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娘親姓羅,名華蓋。”我坦然回她。


    慧光凝視我半晌,才微微一笑,“小羅,曾經這個名字是我夜夜的夢魘,如鯁在喉。”


    我茗了一口慧光煮的桂花茶,清香四溢,靜靜地待她說下去。


    “我祖籍姑蘇,二十餘年前隨父親至蘭陵行商,那年遇到京城大旱,四處饑荒,眼見餓殍載道,哀鴻遍野,我建議父親既為江南首富,靳氏該當率先開倉放糧,救濟蒼生。父親采納了我的建議,於蘭陵官道設點施粥。


    那日我與家人一起街頭熬粥布施,不想難民蜂擁而至,甚至撞翻了臨時搭的帷棚。這是我始料未及的,一根撐頂棚的木柱向我倒下的時候,有位義士突然衝過來緊緊地護住我,替我擋了那一擊。而他卻因此躺了半個月,即便是有太醫的救治。


    那人便是真兒的父親,遠哥。於他,救我或許是出自一份擔當,因為當時他已承戶部尚書一職,遊說京城的大戶們開倉放糧本是他職責所在,我靳氏走在諸富之前,堪眾效仿。如今想來那日不過是他巡視至我們的布施點,遇到事故才挺身而出。


    而於我,卻是不一樣的感受。作為靳氏長女,父親的掌上明珠,自我成年,見識了各家名門子弟的追求,對於那些紈絝子弟,我從未心動。


    因為他們或在意的是我的身家背景,或圖的是曾經年少的幾分姿容,興許是靳氏的商人血脈,對所有不純的動機我總是能一眼望穿。


    卻不想在遇到遠哥的那一刻,對他不顧一切救我的諸多可能視而不見。理所當然地認為那人便是我一生注定之人,一頭紮進一廂情願的愛戀中。


    不過在最初的幾年遠哥也確不曾讓我失望,他是天下最體貼的丈夫,不厭其煩地陪我巡視靳氏的生意,指導我經營的所有玄機,在他的助力下,靳氏旗下的行當在京城也迅速崛起。


    那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而不久之後有了真兒,沒想到他對女兒的培育愛護更是傾盡全力,是難得的好父親。真兒在他的教授之下,比一眾同齡的孩子更加懂事、出眾,這孩子也確是我心頭最大的驕傲。”


    慧光慈愛地望著任真,眼底充滿無限的愛意,這是多少年來我夢中娘親的眼神,不禁覺得鼻子微酸,回避了她的注視。


    慧光又道,“隻是在這世上,無論對於任何人,幸福都似是極其奢侈的事情,都不會長久。”


    言及此處,她淒然地忘了我一眼,雖知不是我娘親地錯,而對這個曆盡滄桑依舊美麗卻平和的女子,心底還是湧起一絲愧疚,未能正視她,我端起茶又飲了一口。


    “直到那一天,在現今的任府花園中,我和遠哥陪著年幼的真兒蕩秋千誦文,卻突然在遠哥心焦的一聲“小羅”中見到了一個眉目如畫,柔弱中一臉堅毅的女子。


    想是她見到我們一家人其樂融融負氣而走,遠哥卻舍了我們母女一路追向她。這是我做夢也未曾想到過得畫麵,慌亂中我抱著年幼的真兒一路追過去,卻聽到她說要遠哥放下眼前一切,隨她離開。


    興是遠哥心中放不下肩上的責任,又或是對我母女尚有掛戀,並未答應,卻拿出婆婆傳家的那塊通體透明的翠送了她。那塊在他床頭匣子裏存了很久的翠,我曾一直以為有一日他會贈我或是給真兒。”


    聽到此處,我和任真相視一眼,便是那塊我娘親後來刻了“怡”字的翠,在我們拜姐妹的時候已經作為信物交換,如今已經重歸她任家的祖傳之物。我倆聽著,卻都未打斷她。


    “小羅收了遠哥的翠,說要回贈遠哥一曲,轉眼於她手中便出現了一具古琴,她一曲彈出,明明初時我心中無限震顫和怨恨,而不知為何,聽著卻連我都為之心碎,甚至那刻狂風大作,轉眼傾盆大雨。


    那日她一身雪青色長裙,與風雨中衣袂飄飄,傷情彈奏哀婉動人,我眼見遠哥似有動搖,趕緊放下真兒去留他父親。好在最後一刻,遠哥終是選擇了真兒。


    那日小羅一襲裝扮與你今日暗丁香色的衣衫極為相似,所以今日一見到你,我幾乎認為是小羅的再現。”


    這一點她不說我也知道,我跟我娘親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連任行遠都會茫然失措。


    “那日之後,小羅再也沒有出現過。而遠哥宛如受戒,雖人在我身邊,卻從未正視過我,唯對真兒仍是盡了父親之責。


    打出娘胎以來我從未受過這般對待,那段日子是我最煎熬的時刻,夜夜不能入眠,便是偶爾沉睡也會夢到小羅,不是帶走了遠哥,便是逼得我母女無路可退。


    我曾試過借醉澆愁,最終憔悴消瘦不已,遠哥依舊視而不見。而我父親卻聽下人所傳,自姑蘇再赴蘭陵探望於我,發現確如傳言一般。他心傷不已,暴跳如雷,曾要下江湖追殺令,追殺小羅,不死不休。”


    我不禁腹誹,以你爹所能,便是有錢征盡天下能士,也難奈何我娘親,不說她人在縹煙山玄境,你們根本尋不到她蹤跡,便是在眼前,這世上又有幾個凡人能動的了我娘親的,光我娘親那幾個死士家人便會掀起這江湖上一番腥風血雨。


    “我對父親說不必了,便是要了小羅的命,我也要不回遠哥的心。我不屑如此地感情。把他勸回姑蘇後,我便到了寂照庵,在主持妙玄的幫助下,才有了今日的慧光,紫煙生慧,寂照佛光,師傅給我的名字,讓我體味禪意,迷時自渡。


    十六年了,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我於此間誦經,種花,體味著因果,輪回。與花草相伴,生機勃勃是它,凋謝化泥是它,無窮般若心自在,語默動靜體自然,再回顧曾經塵世間的紛擾,早已平和從容,如佛祖之拈花一笑。


    而想來比之真兒的父親十六年的等候,愛而不得,能得此解脫已是我幸了。哦,對了,”慧光說著起身,走至櫃子跟前拿出了一個卷軸,“我甚至畫了一幅當日小羅在任府彈奏古琴的畫,打算送給真兒的父親。”


    打開娘親的畫像,慧光一手好丹青,第一次見到娘親不是閉目的樣子,是彈奏那曲《離殤》的決絕眼神,氣場強大,如任行遠當日所說表情無瀾,內心當與天地同色。


    慧光能和任行遠一樣捕捉到娘親的情緒,又能如此坦然落筆描繪,看來是真的放下了。


    果然她道,“我作此畫送給遠哥,便是讓他知道,我於往事已經放下。而今日見到施主,也是有緣,若施主有意要認祖歸宗,也望真兒能夠坦然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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