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子,這二十多年來,我沒有安穩過一天。”駱少華苦笑,指指自己的腦袋,“他的樣子就刻在這裏。每一個死者,包括許明良,都在這裏。”


    “那你為什麽不把證據交出來?”杜成站了起來,手扶桌麵,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就算能定你徇私枉法,追訴時效也過了—麵子和榮譽就那麽重要嗎?”


    “你以為我是為了我自己?”駱少華搖搖頭,“這案子牽扯的人太多了。如果被揭發出來,咱們局裏、老局長、副局長、馬健、當年一起幹活的兄弟、檢察院和法院—哪一個能跑得了?”


    “那你說怎麽辦?”杜成的語氣咄咄逼人,“用更大的錯誤掩蓋這個錯誤?”


    “我不知道。”駱少華以手掩麵,全身微微顫抖著,“我不知道。”


    駱少華的脆弱姿態讓杜成的心稍稍軟了一些。他坐下來,點燃一支煙,沉默良久,低聲說道:“少華,我們都清楚,林國棟還會殺人的。”


    駱少華無言。


    “他二十三年前就該死。難道,現在還要搭上一條命才能讓他繩之以法嗎?”


    對方依舊沉默,仿佛一尊永不開口的石像。


    “少華,不能再死人了。”杜成伸出一隻手,搭在駱少華的肩膀上,“你一定得幫我。”


    杜成頓了一下:“算我求你。”


    良久,杜成感到手掌下的石像挪動了一下。他的心底泛起一絲希望。然而,石像張開嘴後的第一句話就讓他的心徹底涼透。


    “你走吧。”駱少華的雙眼空洞無物,“別再逼我了。”


    杜成離開之後,駱少華又獨自坐了一會兒,怔怔地看著櫥窗外的街道發呆。事情已經完全脫離了他的控製。它會向何處發展,駱少華更是無從知曉。至於最終會呈現出一個怎樣的結局,他則想都不願去想。


    又吸了一支煙,駱少華掏出錢包準備結賬。剛站起身子,就感到肩膀被一隻手按住。他下意識地扭過頭,看見一臉鐵青的馬健繞過自己,坐在桌子對麵。


    “你……”駱少華立刻反應過來,“你怎麽知道杜成約我在這裏見麵?”


    “他跟蹤我,我就不會跟蹤他嗎?”馬健揮手示意走過來的服務生離開,“他跟你說什麽了?”


    駱少華垂下眼皮:“要我手裏的證據。”


    馬健哼了一聲,似乎對此並不意外:“你呢?”


    “我什麽都沒說。”駱少華搖搖頭,“我也不可能把證據給他。”


    “嗯。”馬健立刻起身,“走吧。”


    “走?”駱少華抬起頭,一臉詫異,“去哪兒?”


    “回家。買菜、做飯、遛彎兒—做什麽都行,安安心心地做你的退休老頭。”馬健衝他笑笑,眼神中卻毫無善意,“照顧好金鳳娘倆,彌補一下這麽多年的虧欠。”


    駱少華怔怔地看著他:“老馬,你什麽意思?”


    “我什麽意思都沒有。”馬健移開目光,看著人流如織的窗外,“我來解決這件事,從現在開始,和你無關了。”


    仰龍公墓地處c市郊區,是本市多數逝者的長眠之處。公墓占地約四百畝,山石環繞,綠草遍地,景色頗為雅致。雖然公墓距離市區足有三十多公裏,但是來此拜祭親友的人長年不斷。即使在工作日,墓園門口仍然排起了長長的車隊。


    一個中年男子從一輛紅色出租車中下來,先是繞到車後,打開後備箱,取出一把折疊好的輪椅,打開後,放在車後門旁邊。隨即,他拉開車門,探身入內,抱起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將他放在輪椅上。老人在輪椅上坐定後,中年男子關好車門,出租車很快駛離墓園。


    中年男子推著老人走進墓園,漸漸融入前來拜祭的人群中。繞過幾座遺體告別廳,兩人徑直向骨灰堂走去。在門口的購物處,他們停下來。中年男子從老人手裏接過幾張鈔票,轉身進了購物處。再出來的時候,他的手裏多了兩束鮮花。老人把鮮花橫抱在懷裏,由中年男子推著進了骨灰堂。很快,中年男子一個人走出來,靠在門邊,先是百無聊賴地四處張望了一番,隨即就拿出香煙抽起來。


    老人在骨灰堂裏待了很久。中年男子漸漸顯得焦躁,不時從門口向骨灰堂裏窺視著,臉上的表情也變得越來越不耐煩。足足一個小時之後,老人慢慢地搖著輪椅走了出來。他的頭垂著,麵容悲戚,整個人似乎小了一圈。中年男子似乎急於離開這裏,立刻上前握住扶手,推著他向出口處快步走去。


    在他們身後,一個年輕人從回廊裏的立柱側麵閃身出來。他看看默然肅立的骨灰堂,又看看兩人漸行漸遠的背影,表情複雜,若有所思。


    c市師範大學,圖書館。


    嶽筱慧從衛生間裏出來,一邊甩著手上的水珠,一邊向閱覽室裏走去。經過一張方桌的時候,她的餘光似乎捕捉到了什麽,又折返回來,盯著桌上的一個雙肩背包端詳起來。


    之後是背包旁邊的水杯。嶽筱慧抬起頭,在閱覽室裏掃視了一圈,轉身走了出去。


    連續查看了幾個閱覽室之後,她要找的那個人依舊不見蹤影。嶽筱慧站在頂樓的走廊裏,想了想,又把目光投向通往天台的那個小門。她沿著台階走上去,試著推了推,門是虛掩的。


    嶽筱慧推開門,寬闊的樓頂天台出現在眼前。一個男生背對著她,站在天台的圍欄旁,似乎在向樓下俯視著。


    “原來你在這兒!”嶽筱慧心裏一鬆,語氣卻頗為惱火,“總算找到你了。”


    魏炯轉過身來,一看是她,先是一愣,隨即就走到旁邊的一張水泥長凳前,把手裏的幾張紙塞進了一個厚厚的牛皮檔案袋裏。


    “你怎麽來了?”魏炯把牛皮檔案袋坐在身下,笑容很是勉強,“找我有事?”


    “你什麽情況啊,發微信不回,打電話也不接。”嶽筱慧走過來,突然發現魏炯的手裏還捏著一個煙盒,“哦?你開始吸煙了?”


    “吸著玩。”魏炯搔搔頭,表情越發尷尬,“你要不要來一支?”


    嶽筱慧劈手奪過他手裏的煙盒,是大半盒健牌香煙:“你學這幹嗎?對身體不好—從老紀那裏拿來的?”


    魏炯笑笑,並不回答,示意嶽筱慧也坐下。


    嶽筱慧剛挨到水泥長凳就跳了起來:“哎呀,太涼了。”


    魏炯急忙把身下的牛皮檔案袋抽出來遞給她:“墊著這個。”


    嶽筱慧接過檔案袋,放在長凳上,坐了下去。


    “你最近在忙什麽啊,總也看不見你?”嶽筱慧把玩著手裏的煙盒,“今天上午的環境法課你也沒去。”


    “對那門課沒興趣,就出去走走。”魏炯並不看她,而是盯著空曠的天台,以及漸漸暗下來的天色。


    嶽筱慧盯著男孩的側臉,他的雙頰開始消瘦,細密的胡楂在下巴上冒出來。他看上去滿懷心事,又憂心忡忡。雖然依舊寡言,但是眼前的這個魏炯讓她覺得陌生。


    “杜成那邊有消息嗎?”


    “暫時沒有。”魏炯搖搖頭,“搜集二十三年前的證據,太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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