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呢?”駱少華摁熄煙頭,“這件事,我和你媽都不能替你做主,還得看你自己的想法。”


    駱瑩唉了一聲,上半身趴在桌子上,手伸過來,蓋在父親的手上。


    “爸,我咋辦啊。”


    一股暖意和強烈的保護欲湧上駱少華的心頭,這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似乎瞬間又回到了少女時代,正在向父親傾訴考試成績不佳的煩惱,或者征詢該報考哪所大學。


    “見見也無妨。”駱少華想了想,開口說道,“就算離婚了,也未必要反目成仇,聊聊孩子也行。至於要不要複婚,還得看向陽的誠意和表現。”


    “嗯。”駱瑩的臉埋在臂彎裏,聲音低沉,“暉暉長大了,家庭不完整,對孩子也不是好事。”


    她忽然抬起頭來,眼中閃過一絲夾雜著怨氣和期待的神情:“哼,我得考驗考驗他。說複婚就複婚,美得他!”


    駱少華在心裏輕歎一聲。女兒終究還是不能徹底放下那個男人。


    “那就去吧。”駱少華拍拍她的手,“穿漂亮點,讓那小子看看,你離開他一樣能活得很好。”


    選擇已定,駱瑩輕快地答應了一聲,又問道:“爸,那你說我穿什麽好?”


    “問你媽吧。”見女兒不再煩惱,駱少華的心情也大好,“我可沒法給你提供參考意見。”


    駱瑩去主臥室找金鳳,駱少華回到廚房焯菠菜。把早飯準備停當之後,他看看手表,換好了外出的衣服,拎起背包,推開主臥室的門。


    娘倆正在嘰嘰喳喳地討論駱瑩今晚的穿戴,女兒正在試穿一件米色的v領羊絨衫,床上還放著一件咖色的羊皮大衣。見父親進來,駱瑩急忙把黑色的胸罩肩帶塞進衣服裏。


    “爸,我穿這件好看嗎?”


    “好看好看。”駱少華把視線投向老伴,“我出去了,你記得吃藥。”


    “嗯,放心。”金鳳正在打量著駱瑩,“你注意點兒安全。”


    駱少華應了一聲,轉身出門。


    和駱瑩的談話讓他耽誤了一些時間,開到一半路程的時候,駱少華就徹底陷入交通早高峰的擁堵中。盡管他在車流中不斷地閃躲騰挪,卻始終無法突破包圍圈,最終隻能放棄,一點點挪向目的地。


    好不容易趕到了綠竹苑小區,駱少華鎖好車,一路小跑著進入園區。現在已經接近上午九點,他已經對可以跟蹤林國棟不抱希望。果真,當他來到22棟4單元501室門口的時候,清楚地看到防盜門與門框連接處的透明膠帶已經被揭開了。


    看來林國棟已經出門了。隻不過,駱少華在心裏還保有一些小小的期待—萬一他隻是去早市買菜呢?


    為穩妥起見,駱少華迅速退出22棟樓,走向對麵的14棟樓,回到那個讓他無比熟悉的地方,6樓緩台處的監視點。


    一切按部就班,熟稔得好像在自家廚房做飯一般:摘下挎包,塞進右手邊的酸菜缸後麵。然後彎下身,從左側角落的空花盆裏拿出兩塊磚頭,墊在窗台下,這樣既方便觀察對麵樓的5層,又不至於讓雙腳長時間地站在冰冷的水泥地麵上。取出望遠鏡,拿出用食品袋裝好的包子,放在樓道中的暖氣管上—這地方既可以給食物保溫,也不引人注目,萬一有人上樓或者下樓,駱少華隨時可以收起望遠鏡,迅速離開。


    準備就緒後,駱少華向林國棟的房間望去。窗簾拉開,床上的臥具也疊得整整齊齊。小書桌上的筆記本呈閉合狀態,平時摞在一旁的文稿也不見了。看來駱少華去交稿的可能性很大。駱少華看看手表,早市在九點半左右就散市,如果林國棟在十點前還不回來,基本就可以肯定他已經離家去供職的翻譯公司了。


    駱少華放下望遠鏡,稍感沮喪。不過這幾個月來的跟蹤,讓他學會了一件事,那就是耐心地等待。他伸手取下暖氣管道上的食品袋,裏麵有六個肉包子,還散發著微微的熱氣。駱少華取出兩個,靠在一輛自行車上,慢慢地吃起來。


    吃過早飯,他從背包裏取出保溫杯,喝了兩口熱水。胃裏燒灼的饑餓感已經緩解,身上也暖和過來。駱少華點燃一支煙,打開筆記本,記下自己今天開始監視的時間和林國棟的情況。翻翻以往的記錄,近一個月來,林國棟外出的情況明顯減少,似乎外界的事物已經不能引起他的興趣。看起來,他已經完全適應了恢複自由後的生活。這個過程所用的時間比駱少華預想的要少得多。而且,林國棟開始找工作,並且對這份工作頗為用心,似乎並不打算再度自我毀滅—也許這家夥真的打算平靜地度過餘生?


    駱少華想起了駱瑩提出的問題:他能改嗎?


    女婿向陽的想法大概是多數男人內心的一種渴望:蠢蠢欲動,又放不下祥和穩定的家庭生活。最好的狀態就是在外扮演風流倜儻的花花公子,回家後搖身一變,化身為稱職的丈夫和父親。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特別是當精力和財力都難以為繼的時候,他也許會發現所謂千嬌百媚都不過爾爾,臥榻旁熟悉的呼吸和清晨的一杯溫水才是彌足珍貴的。


    但是,林國棟不一樣。


    畢竟,他做過的事情,是絕大多數男人想都不曾想過的。


    胡亂琢磨了一陣,駱少華看看手表,已經十點十分了。他重新拿起望遠鏡,向林國棟的房間望去。室內一切如故,林國棟依舊不見蹤影。看起來,他的確去交稿了。


    駱少華看看酸菜缸後的背包,想了想,把背包拽出來,起身下樓。


    重新回到22棟4單元501室的門口,駱少華先留神觀察了一下四周的動靜,確定安全後,他摘下背包,取出一個小鐵盒,挑揀一番後,取出兩根細長的鐵絲。


    他把鐵絲插入鎖孔,輕輕地撥動著,眼睛半閉,仔細感受著手上的觸覺,十幾秒鍾後,他睜開眼睛,用鐵絲用力鉤動,“哢嗒”一聲後,門開了。


    駱少華鬆了一口氣,心中既慰藉,也有小小的得意,退休了,手藝並沒有丟。


    他迅速收好工具,拎起背包,閃進了室內。


    抬眼望向客廳的瞬間,駱少華感到一陣窒息感襲上心頭。二十二年前的情景,仿佛在眼前徐徐展開。


    他的身體晃了一下,不得不扶住門框才勉強站定。


    冷靜。冷靜。


    不知道林國棟何時會返回,現在不是感慨的時候,要抓緊時間才行。駱少華反複告誡著自己,從背包裏取出手套和腳套,穿戴完畢後,從客廳開始巡查。


    門口曾擺放著一個木質棗紅色鞋架,現在被一個宜家的鐵質鞋架取代,上麵隻有一雙棉布拖鞋,看起來林國棟最近並沒有訪客。客廳靠西側的牆壁是一架米色格子布藝沙發,咖啡色的沙發巾已經很陳舊。駱少華對這條沙發巾還有印象,隻不過它覆蓋的曾是一張黑色牛皮沙發。


    地板沒有換,已經顏色褪盡,油漆斑駁,踩上去吱嘎作響。保持原樣的還有客廳一角的大理石台麵餐桌。桌上空無一物。駱少華走到臥室門旁的五鬥櫃前,拉開抽屜一一查看,除了日常的生活用品,沒有特殊的東西。他抬起頭,看看五鬥櫃上的一個相框,裏麵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婦,笑容既勉強又尷尬。他還記得這張臉,記得那苦苦哀求的表情和揪住自己衣角的手。


    想一想,她應該已經去世十多年了。


    客廳的東北角是衛生間,折疊門呈半開狀態。駱少華側著身子,勉強擠了進去,留意不要改動門被開啟的角度。


    衛生間裏還有微微的潮氣,洗麵盆裏尚有水漬殘留,台麵上整齊地擺放著牙杯和香皂盒。駱少華掃視一圈,把視線投向窗下的老式不鏽鋼浴缸。


    他抿起嘴,走過去,靜靜地凝望著暗淡無光的浴缸內壁。它曾經亮潔如新,也曾經血水滿溢。駱少華清晰地記得那些藍紫色熒光的形態,流注狀、噴濺狀……王八蛋。駱少華暗暗罵道,他怎麽可能還在這個地方平靜地洗臉、刷牙?


    四處查看一番,並無異狀。駱少華從原路退出衛生間,走到北側的臥室門口,推推門,被鎖住了。他彎下腰,從側麵仔細看了看門把手,一層薄薄的灰塵依稀可見。林國棟猶豫了一下,決定放棄開鎖查看。這是林國棟父母的臥室,而且很久沒有被開啟過,應該沒有什麽勘查價值。


    他轉向南側的臥室,發現房門虛掩著,輕輕推開,一股難以名狀的氣息撲麵而來。


    那是人的體味、隔夜的食物以及洗漱品的混合味道。然而,駱少華聞到的遠遠不止這些。


    鐵鏽、泥土、初冬的水草、盛夏的暴雨……


    駱少華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定定神,開始打量室內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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