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嫽的步伐很輕,路監工還是注意到了,轉身一愣,馮嫽忙笑道:“路監工,我來給你送午膳。”拿著膳盒走近,路監工臉色恢複道謝。


    馮嫽見到這第四層穹頂上繪著茫茫草原綠意盎盎,隻是年代久了,綠色有點暗。草原上頂頂氈帳,點點羊群,一條斜道從遠山蜿蜒而下,道上人群緩緩走來。而穹頂正中則是日神紋,人麵的日神微微笑著,光芒撒遍草原。


    馮嫽遞過膳盒,道:“今日午膳的饢,是按照匈奴做法烤的。”


    “許久沒嚐過家鄉味了,今日試試。”路監工打開膳盒,拿出一塊饢,匈奴地處更北的草原,放牧人離家一次就是數十天,帶的口糧便是饢,故而匈奴的饢格外壓得更厚,十分飽肚。


    路監工咬了一口,用力才扯下一片饢,果然非常厚實,道:“這果然是匈奴的饢。”


    第四層閣樓還完全沒有開始修繕,沒有那些塗料瓶瓶罐罐的,路監工馮嫽坐在床邊案幾上,馮嫽抬頭看著穹頂的畫,道:“這一幅和下麵三層的似乎很不一樣。”


    路監工道:“姑娘覺得有何差異?”


    馮嫽略一思索,道:“樓下的畫雖然描繪天高地闊,瀑布飛瀉千裏,崖壁千刃之高,都是極恢宏的事物,但描繪細致之極,極少有大片的留空。”


    馮嫽抬頭看穹頂,接著道:“而這第四層,卻是空空蕩蕩的草原,些許人,些許氈帳,些許牛羊,剩餘都是草原。”


    路監工聽了沉聲道:“不錯,是不一樣。縱是千兵萬甲,瓊樓無數,最終都歸於茫茫草原。”


    他的聲音極低,後來變成喃喃自語,微不可察,馮嫽問道:“路監工,你說什麽?”


    路監工似乎從自己的思緒中被拉回,忙道:“沒什麽沒什麽。”


    馮嫽心中覺得一陣古怪,兩人都是沉默,一個陷在對往昔的回憶中,一個陷在疑惑中。


    不多時,路監工用膳完,將膳盒遞給馮嫽。


    馮嫽走之前,湊近問道:“路監工可曾臨摹過神之秘境的地圖?”


    路監工聞言,臉色大變,眼神中閃爍著光,他鎮定住,聲音有些顫抖,道:“我不知道姑娘說的是什麽。”


    馮嫽聽到這,心中幾乎可以確定他是知道的,臉上不動聲色道:“無事,那便是我說錯了。”


    馮嫽匆匆離開。


    ***


    夜半,烏雲遮月,萬戶燈滅,兩個黑影在屋頂如紗飄過,停在陶朱公府東北角上一間屋頂。


    雲過月出,屋頂兩人輪廓出現,旋即消失。輕輕“呼”的一下,兩人落在院中,又一片烏雲遮住了月。


    兩人略一點頭,顯然已經計劃好了,徑直向一間屋走去。


    那個稍矮的人影從懷中掏出個物件,“呲”的一聲,似是一個火折子大小的小棍,頭上燃著一星火光,那人把這小棍燃著那頭送入窗內。


    他們似乎在等待什麽,稍高的那一人拿出一把匕首,輕輕撬動門栓。


    門開了,兩人矮身入內。


    半晌,那個稍高的人扛著一個被綁著的人出來了,那被綁著的人似乎昏了並無半點動靜。


    稍矮的人躍身屋頂,觀察府內巡邏的護衛,待到護衛走後,示意院裏的同伴離去。兩人配合頗好,很快就到了小北門。


    小北門本來有兩個護衛看守,此時但見兩個護衛都趴倒在地,毫無動靜。


    屋頂的人也翻身下來,黑暗處另一個人出來,三人無話,互相點頭,悄悄開門出去。


    三人消失在烏雲遮月的暗暗夜色中,巷子中傳來一聲無人在乎的狗吠,在安靜的夜裏十分悠長。


    ***


    深夜,雲氏鋪子,開門聲,引起一陣左鄰右舍都不會注意到的小小喧嘩。


    關門閉戶,最深的一間屋,點燈,照亮了夜色。


    三個黑衣人,扯下遮麵的黑巾,恰是雲熙玲瓏馮嫽。


    達卡在旁拿著蠟燭照看地上被縛之人,正是路監工。


    “估計還要一刻鍾才會醒。”玲瓏道。


    “玲瓏,你的迷藥真是管用,我隻稍稍點了迷藥,小北門那兩個護衛就倒了。”馮嫽笑道。


    雲熙剛才把路監工搬回來,頗費了些力,現在恢複過來,見達卡蹲下來觀察路監工頗久,問道:“達卡,可有什麽異處?”


    達卡緩緩起身,也不知是不是手中燭火照耀,他的眼中閃出光,道:“他長得有點像我小叔。”


    雲熙早就懷疑當年的畫師和達卡家頗有牽連,隻是沒想到這畫師就是達卡家的人。


    雲熙點頭道:“你小叔可是十年前消失了?”


    達卡道:“你怎麽知道,我小叔確實十年前消失了,找了許久不曾找到。”


    雲熙道:“我猜的,待會兒等他醒了問他,當年你小叔可有說為何要走麽?”


    達卡搖頭,道:“我那時還不到十歲,隻記得家中長輩大怒,他連個信都未留下。”


    馮嫽玲瓏俱是沉默。四人圍坐案邊靜靜等待。


    燈中火舌忽的搖曳,路監工醒了。達卡看著他用匈奴話道:“我是頭曼城達卡。”


    叔侄相認。達卡解了路監工身上綁著的繩。


    五人圍坐在案邊。


    反倒是路監工開口道:“你們都不是陶朱公府的仆人吧。”


    已經到現在,就坦白說罷。雲熙道:“家父雲山,想必路監工認識家父吧。”


    路監工露出苦笑,道:“認識,你長得頗像乃父。”


    “路前輩,晚輩這次尋你也是為了家父。”雲熙道。


    路監工閉上眼又緩緩睜開,道:“你說吧,這一天還是到了。”


    “當年家父去神之秘境,一直沒有回來,家人都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希望路前輩可以告知當時情況。”雲熙緩緩道,眼神中有渴望。


    “當年我們去神之秘境的路很艱難,到了神之秘境後在一處懸崖上,我失足掉了下去,待到醒來已經在烏孫了。而失足掉下後發生了什麽,我實在不知。”路監工四十多歲不算老,但說這話時,悲戚之色如六七十歲的老人回憶往昔坎坷。


    這失足掉下回到烏孫,和當初風先生的回憶一樣。


    “那路前輩可認識風先生?”馮嫽道。


    “認識,回到烏孫醒來時,我們倆在一起,但其他人不見了。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路監工低聲道。


    “叔叔,你當初是為了找神之秘境所以不告而別麽?”達卡問道。


    “哎,是的。”路監工看達卡欲言又止,知道他想問什麽,說道:“我年少時,知道我們家族守護神之秘境的一塊地圖,我當年一心隻想去神之秘境看看,不為裏麵的寶藏,隻是想找到這個地方,親眼看看是什麽樣子。”


    眾人默默看著路監工,聽他道:“隻是我父親,也就是你爺爺不同意,說我們是神之秘境的守護人,不能去,而我一心想去。後來,我偷偷臨摹了家中地圖,然後悄悄走了,去找其他地圖。”


    眾人輕輕呼出一口氣,原來如此。


    “後來的事情你知道的,我遇到你父親,我們一起找到了其他地圖,然後去了神之秘境。”路監工道。


    眾人沉默良久,雲熙道:“路前輩,不知你們當時的地圖還在否?我此行也想要去神之秘境。”


    路監工大駭,看著達卡情緒激動道:“你也要去嗎?”


    達卡忙忙搖頭,把自己和娜仁公主的事情說出來,道:“我不去神之秘境,我隻想用地圖換回娜仁。”


    “孽緣啊孽緣啊。”路監工歎道:“我們是神之秘境的守護人,按照規矩,守護人世代都要守護地圖,不能讓人踐踏神之秘境,而你還想把地圖交給單於。”


    “可是叔叔你也曾去過神之秘境。”達卡頂嘴道。


    “所以我受到了一生的懲罰。”路監工道,他把袖子擼起,竟然兩隻手上爬滿燒傷的疤,歪歪扭扭十分可怖,並無一寸完好的皮膚,玲瓏竟然被嚇到。


    “這是怎麽傷的?”達卡急道。路監工擺擺手道:“任何踐踏神之秘境的人都會付出代價,你們不要去,也不要問我要地圖。”


    “家父消失了快十年,若是已經故去了,我隻是想去神之秘境把父親帶回來安葬。”雲熙緩緩道。


    這句話似乎打動了路監工,他的嘴唇抽動了一下,半晌道:“罷了,既然如此,我便告訴你,當年我們用的地圖早就在神之秘境毀了。”


    “當初可是臨摹本?”雲熙道。


    “你很聰明,神之秘境的地圖有四塊,一塊是我家守護,被我臨摹了一塊。還有兩塊在樓蘭皇宮和且末國皇宮,這兩個國王家族應該都是神之秘境的守護家族。”


    路監工緩緩道:“你父親當年在西域經營雲氏,雖然十分低調,但也算得上能力通天了,他在樓蘭和且末國都借到了地圖,由我臨摹,所以我們有了三塊臨摹的地圖。”


    路監工停了下來咳嗽,玲瓏道:“那第四塊地圖呢?”


    達卡遞過茶,路監工道:“這第四塊地圖,與這陶朱公有關。這車師國陶朱公家本是第四塊地圖的守護家族,隻是傳到陶朱公時,他們家已經敗落。”


    “陶朱公遇到你父親時,也就是身上襤褸幾片,腹中米幾顆,家徒四壁,爛桃木箱中擱著塊地圖。當時你父親用一百金和他交換了地圖。”


    路監工回憶起這些,似乎都是曾經意氣風發尋找地圖的好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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