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木從銀行的櫃台裏接過一張憑條,上麵清楚地記錄著800元已經匯入了那個賬戶。方木草草地瀏覽了一下,隨手把它撕得粉碎,扔進了垃圾桶。


    走出銀行的大門,方木看看手表,已經快3點了。他猶豫了一下,決定不回廳裏。與其坐在辦公桌前喝茶水到5點,還不如在外麵轉轉。


    上了車,方木才發現這忽然多出來的2個小時讓自己有些茫然,該去哪裏呢?他把手搭在方向盤上,目光投向遠處林立的高樓大廈。那些硬冷,色澤暗啞的建築此刻在一片黏稠的灰色霧靄中若隱若現,天空顯得比往日更低,似乎在緩緩壓榨這城市所剩無幾的汁水。


    沒來由的,方木想起了某種果實,甜美,鮮豔,又脆弱易碎。他收回目光,發動了汽車。


    半小時後,汽車停在了城郊的一條小路邊。方木跳下車,走到路邊的一個院子前。


    這是一個占地麵積約800平方米的院落,透過鐵柵欄,能看見一棟二層樓房矗立在院子中央。院子裏被細心地分割成幾個區域,正對著樓房的是一大片空地,擺放著兩架秋千和幾排水泥長凳。幾個5、6歲的孩子在互相追逐、奔跑著。一個40多歲的中年婦女抱著一個隻有幾個月大的孩子,一邊曬著並不存在的太陽,一邊提心吊膽地看著在她腳邊繞來繞去的孩子。


    空地兩邊是劃分整齊的菜地和花圃。綠葉配以鮮花與果實,一派生機盎然的樣子。即使在這昏黃的天色下,仍然讓人感到由衷的愉快。方木手扶著柵欄,臉上不由得露出微笑。


    眼角的餘光中忽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身影。方木轉過頭,看見一個10歲左右的孩子正以和他毫無二致的姿勢,手扶著柵欄朝裏麵張望著。


    孩子注意到方木正在觀察他,也回過頭來。那是個小男孩,頭發有些卷,臉上的膚色白皙,但是髒得厲害。身上穿著拖拖拉拉的校服,一個大大的書包歪歪扭扭的掛在肩膀上。方木衝他友善地笑了笑,“放學了?”


    男孩慌慌張張地躲開方木的目光,過了一會,又偷偷地瞄著方木。方木覺得好笑,索性轉過臉來認認真真的看著他。男孩顯得更加不知所措,他紅著臉扭過頭去,小小的鼻尖上開始滲出汗水。


    小男孩緊張的樣子讓方木覺得親切,他決定逗逗這個孩子。方木掃了他的書包一眼,忽然板起麵孔喝道:“賀京,你的作業寫完了麽?”


    男孩吃了一驚,他退後一步,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方木,眼中滿是疑問,“你……你怎麽知道……”


    方木笑了,“我當然知道。”


    男孩一臉驚懼地看著方木,忽然恍然大悟般從肩上卸下書包,書包的側麵用黑色簽字筆寫著“賀京”兩個字。


    “原來你看到了這個。”男孩咧開嘴笑了,然而,那笑容卻宛如一個孩童捉弄了自己的同伴,“其實我不是賀京。”


    說完,男孩就一轉身,跑掉了。


    方木一愣,剛要開口,就聽見身後有人叫他。


    “方警官,你來了?”


    方木回過身,是那個抱著小孩的中年婦女,她朝男孩消失的方向看了看,“怎麽,你認識那小孩?”


    “嗯?”方木很吃驚,“趙大姐,那孩子不是這裏的麽?”


    趙大姐搖搖頭,“不是。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沒事就到我們這兒來轉悠,也不進來,就站在外麵看。我一出去跟他打招呼,這小孩就跑了。”


    “哦。”方木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周老師在麽?”


    “在。”趙大姐一指身後的院子,“在菜地裏幹活呢,我去叫他?”


    “不用。”方木忙說:“我過去就行。”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挽著褲腳,蹲在菜地裏忙活著,雙手沾滿了泥土。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來,隨即就有絲絲笑意爬上臉龐。


    “你來了?”


    “嗯,周老師你好。”方木在他身邊蹲下,“忙什麽呢?”


    “嗬嗬,給果苗鬆鬆土。”


    “這是什麽苗?”


    “草莓。自己種的,味道不一樣。你上次不是也嚐過了麽,不錯吧?”


    方木的嘴裏立刻泛起一陣酸甜的味道,他咽了一口唾沫,“還行,就是稍微有點酸。”


    “哈哈哈。”周老師大笑起來,“你吃到的已經算好的了。這幫小兔崽子,等不及熟就往下摘。”


    他費力的站起來,看得出由於蹲得時間過長,腳有些麻。方木急忙扶住他。


    “哎呀,沒事。我手上有泥,別弄髒你的衣服。”


    方木沒鬆手,一直把他扶坐在水泥長凳上。周老師伸直雙腿,右手在大腿上不停地揉搓,發出一陣嘶嘶哈哈的呻吟。


    “周老師,腿不舒服?”


    “文革時這裏受過槍傷,天氣一變就會酸痛。哦,謝謝。”周老師接過方木遞來的香煙,點燃了深吸一口,美美地吐出來。


    方木也點燃一根煙,邊吸邊看著空地上的孩子們不知疲倦地奔跑、追逐。


    “今天下午沒上班啊?”周老師問道。


    “哦,去銀行給你們匯款了。反正回去也沒什麽事,就過來看看。”


    “嗯。”周老師扔掉煙頭,轉過頭來很認真地對方木說:“我替雅凡謝謝你。”


    “應該的,周老師。”方木忙說,“你一個人撐起這麽大個孤兒院,也夠為難你的。”


    周老師笑笑,又問道:“還是要替你保密?”


    “對。”方木點點頭,“一直到她讀完書,找到工作為止。我現在工資不高,每個月暫時隻能拿出這些。不過如果雅凡需要錢,你可以隨時通知我。”


    “我能不能知道……”周老師斟酌了一下詞句,“你為什麽要資助廖雅凡?為什麽單單是她?”


    方木盯著眼前嫋嫋升起的煙霧,半晌,他低下頭,“對不起,周老師。”


    “嗬嗬,這沒什麽。”周老師拍拍他的肩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幫助廖雅凡,總不會出於惡意。嗬嗬,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他朝門口望去,一個背著書包的女孩子正走進來。方木有些慌亂,起身要走,卻被周老師按住了,“她又沒見過你,怕什麽?”


    他朝女孩揮揮手,“廖雅凡!”


    廖雅凡仿佛受到驚嚇一般猛然停下了腳步,看清是周老師在叫她,順從地走了過來。


    “周爺爺好。”廖雅凡向周老師微微鞠躬,又把目光投向方木,不知道怎麽稱呼,就衝他點了點頭。方木眯起眼睛,微微頷首。


    “放學了?”周老師笑咪咪地打量著廖雅凡,“作業寫完了麽?”


    “在學校就寫完了。”廖雅凡筆直地站在周老師麵前,一隻手反複地摸著書包帶。


    “嗯,好孩子。晚上記得幫一樓的小勇補習一下數學。哦,對了,喜歡這個新書包麽?”


    廖雅凡的臉上露出了羞澀的笑容,“喜歡。”


    “哈哈,那就好。快回去休息吧。”


    廖雅凡紅著臉答應了一聲,轉身輕快地跑掉了。可是她並沒有像周老師囑咐那樣回去休息,5分鍾後,廖雅凡就把一個盛滿土豆的大鋁盆端到院子裏,一個接一個削起皮來。


    算起來,廖雅凡應該16歲了。她的五官酷肖其母,不用仔細分辨,方木就能從她的眉眼中看出孫梅當年的模樣。隻是她的表情沉靜淡然,帶著同齡少女臉上罕有的憂戚。別的女孩都在家裏吃零食、看電視、上網聊天的時候,她守著一盆土豆在準備幾十個人的晚飯。從她熟練的動作來看,廖雅凡經常參與這種繁重的勞動。想到這裏,方木的心裏有些微微的疼痛。畢竟,他和廖雅凡被剝奪的童年有關。


    有時,廖雅凡的動作會忽然停下來,就那麽拿著刀子和土豆,呆呆地盯著前方幾米的地方,幾秒鍾後,又埋頭奮力削皮。爾後再次發呆。偶爾抬頭的時候,會遇見方木一直盯著自己的目光。方木衝她笑笑,廖雅凡並無回應,而是心慌意亂地低下頭去。


    放學的孩子們陸陸續續地回到孤兒院,院子裏逐漸熱鬧起來,各種年齡段的,健康的,殘疾的孩子們在院子裏走來走去,大聲嚷嚷著。有的在高聲談論學校裏發生的事情,有的在追討白天被搶走的糖果,還有的拖著鼻涕蹲在牆根下傻笑。


    廖雅凡已經削好了所有的土豆,端著盆子走進了小樓。而樓頂的煙囪,正冒著越來越濃重的黑煙。很快,院子裏開始飄溢土豆熬白菜的香味。周老師拍拍手上的泥,“小方,留下吃飯吧,雖然簡單,但是也別有風味。”


    方木搖搖頭,他不能想象跟廖雅凡同桌進餐該是多麽尷尬的事情。她雖然完全不知道她媽媽救了兩次的人的模樣,也不會記得她宛若公主般站在男生二舍的走廊裏的時候,身邊匆匆而過的某個無動於衷的男生,但是方木仍然無法說服自己以一個資助者的心態去麵對這個女孩。


    正當他要給自己的婉拒尋找借口的時候,手機很合時宜地響了。


    “方木,你在哪兒?”邊平的聲音很急。


    “外麵。怎麽了?”


    “15分鍾之內趕到寬田區造紙廠宿舍!”


    方木剛想問問具體情況,電話就被掛斷了。他不敢耽擱,匆匆跟周老師告別後,就跳上吉普車,拉響警笛,疾馳而去。


    寬田區是本市的舊城區,曾經是重工業企業的集中地。在環保意識還沒有在城市中盛行之前,這裏曾經一片繁榮。隨著城市的不斷擴大,工廠的遷出,寬田區逐漸變成了被高度城市文明遺忘的角落。隨處可見的平房和三層小樓已經顯得和城市格格不入。但是無論在新城區還是舊城區,人們的好奇心都是一樣的。


    此刻,一棟三層老式樓房前已經被圍觀者圍得水泄不通。加之周圍橫七豎八地停放著警車,想開車靠近實在是很難。方木把車停在了很遠的地方,小跑過去。


    樓前被警戒線圈出了一片空地,或身穿便裝,或著警服的人們在空地上不停忙碌,表情凝重。方木把警官證別在胸前,掀起警戒線鑽了進去。邊平正在和一個身穿武警製服的警官交談,看見方木,揮揮手示意他過來。


    “這是我們處裏的方警官,”邊平給兩人介紹,“這是特勤支隊的段警官。”


    方木向段警官伸出手去,感到對方的手粗糙、強硬,很有力度。


    “我簡單介紹一下案情,”邊平指指三樓,“今天下午,市電視台帶著一名觀眾來到三樓301室錄製節目。這名觀眾自稱叫羅家海,據說想要在今天--也就是教師節--看望自己的老師。結果他進入室內後就動刀刺了自己的老師,這女的目前傷勢不明,不過根據現場目擊證人的描述,估計已經死了。麻煩的是家裏還有一個女孩,9歲左右,初步推斷已經被劫持--這也是遲遲沒有展開強攻的原因。”


    此刻,一個警察拿著高音喇叭開始喊話:“屋裏的犯罪分子你聽著,你已經被包圍了,放下凶器,釋放人質,立刻投降,這是你唯一的出路。我再重複一遍……”


    方木看看樓上,窗戶緊閉,沒有任何回應。


    “劫匪提什麽要求了麽?”方木問邊平。


    “沒有,什麽要求都沒提。所以我們打算派個人上去跟他談談,要搞清楚他的目的,同時尋找機會製服他。”邊平看看方木,“我準備派你去。”


    方木一下子愣住了,忽然感覺嘴裏很幹,他直直地看了邊平幾秒鍾,“我?”


    “對。”邊平的回答簡短,但是很堅決。


    方木把目光轉向他身邊的段警官,似乎想從他那裏得到確切的答複。可是段警官的表情同樣迷惑,還夾雜著一絲不信任。


    邊平也察覺到了段警官的驚訝,轉過頭對他說:“老段,這是我們處裏最棒的小夥子。”他朝方木揮揮手,“去吧,去那邊準備一下。”


    方木像個木偶一樣被帶到一台指揮車前,一個女警手腳麻利地把無線耳機裝在他身上,另一個警察挽起他的褲腳,把槍套紮在他的腳踝上。方木茫然無措地任由他們擺布著,目光落在不遠處的邊平身上。他正在跟段警官說著什麽,段警官微蹙著眉頭,不住點著頭,等他回頭再看方木的時候,目光中已經有了幾分期許。


    “準備得怎麽樣了?”他問在方木身邊忙碌的警察們,得到肯定的答複後,段警官從腰裏拔出一隻六四式手槍。


    “會用麽?”


    方木點點頭,接過手槍,動作熟練的開保險、拉套筒,把子彈上膛後,插進了腳腕上的槍套裏。


    邊平也走了過來,上下打量了一下方木後,說道:“現在咱們說說計劃。計劃一共有三個。計劃一:你盡量說服他投降;計劃二:尋找機會製服他,如果時機允許,你可以開槍擊斃他;計劃三:對麵的樓上埋伏了狙擊手,但是無法鎖定他,懷疑他和人質躲在裏麵的房間裏。如果你覺得沒有把握說服他或者製服他,就想辦法把他引到南側房間的門口,距離窗戶越近越好。剩下的事交給特勤隊來處理。”邊平頓了一下,“有什麽問題麽?”


    方木想了想,覺得腦子裏有一萬個問號,可是又不知道問什麽,就搖了搖頭。


    “好,去吧。”邊平在他肩膀上用力捏了捏,“談判的要領我就不跟你再囉嗦了,你自己小心。”


    方木點點頭,深吸一口氣,剛要轉身,段警官又叫住了他。


    段警官蹲下身子,拔出方木的手槍,又把子彈全退出來,攤在手心裏細細挑揀著,最後選出三顆裝入彈夾,然後拉套筒推彈上膛。


    “三顆足夠了,多餘的子彈也沒用,萬一遇上臭彈更麻煩。另外,槍一響,我們的人就會衝進去。”


    段警官的話並沒讓方木感到踏實,相反,他把隻有三發子彈的手槍插進槍套裏的時候更加緊張,盡管他知道段警官的話非常有道理,還是覺得腿有些發軟。


    走廊裏埋伏著十多名特警,方木腳步僵硬地從這些荷槍實彈的壯漢中間穿過,能感到一束束詫異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臉上。的確,他看起來並不像氣定神閑的談判專家,完全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大學生的模樣。


    2004年,某市發生一起人質劫持事件,由於處理失當,犯罪嫌疑人在被擊斃前割斷了人質的頸動脈和氣管。有鑒於此,其他城市的公安機關也開始重視突發性預案的製定。但是目前仍然缺乏專業的談判人才。所以,今天這個場合隻能讓公安廳犯罪心理研究室的人來試試。


    腳下的樓梯覆蓋著積攢了多年的油泥,踩上去有些粘腳。走廊裏光線昏暗,方木仿佛穿行於一個模糊不清的夢境一般,在完全不真實的場景中一步步走向301室。他在那扇鏽跡斑斑的鐵皮門前站了幾秒鍾,在這段時間裏他的腦子裏一片空白,既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知道該做什麽。身旁兩個手握79微衝的特警彼此望了望,這個細小的動作被方木眼角的餘光捕捉到,他感到有些尷尬,清了清嗓子,伸手去推門。


    鐵門伴隨著一陣難聽的吱嘎聲緩緩打開,麵前是一個狹長的客廳,客廳中央俯臥著一個女人,身下是早已凝結的一灘血。她的身邊扔著一架攝像機,似乎還在轉動。方木站在門口,緩緩將門開至最大,確認門後無人後,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走到那個女人身前,方木蹲下身子,一邊觀察周圍的動靜,一邊把手指放在女人的脖子上。


    指尖傳來的冰涼觸感和毫無震動的僵硬讓方木肯定了自己的判斷,這個女人已經死了。既然死了,就沒必要再為她浪費過多的關注。方木站起身,環視了一下周圍,開口說道:“朋友,你在哪兒?”


    話音剛落,方木就聽到正前方一扇緊閉的門裏傳來一陣“嗚嗚”的聲音,似乎是從被塞住的嘴裏發出來的。方木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劫匪和人質就在那個房間裏。


    方木定定神,衝著緊閉的房門高聲說道:“出來談談好麽,有事好商量。”說完,他就屏氣凝神,死死盯著房門,等待著對方的回應。


    幾秒鍾,也許是幾分鍾後,房門慢慢地打開了。


    走在前麵的是一個雙手被捆在身後的女孩,看年齡應該不超過10歲。女孩頭發散亂,臉上布滿淚痕,一雙因恐懼而圓睜的眼睛充滿淚水。看見地上的女屍,女孩拚命扭動起來,被枕巾塞住的嘴裏發出嗚嗚的聲音。


    她的身後站著一個男人,一隻手勒著女孩的脖子,另一隻手放在女孩背後,無法判斷手上的凶器種類。方木目測了一下對方的身高,大約1.75米左右,短發,看起來很年輕。男子臉頰消瘦,雙眼布滿血絲。方木本以為會看到一雙狂暴、焦慮的眼睛,可是他的眼神平靜,卻毫無光澤,這讓方木感到不安,因為那眼神背後是一種求死的決絕。


    一個人,如果連死都不怕,那就沒什麽可怕的了。


    “羅家海?”


    羅家海沒有回答,而是上下打量著方木


    方木發現羅家海也在觀察自己,他稍稍挺直了身子,叉開雙腿,同時舉起雙手,五指張開:“你看,我沒帶武器。談談好麽?”


    羅家海的視線回到方木的臉上,默默地看了幾秒鍾之後,開口問道:“你是警察?”


    方木放下手,點點頭,“是。”


    羅家海的表情有些放鬆下來,眼神中似乎多了一些好奇。方木忽然明白邊平為什麽讓他來跟羅家海談判,報案人說羅家海是一個尚未畢業的大學生,如果找一個年齡較大的警察來跟他談,羅家海會感到壓力和不信任感。而方木看起來和羅家海年齡相當,這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消除對方的戒備心理。


    而“警察”這個詞卻讓那個9歲的女孩在絕境中看到了莫大的希望,她又拚命扭動起來,盯著方木的眼神中飽含乞求,這目光的含義很明顯:救救我!


    方木注意到女孩身上被撕破的白色t恤衫上有縱橫交錯的血跡,他急忙上下打量著女孩,想弄清女孩是否受傷以及傷勢如何。羅家海注意到了方木的目光,他慢慢地搖搖頭,低聲說:“她沒事,那是她媽媽的血。我沒碰她。”他頓了一下,嘴角牽出一絲苦笑,“她不會有那種味道。”


    方木一下子愣住了。味道,什麽味道?


    羅家海沒有理會方木的錯愕,而是低下頭,耳語般輕聲對女孩說:“別掙了,你媽媽已經死了。你現在對她做什麽都沒有用。”


    女孩驚恐地偏過頭去,似乎想遠遠地躲開他,同時又把征詢的目光投向方木。


    方木點點頭,“照他說的去做。”


    女孩終於停止了掙紮,但是卻沒有停止哭泣,淚水成串地從臉上滑落下來。


    方木看了女孩幾秒鍾,抬起頭對羅家海說道:“我有個建議,你把她嘴裏的東西拿出來好麽?”


    羅家海似乎感到意外,“什麽?”


    方木指指自己的鼻子,“人哭泣的時候,鼻粘膜會出現水腫,形成鼻塞。你又塞住了她的嘴……”他又指指因為不斷抽噎而臉色漲紅的女孩,“。………她會憋死的。”


    羅家海低頭看看女孩,表情複雜,似乎在反複權衡,最後對女孩說:“我把它拿出來,你不要叫,好麽?”


    女孩拚命點頭。羅家海把另一隻手從女孩的身後拿出來,方木看到了那隻手上攥著一把血跡斑斑的刀子。羅家海用拿刀的手拽掉了她嘴上的枕巾,另一隻勒著女孩脖子的手也鬆了一下。


    之前女孩其實一直靠著羅家海的挾持才能站立,突如其來的順暢呼吸和鬆弛卻讓她的身子徹底癱軟下來。羅家海急忙撐住女孩的雙臂才不至於讓她滑落在地,而此時,一直頂在女孩背後的刀子也離開了她的身體。


    方木耳朵裏的無線耳機忽然傳來段警官清晰的聲音:“兄弟,動手!”


    突然的指令讓方木的大腦在一瞬間一片混亂:衝上去奪刀?還是拔槍直接擊斃他?猶豫的時候,羅家海已經扶起了女孩,刀子也重新頂在了她的脖子上。


    “靠!”耳機裏,段警官懊惱地罵道。


    方木卻不感到後悔,相反,他很慶幸自己剛才沒有貿然行動。羅家海肯聽從自己的建議,那麽說服他投降也是有可能的。


    想到這些,方木的心裏略感輕鬆。他衝羅家海笑笑:“謝謝。談談吧,你有什麽要求?”


    “要求?”羅家海似乎對這個問題沒有準備,他愣了幾秒鍾,搖了搖頭:“我沒有要求。”


    這個回答同樣出乎方木的意料,兩個人的談判由於缺少籌碼似乎已經無法進行下去。方木想了想,決定冒一下險。


    “那,現在跟我出去好麽?”方木盡量作出漫不經心的表情,試探著問道。


    羅家海盯著方木看了幾秒鍾,眼神卻漸漸迷離,“出去?”


    他略低下頭,目光茫然地在周圍掃過,“就這樣結束麽?”


    方木決定再冒一個險,“徹底了結這個麻煩,不好麽?”


    羅家海忽然笑了,“了結?怎麽了結?”他頓了一下,“就是我去死,對麽?”


    方木的心猛然揪緊了。談判中最忌諱讓對方出現這種破罐破摔的心理,這很可能導致劫匪孤注一擲,與人質同歸於盡。


    “這不一定。你想得太多了。”


    羅家海苦笑著搖搖頭,“我學過點法律。你姓什麽?”


    方木被問得猝不及防,“什麽?”


    “你大概是最後一個跟我交談的人,我總得知道如何稱呼你吧。”


    “哦,我姓方。”方木的臉色平靜,手心裏卻開始漸漸出汗。羅家海的話語中已經透露了他求死的決心,必須想辦法讓他平靜下來,讓他覺得事情還有回旋的餘地。


    “方警官,你也許沒帶武器,但是我知道就在附近的什麽地方,肯定有一隻狙擊步槍在瞄準我的腦袋。也許下一秒鍾,我就會腦漿崩裂。但是我想讓你知道,我不是壞人。的確,我殺了人。那是她該死。但是我沒禍害這個女孩,她也不會有那種味道。我希望這一點可以證明:我不算壞人。”


    味道。他第二次提到了味道。


    方木看著羅家海的眼睛,“你所說的味道,究竟是什麽?”


    羅家海搖搖頭,“算了,你不必知道,我也沒時間去講故事。我殺了人,我也沒打算活著離開這裏。哦,你不必緊張。”他看到方木的臉色大變,甚至笑了笑,“我不會傷害這個女孩。但是她在我手裏,你們就暫時不會開槍打死我,不是麽?”


    羅家海收斂了笑容,語氣變得鄭重其事:“請給我最後一點時間,允許我在被打死之前,還有思念的權利。”


    說完,他就把視線從方木臉上挪開,盯著麵前的空氣,眼神重新變得迷離,渙散。


    方木眯起眼睛,忽然,他開口問道:“紅色衣服的女孩,有什麽味道?”


    羅家海猛地抬起頭來,臉上的表情驚懼而惶恐。


    方木知道自己猜對了,他提高了聲音:“她是誰?”


    羅家海的刀子一下子指向了方木,“你認識我?你到底是什麽人?”


    方木剛要開口,耳機裏忽然傳來了段警官的聲音:“兄弟,引他往前走兩步。”


    方木心頭一凜,他知道對麵樓上就有一支85式狙擊步槍瞄準了這裏。他偷偷抬起右手,掌心朝向窗戶(戰術手語,意為停止)。


    段警官的聲音很嚴厲:“不行!人質看起來很虛弱,不能再拖下去了。上麵下達了命令,立刻擊斃劫匪!”


    羅家海完全沒有注意到方木的手勢,他死死盯著方木的眼睛,“你怎麽知道這件事?”


    方木舉起一隻手示意他冷靜,“現在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你隻需要知道一件事:我相信你不是個壞人,你所作的一切,是情有可原的。如果你願意,我非常想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羅家海的眼中盈滿淚水,手裏的刀子也劇烈顫抖起來,“他們毀了她的一生,她才22歲啊……”


    “方木,執行命令!”耳機裏傳來邊平的聲音。


    方木心頭大亂,如果現在就擊斃羅家海,那麽關於那個女孩和某種味道的秘密就會永遠封存,而這可能涉及到另一個人--也許就是那個女孩的生命安全。


    羅家海已是淚流滿麵,這個全身血跡斑斑的殺人凶手此刻哭得像一個委屈的孩子:“為什麽要毀掉我們……我們不奢求什麽……我們隻想平平靜靜地生活……”


    他哭得幾乎全身癱軟,身子前後晃動著。在對麵樓頂的狙擊槍瞄具裏,羅家海青筋畢露的脖子時而進入射擊範圍,時而隱藏在牆壁後。


    “兄弟,引他向前走一步就行。”段警官的語速緩慢,似乎在全神貫注瞄準。


    方木明白羅家海此刻的狀態會讓對麵樓頂的人認為他已經情緒失控,他顧不得引起羅家海的懷疑,扭過頭對著窗戶拚命擺手。


    “方警官,我投降。我隻求給我一個說出真相的機會,我和沈湘,不想背負這樣一個罪名離開這個世界……”羅家海終於停止哭泣,他放下刀子,“孩子給你,我跟你走。”


    接著,他把手插在女孩的腋下,扶著她向方木走了過來。


    方木本能地迎著他伸出手去,突然,一個念頭電光石火般在腦海裏閃現:羅家海已經處在了射擊範圍內!


    不!方木已經來不及做任何手勢阻止狙擊手,心一橫,他一個箭步擋在了窗戶前!


    “靠!”耳機裏傳來一聲又驚又怒的喝罵。


    方木閉上眼睛,一瞬間,似乎已經聽到了7.62毫米口徑的子彈撕破空氣的呼嘯聲,擊穿玻璃的碎裂聲,打進肉體的鈍響,他甚至感到了子彈穿透自己身體的灼熱……


    什麽都沒有發生。5秒鍾後,方木睜開眼睛,感到額頭上已是冷汗涔涔。


    他衝羅家海勉強笑笑:“走吧,我們離開這兒。”


    剛走出門口,埋伏的特警就一擁而上,羅家海被迅速架到樓下,押上警車。方木隻來得及說一句“別打他”。女孩被緊急送往附近的醫院,隨即,大批刑偵人員進入現場開始勘查。


    方木忽然感到全身酸軟,不得不扶著樓梯扶手慢慢地拾階而下。身邊有忙碌的警察匆匆跑過,不時有人在他身上拍打一下,“好樣的!”


    忽如其來的放鬆讓方木徹底沒了力氣,他幾乎是一步步挪出了樓門。大門外,麵色凝重的邊平和段警官正等著他。


    邊平既沒有表揚他,也沒有苛責他,隻是淡淡地說了句:“辛苦了,上車休息一會吧。”


    方木不敢多說話,答應了一聲就蹲下身子,解下槍套遞給段警官。


    段警官接過槍套,盯著方木看了幾秒鍾,忽然伸出拇指和食指,中間留了不到2毫米的空隙。


    “0.2秒。”他頓了一下,“0.2秒。如果我的反應慢了0.2秒的話,你就被我打死了。”


    方木虛弱地笑笑,低聲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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