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噩夢,又是那個噩夢。


    駱少華重重地向後躺倒在床上,大口喘著粗氣。金鳳披衣下床,拿了一條毛巾,幫他擦去滿頭滿腦的汗水。


    擦到脖子的時候,駱少華一把抓住金鳳的手腕,她那皺紋橫生,已略顯鬆弛的皮膚讓駱少華心安許多。金鳳沒有動,順從地讓他握住,輕輕地摩挲,等到駱少華的呼吸漸漸平穩,她才輕聲說道:“再睡會兒吧。”


    駱少華點點頭。金鳳關掉台燈,脫衣躺下,片刻,就發出細微的鼾聲。待她睡熟,駱少華重新睜開眼睛,一隻手在金鳳身上輕輕地拍著,側著頭,看窗外的天色一點點亮起來。


    六點鍾,鬧鈴如常響起。駱少華悄悄地爬起,穿好衣褲後,輕手輕腳地走出臥室。剛走到客廳,就看到女兒駱瑩坐在餐桌前。


    “起這麽早?”駱少華隨口問道,徑直向廚房走去,“早飯吃雞蛋麵條,行不行?”


    “爸,”駱瑩抬起一隻手攔住他,“跟你聊幾句?”


    駱少華盯著她看了幾秒鍾:“向陽又找你了?”


    向陽是駱瑩的前夫,四年前因出軌和駱瑩離婚。近半年來,向陽頻繁聯係駱瑩,大有複婚之意。不過,看駱瑩的態度,似乎並沒有這個打算。


    “不是。”駱瑩示意他坐下,壓低聲音問道,“爸,你最近在忙什麽?”


    駱少華拿煙的動作做了一半,頓了頓,抽出一支煙點燃。


    “沒什麽事。”


    駱瑩看了他一眼,撫弄著麵前的杯子:“爸,昨天我去洗車,看了看裏程表。”


    “嗯。”


    “在這大半個月裏,你開了一千多公裏。”


    駱少華彈彈煙灰,不作聲。


    “爸,這麽多年,我媽的身體一直不好。你要是覺得煩,或者心裏有別人了,盡早說。”駱瑩抬起頭,直視父親的眼睛,“我帶著我媽過……”


    “你說什麽呢?”駱少華由驚到氣,後來樂了,“你把你爸當什麽人了?”


    駱瑩沒有笑:“那你到底在做什麽?”


    駱少華嘴邊的笑容也漸漸收斂:“你別問了。”


    女兒皺起眉頭,盯著駱少華,一臉不問清楚不罷休的表情。


    他媽的這孩子的倔強勁兒還真挺像我。


    “工作上的事。”駱少華低聲說,“有點兒事要查清楚。”


    “什麽事?”駱瑩立刻反問道,“你不是退休了嗎?”


    女兒不依不饒的樣子頓時惹火了駱少華。他剛要發作,就聽見臥室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外孫向春暉揉著眼睛走了出來。


    “姥爺。”他先跟駱少華打了個招呼,隨即麵向駱瑩,“媽,早上吃啥?”


    駱瑩看了看駱少華,一言不發地進廚房準備早餐。駱少華無奈地歎了口氣,感到太陽穴在一跳一跳地疼。


    全家人吃過早飯,駱瑩準備送孩子上學。她把車鑰匙拿在手裏,站在門廳裏看著駱少華。兩人對視了幾秒鍾,駱少華移開目光,頗為惱火地揮了揮手。駱瑩白了父親一眼,帶著向春暉出門。


    家裏隻剩下駱少華和金鳳。洗好碗筷,收拾完廚房之後,駱少華服侍金鳳吃了藥,又給她灌上熱水袋,在床頭放好保溫杯和收音機。靜靜地陪她坐了一會兒,駱少華看金鳳已經閉上眼睛,呼吸平穩而悠長,他調低收音機的音量,起身走出臥室。


    房子裏很靜,駱少華在客廳裏轉了兩圈,竟不知道做什麽才好。想了想,他從衛生間裏拿出工具,開始搞衛生。掃了一遍地,又仔細拖了兩遍。擦家具,擦爐灶。給大大小小的花盆澆水。做完這一切,他吸了兩支煙,開始琢磨接下來該如何打發時間。


    準備午飯吧。駱少華無奈地拍拍手,掃了一眼掛鍾—媽的,才九點。


    他在幹什麽?


    這個念頭一下子跳進駱少華的腦海裏。


    在出院之後的這段日子裏,林國棟的生活還算規律:上午基本待在家裏,下午一點左右出門,在市區內閑逛,買一些報紙雜誌,傍晚買菜回家,晚十點左右就寢。偶爾會在晚上去逛逛商場,消費很少。不過,他現在可以很熟練地使用自動售貨機、atm機之類的設備。而且,他的表情和姿態已經放鬆了很多,相較於剛剛出院時的僵硬和緊張,林國棟現在很像一個賦閑在家、與世無爭的溫順老頭。


    駱少華有時也會懷疑自己的判斷:他,真的“治愈”了嗎?


    在安康醫院裏與世隔絕的那些年裏,他心裏的那頭怪獸,難道也被電擊器和束縛衣殺死了嗎?


    駱少華苦笑著搖搖頭。在確定他完全無害之前,自己絕對不能放鬆警惕。


    正想著,臥室的門開了,金鳳慢慢地走了出來。


    “醒了?”駱少華馬上站起來,迎過去。短短的幾步路,金鳳卻仿佛耗盡全力一般,剛剛碰到駱少華的胳膊,就一頭跌進他懷裏。


    駱少華要扶她坐下,金鳳卻張開雙臂抱住他,低聲說:“別動。”


    他乖乖地照做,抱著妻子,一動不動。很快,駱少華就感到金鳳額頭沁出的汗水已經浸濕了自己的胸口。他抽出一隻手,輕輕地在她的頭發上撫摸著。金鳳顯然覺得很舒服,調整了一下頭的位置,讓臉頰更深地埋進他的懷裏,同時發出一聲類似呢喃的輕吟。


    她心裏清楚,抱著自己的這個男人並不完全屬於她,而是屬於街頭,屬於黑夜,屬於鋼鐵和鮮血,屬於那些失常、扭曲的麵孔。在他脫下製服以後的那段日子裏,她一度以為終於可以徹底擁有他,直到那個早上。


    金鳳睜開眼睛,看著沙發背後那個黑色的帆布雙肩包。她憎恨它,同時也明白,那是植根於男人的一部分。即使他老了,不再追趕和搏鬥,樂於應付柴米油鹽,然而,在他血液裏的某種東西,還是會被輕易喚醒。


    金鳳扭過頭,深吸了一口男人身上的味道。


    “有事要做吧?”


    良久,才聽到男人悶悶地回應:“嗯。”


    金鳳從男人懷裏抬起頭,看著他那張寫滿歉疚的臉,笑了笑。


    “去吧。”


    半小時後,駱少華爬上綠竹苑22棟4單元的4樓緩台,略略平穩一下急促的呼吸,接著爬完餘下的台階。


    走廊裏靜悄悄的。駱少華輕手輕腳地走到501室的門口,小心地把耳朵貼在門上—腦白金的廣告—他正在看電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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