間內迅速地把這件事情澄清,向讀者說明白,否則,不影響我們下一個年度的訂報嗎?我既要保證來年的發行量,我還要收上來這筆訂報款。報紙訂不來,那不是等於要我們的難看嗎?”


    “汪總,我最近聽到了一個新的消息,聽說寧陽紀事報的老總是市工商局的一個就管我們這個案子的那個處的處長的弟弟。這裏麵肯定有貓膩。這個消息是寧陽紀事報的一個人說的。”


    “那又能怎麽樣呢?我早就斷定這裏麵一定有問題,可你能把人家怎麽樣?”汪洋越說越是有些激動。


    “放心吧,汪總,我們肯定勝訴。”說完,張和走了出去。


    汪洋早晨從家裏出來的時候,本來是想陪著夫人童小舒去醫院看醫生的。童小舒堅持不用去醫院,汪洋也就沒有勉強。市委宣傳部讓他上午去一趟部裏,說是有事要找他。此時,汪洋正準備出門,李楊走了進來:“汪總,你這是準備去哪?”


    “我去市委宣傳部。”說完,汪洋看李楊像是有事找他,便問道:“有什麽事?說吧。”


    “剛才,你的一個鄰居在市中心醫院打來電話,說是你愛人正在醫院裏,讓你馬上到醫院去。”李楊說道。


    “怎麽了?她怎麽自己去醫院了。”汪洋顯然覺得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打電話的人說是鄰居們把她送到醫院的。別的,她什麽也沒說。”


    聽到這裏,汪洋就再也沒問什麽,匆匆地走了出去。


    沒過多久,汪洋走進了中心醫院的一樓大廳,他找來找去,最後找到了急診室,他向當班醫生問明情況後,才知道童小舒剛才在這裏看過病,已經被送到觀察室了。汪洋問道:“你們診斷的是什麽病?”


    “現在還不知道,你先去觀察室等著吧。”


    汪洋見醫生可能是因為太忙的緣故,根本就沒有心思詳細和他說什麽,也就馬上離開了。他找到了觀察室,童小舒躺在那裏,不斷地呻吟著,而且還不斷地翻動著身子。身上已經掛上了吊瓶。在她的周圍,還站著兩個比他和童小舒略大一點兒的兩個女性鄰居。童小舒已經看到汪洋,她似乎沒有能力說什麽,可眼睛頓時便湧出了淚水。汪洋走上前去,問道:“小舒,你怎麽了?早晨不是沒有這麽厲害嗎?是不是還隻是後背疼?”


    童小舒沒有說話。她還是不停地翻動著身子。汪洋又一次問道:“你還有哪兒不舒服?”


    童小舒依然默不作聲,她的額頭上不斷地滲出汗珠。汪洋見童小舒沒有回答自己的問話,便轉向了站在旁邊的那兩個鄰居:“麻煩你們了。你們是怎麽知道她病了的?”


    那兩個鄰居當中的一個說道:“我是出門的時候,看到童小舒正在走廊門口的防盜門外,用一隻手緊緊地按著肚子蹲在那裏,額頭上都是汗珠,我問她怎麽了?她也不說話,我問了幾遍,她才勉強說了聲,是肝區疼。我又知道你不在家,也就喊上了劉嫂來幫我,是劉嫂去馬路上攔了輛出租車,我們把她送到了醫院。”


    “那醫生怎麽說?”


    “已經做過b超,可能是急性膽囊炎,還沒有最後確定,說是一會兒還要給一個什麽報告。”


    汪洋又走到童小舒跟前,問道:“好一點兒了嗎?”


    童小舒還是一言不發,這讓汪洋真的有些著急了。汪洋明白,人病久了就等於半個醫生,可汪洋幾乎就不怎麽太得病,就連一般的傷風感冒都不太容易染上,他對疾病方麵的知識知之甚少。此刻,他根本就不知道童小舒如果真的得的就是急性膽囊炎的話,那究竟有多麽嚴重。汪洋不停地在童小舒的身邊轉著。一會兒工夫,走進來一位醫生,醫生問道:“誰是童小舒的家屬?”


    汪洋點了點頭。


    “她必須馬上住院,不能再拖了,她其實早就有膽囊炎,隻是以前沒有注意而已,現在整個膽囊幾乎壞死。必須馬上手術。”


    “醫生,有沒有什麽危險?”汪洋問道。


    “哪能沒有危險,什麽手術能沒有危險?”醫生的態度不像汪洋想像的那樣好。


    “是是是,是不能沒有危險,我是說能有多大的危險?”


    “有沒有危險都得做,不做就更有危險了。不要讓她進食了。”說完,醫生走了出去。


    醫生所有的話,童小舒都聽到了。當汪洋走到她跟前時,她緊緊地抓住了汪洋的手,還是什麽也沒有說,隻是眼淚沿著臉龐的曲線迤邐地流著。那一刻,汪洋的眼睛是潮濕的,他的心裏像是彌漫著幾分內疚,那是因為他早晨從家裏出門的時候,就知道童小舒已經病了好多天了。而且他還知道童小舒已經幾天沒有像樣地進食,而自己隻顧忙自己的那份工作,根本就沒有顧及到她的病情。兒子自殺後,尤其沒有顧及到她的情緒,而童小舒每天就是一個人呆在家裏。她恰恰又是一個內心世界比較封閉的人,她的清高往往讓她自己遠離了那些世俗的群體。這些天,她的內心世界裏正承受著比自己更加難以忍受的精神痛苦。想到這些,汪洋用手為童小舒擦了擦掛在臉上的淚水。然後,他又俯下身去,讓自己的臉緊緊地貼在了童小舒的臉上。


    半個多小時後,童小舒被推進手術室。


    汪洋不停地在手術室外的走廊上踱著步。走廊上隻有汪洋和他的兩個鄰居。就在童小舒被推進手術室20多分鍾後,李楊來了,他陪伴在汪洋的身邊。


    汪洋問道:“有沒有人去單位找過我?”


    “我走的時候,是沒有。”


    “你不是剛從單位裏出來?”


    “出來一會兒了,我剛才去了一趟住院部,去看了看田曉亮,他已經不行了。”


    汪洋看了看表,說了聲:“走吧,再陪我上去看看他。他那兒我已經去過了,可我不忍目睹每次去看他時一次比一次嚴重的情景。可還得去看看他。”


    汪洋跟著李楊到了住院部的六樓,田曉亮已經在那裏昏睡了。很快,汪洋就又回到了手術室門口。他在手術室的門口來回走著,那一刻,時間仿佛像是凍結在了那裏。汪洋不斷地看著手表,差不多幾分鍾就看一次。鄰居劉嫂看出了汪洋著急的樣子,就走到他跟前勸說道:“汪洋,著急也沒有用,你要是有事,就先走,我們在這裏幫你照顧她,你下班再過來。”


    “那哪行?我應該讓你們回去,讓你們兩個人在這裏陪著,太不好意思了。我看還是你們走吧。”汪洋誠懇地說道。


    “我們走了,這裏要是缺個人手什麽的都沒處找去。行啊,我們就在這裏呆著吧……”


    劉嫂還沒有把話說完,汪洋的手機響了。汪洋接通了電話,那是市委宣傳部新聞處的小趙打來的,他催汪洋快點兒去部裏,說是部長已經按照和他約好的時間在部裏等他一個多小時了。汪洋掛斷電話後,想了想,走還是不走呢?如果走,等童小舒下手術台出來時,知道自己不在跟前,她會怎麽想呢?如果不走,那是部長頭一天親自打電話和自己約好的,而且強調必須是讓自己親自去部裏。此刻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不去能好嗎?


    李楊走到汪洋跟前,說道:“汪總,你是不是有事?是單位有人找?”


    “不是,是部裏找我,昨天已經約好了,剛才又來電話催過。”


    “那你就先去吧,我在這裏不走,再加上你的兩個鄰居,不會有什麽問題的,有事我可以隨時打電話找你。再說,你去部裏辦完事也就回來了,放心吧。”


    到了部裏,汪洋直接去了部長辦公室。柴雲部長已經真的在那裏等著他了。汪洋走到跟前,一邊找了個地方坐下一邊說道:“讓部長久等了,不好意思,家裏臨時有點兒事,就來晚了。”


    “你家裏有什麽事?你可是讓我在這裏等你一個多小時了。”說著,柴雲還是笑了笑。


    “我愛人突然病了,鄰居把她送到了醫院。現在正在那兒做手術呢。”汪洋說道。


    “什麽病?需要做手術?”


    “膽囊炎,急性膽囊炎。”


    “那也不一定就非得手術吧。也可以保守治療啊。”


    “怕是不行,醫生比咱懂,他們說幾乎已經壞死。必須做手術。”


    “啊,這麽說,手術還正在做著呢?”柴雲部長說話的節奏比剛才放慢了一些。


    “沒事,有人在那裏。柴部長,找我有什麽事你就說吧。”汪洋還是想早一點兒知道部長找他有何公幹。


    “哦,正趕上你愛人做手術,真是時候不太好,讓我和不和你說呢?”柴雲說道。


    “柴部長,還有什麽特別要緊的事嗎?我既然來了,你就說吧,說完了,我就回醫院。”


    “那好吧,那我就說,反正是早晚也得告訴你。你還記得啤酒節時你們的那篇關於擺在現場的花卉丟失的報道吧。那次的影響特別不好,給我們市的形象帶來了極大的負麵影響,市領導極為不滿。當時就已經表態,要設法挽回影響,要嚴肅處理,對責任單位和責任人都要嚴肅處理。當然,後來你們又做了幾篇挽回影響的報道也還可以,可功歸功過歸過,該處理還是要處理的,這也是市主要領導的意見。你們當時也有個情況說明,我仔細地看過了,當時你是住在醫院裏的,應該是秦總值班,可他提前走了,最後那個請示電話打到了你那裏,是你表的態,那責任也就落到了你的頭上。我們已經開過部委會,我們研究決定,對凡是涉及到這個報道的單位都進行通報批評。對你們寧陽都市報的責任人當然要處理,這責任具體地也就落實到了你的頭上了,也就是說給你行政記過處分。市領導要聽我們部裏對這件事的處理意見,這幾天李凡副書記又過問了此事。這說明市領導是很看重你們新聞媒體的新聞報道工作的。你還有什麽想法嗎?”說完,柴雲認真地看著汪洋表情的變化。


    汪洋已經明白柴雲是要讓他表態,可他沒有馬上回答,猶豫了半天,才抬頭看了看柴雲,說道:“柴部長,這件事都已經定了,有什麽想法還有用嗎?這篇報道是我當時同意的。我當時是在醫院裏,我也沒有親自看到這篇稿子,他們就是在電話裏和我說了一下,我聽後,覺得事是反麵的,文章是從正麵切入的。我拿著電話想了一會兒,就認為積極意義遠遠大於負麵影響,也就點了頭。行,就這樣吧,以後我還更需要加強這方麵的修養。柴部長,如果沒有什麽事,我就先走了。”


    汪洋回到醫院時,童小舒已經被送到病房裏。病房裏有兩張床位,另外的一張床上還沒有病號入住。汪洋走到童小舒跟前,她還在那裏昏迷著。汪洋看到童小舒躺在那裏,不知道是因為什麽緣故,就覺得眼睛裏有一股淚水拚命地往外湧動。那一刻,就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是因為自己感覺受了處分有些委屈,還是看到童小舒身上到處插著管子,而生發出的擔憂的緣故。他站在那裏,把童小舒身上蓋的被子又幫她整理了一下,像是怕她著涼似的。然後,他走出了病房,李楊也跟著走了出去。


    汪洋重新回到病房時,童小舒依舊在那裏昏睡著,汪洋找了個小凳子放到童小舒床位的旁邊,坐了下來。他看著童小舒躺在那裏,什麽反應也沒有。這時,他慢慢地陷入了沉思之中。


    汪洋明白自己對童小舒是一種什麽感覺,他從來就沒有在任何人麵前談到過他的這種感覺,那是沒有辦法談起的。他也沒有那種可以讓他自己訴說的對象,從來就沒有過。童小舒似乎也同樣知道汪洋對她的那種感覺。他們就是這樣在婚姻的歲月裏跋涉著,似乎都是小心翼翼而又缺少激情地跋涉著。


    汪洋當然知道,他自己在童小舒的眼裏是美好的,而自己更知道自己對童小舒的那種感覺,當然同樣是美好的。而那種美好,當她離開了他的時候,或許是很難再能尋找到的。汪洋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這一點。可他一直感覺到,準確地說自從和她走到了一起開始,就一直仿佛覺得童小舒的那種美是他可望可及卻難能盡情享受的。他需要傾訴時,他常常覺得她不是最能與他共鳴的心靈故事的傾聽者;當他最需要痛哭時,她不是那個最能讀出他悲淒音符中的含義的解碼器;當他最需要釋放那壓抑已久的愛的情愫的時候,她不是那個讓他赤裸著心靈撲向那晶瑩的肌膚時,立即會被融化的隨時都可以燃燒的壁爐……


    汪洋當然知道,那確實不都是童小舒的過錯。他何嚐不想改變自己,其實,他已經無數次地想到過改變了。當他每次從國內和國外出差歸來,他都嚐試著用心地去為童小舒買回來一些在他認為女人們應該喜愛的禮物,他幾乎每一次都這樣做了,可每一次也都是平平淡淡而已。他當然了解童小舒,他當然知道像童小舒這樣檔次的女人最需要的是什麽。可他已經盡力了。


    童小舒對他的愛,那是汪洋無時無刻都能感覺得到的。可他有時也在想,是不是因為自己久居芝蘭之室,而不知其香呢。他常常這樣徜徉在尋求答案的思維裏,但從來就沒有斷然得出過答案。


    那還是多少年前的一個清晨,汪洋送汪小凡去托兒所,走在大街上險些被車撞上,而被一個至今也不知道是什麽人救了的那件事發生後,他在電話中把這件事告訴了正在省城學習的童小舒。童小舒第二天就從省城趕了回來,晚上一進門的時候,她同時看到了汪洋和他們的兒子。她立即撲到了汪洋的懷裏失聲痛哭:“我不去學習了,我不去了,我再也不離開你們了……”


    那一刻,汪洋已經感覺到,童小舒對他是那麽的需要,那種需要甚至超過了她對他們兒子的那種情感。幾天後,是在汪洋的再三勸說下,她才返回了省城。還有一次,也是若幹年前的事情,那是汪洋去國外出差回來,在北京轉機回寧陽前,天降大雪。童小舒和汪洋的司機去飛機場接他,飛機在寧陽的上空盤旋了幾個來回才降了下來,結果最後衝出了跑道。其實,最後飛機隻是衝出了機場的柵欄,沒有造成任何傷亡。可當童小舒知道飛機衝出跑道的那一刻,她立即昏了過去,等汪洋走出機場的時候,童小舒已經躺在醫院裏……


    此刻,汪洋坐在童小舒的身邊。準確地說,是上午他在單位裏知道童小舒已經躺在醫院裏的那一刻,他的心裏才突然間覺得,他是需要她的。那種感覺或許是在意識到有可能會失去她的時候才體會出的一種需要。頃刻間,汪洋的心裏有一種隻有他自己能夠感悟而無法用語言表達的隱隱的內疚。


    吃完飯後,隻有他的兩個鄰居留在了病房裏。他和李楊都去了單位。


    汪洋走進辦公室後,很快就走了出來,他往秦南的辦公室走去。秦南正呆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兩眼目睹著天花板的斑駁。他沒有注意到汪洋把門推開,當汪洋走到他的辦公桌前時,他才注意到汪洋的存在。他們談過關於童小舒住院的話題後,汪洋才說道:“印刷機的事,你就著手辦吧。合同我看可以簽了,越快越好,不能再拖了。你們已經去過上海,這樣也就不用去國外了,就按照編委會商定的意見辦。就進那台雪蘭機,85000轉的,要有點兒超前意識。合同簽下後,就讓他們先按照廠家的意見安排基座的施工。”


    晚上,汪洋回到了醫院的病房裏。


    十點多鍾,病房裏就剩下了他和童小舒兩個人。童小舒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她的眸子像是在玩捉迷藏的遊戲,左轉轉,右轉轉,那種靈動與敏感,讓人感到她一定是在思考著什麽。她像是突然間明白了什麽,“哇”的一聲哭出了聲來:“汪洋,汪洋……”


    童小舒緊緊地用手握住了汪洋的手,汪洋感覺到她的那雙手的蒼白與無力,他同時感覺到她是用盡了渾身的力氣握著的。汪洋同樣用自己的雙手握著童小舒的手,似乎是要把自己此刻內心世界的那份複雜的感覺傳遞給她。他問道:“你怎麽了?是嫌我來得太晚?”


    童小舒並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像是沒聽到什麽似的,而是她吃力地說道:“汪洋,汪洋,我不想失去你,我不想……”


    聽到這句話,汪洋如入十裏霧中,他不知道童小舒為什麽會在這一刻突然涉及到這個話題。他俯下身去,趴在了她的跟前,說道:“你是不是在說胡話?”


    童小舒輕輕地搖了搖頭,用她那微弱的聲音慢慢地說道:“汪洋,我知道你不愛我。可我愛你,我除了你,這一生就沒有愛過任何一個男人。我不想離開你,我已經失去了兒子,我不能再失去你……”


    汪洋的眼睛立刻蒙上了一層薄霧,眼前似乎是模糊的。他沒有說什麽,隻是用兩隻手更用力地握緊了童小舒的手。童小舒又繼續說道:“汪洋,答應我,答應我,快告訴我,說你不會,你不會的……”


    汪洋說道:“告訴我,你是不是聽到了什麽?”


    童小舒把頭慢慢地轉了回來:“汪洋,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在青年農場的時候有過一個情人?說實話。”


    汪洋頓時感覺如同五雷轟頂,他立即把兩隻手鬆開:“你這是聽誰胡說的?這是哪兒來的消息?”


    “別管我是哪兒聽到的,你回答我,是,還是不是?”童小舒灼人的目光聚焦在汪洋的臉上。


    “沒有的事,從來就沒有的事。”


    “你從來就沒有在我麵前說起過她,可我想知道,你不愛我,是不是因為她的存在,是不是因為你的心裏始終都放不下她?”


    “這都是哪跟哪呀!你這究竟是從哪聽來的呀?”汪洋顯然有些著急。


    “別問我是從哪聽來的,你回答我,是,還是不是?”


    “小舒,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不是,真的不是。這是根本就沒有的事。”汪洋斬釘截鐵。


    “那你為什麽會把她調到你身邊來?”


    汪洋聽到這句話後,如大夢初醒,他站了起來:“小舒,你讓我和你怎麽說呢?是,她是調到了我們的印刷廠,可她怎麽會是我的什麽情人呢?”


    “有人打電話告訴我,說是你們倆那天晚上在一家飯店裏呆了大半夜,出來的時候,還戀戀不舍,人家都看到了。”童小舒一邊說一邊嗚咽起來。


    汪洋淚水的閘門終於開啟,湧泉一樣的眼淚奪眶而出。汪洋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響,隻是靜靜地任憑淚水奔湧著。


    病房裏隻有童小舒輕輕的嗚咽聲。大約10分鍾後,汪洋張開雙手伸向自己的額頭,自上而下從那張自己看不清表情的臉上滑過,這才慢慢地說道:“小舒,冷靜一點兒,你告訴我是誰打的電話,他說沒說他是誰?”


    “沒有,沒有說她是誰,她是個女的,她說她是親眼看到的。”


    汪洋明白了,明白了童小舒突然住進醫院的真正原因。他又把身子趴在了童小舒跟前,說道:“小舒,別相信這些,我想像不出來給你打電話的人是誰,但她肯定是別有用心。他們為什麽會這樣做,我現在還不知道,可我可以告訴你那是假的,是假的。他們說的那個人叫修婷,她和我確實是一個青年農場的知青戰友,可她調進這個單位,並不是我的主意。是她調進來後,我才知道她的身份的,真的就是這樣。她的存在與出現,和我與你之間感情的疏密沒有任何關係。”


    童小舒的頭向另一側轉移,她沒有再說什麽。幾分鍾後,一個護士走了進來,為童小舒又換上了一個吊瓶。


    那一夜,汪洋呆在醫院裏,他與童小舒的對話,幻化成了無數個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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