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遼闊的版圖上,c市隻是毫不起眼的一小塊。然而,這一小塊卻不得不裹挾在曆史前進的洪流中,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著。隨著城市化的發展,一些低矮陳舊的樓群慢慢被洪流帶走。


    如富民小區裏這樣的住宅已經人去樓空。園區裏的所有樓體上都用刺目的紅色噴上大大的“拆”字,加之斷水斷電,即使在熙熙攘攘的清晨,富民小區內仍舊空無一人,宛若戰後的廢墟一般。


    一個原住民匆匆穿過滿是碎磚和瓦礫的小路,直奔某棟樓房而去。一條覓食的流浪狗在成堆的建築垃圾中沒精打采地尋找著,見到他,也不躲避,反而略帶興奮地搖搖尾巴。


    空蕩蕩的園區裏,一個單調的女聲刺刺拉拉地重複著聽不大清楚的話……他站在七號樓下,扭頭看看懸掛在樓頂的高音喇叭,嫌惡地啐了一口,罵了一句髒話之後就沿著戶外樓梯爬了上去。


    他惦記著家裏那扇剛安好不久的防盜門,剛轉入四樓,他就看到自家那扇墨綠色的鐵門。它看上去厚重、可靠,最重要的是,安然無恙。他滿意地拍拍它,掏出鑰匙……


    突然,他意識到餘光中出現了一個原本不該存在的東西。


    在他右側本是一條空蕩蕩的走廊,此時……


    他轉過身,被眼前的東西驚得目瞪口呆。


    一個巨大的水囊被懸掛在走廊的頂棚上。他之所以認為那是水囊,因為仍有淡色的液體從中滴落下來,在水囊下方形成兩平米左右的一攤,看上去略帶渾濁,似乎雜質頗多。


    他感到有些惡心,更多的是好奇。向左右看看,他小心翼翼地向水囊走去。


    水囊應該不是日常用品之一,他不知道它的用途,更不知道它的容積,隻是震驚於它的巨大。他慢慢地繞著水囊,一邊觀察,一邊揣摩它為什麽會被掛在這裏。


    水囊的表麵大概是橡膠所製,被裏麵的液體撐得鼓脹光滑。他轉到另一側,突然意識到水囊裏應該不僅是液體,因為在某些表麵有古怪的隆起。


    他大著膽子沿著那些隆起一路撫摸下去,整個人也由直立變為半蹲。忽然,他怔住了,似乎對自己手上的觸覺難以置信。隨即,他就跪趴下去,急切地向水囊底部看去。


    幾乎是同時,正在樓下園區裏覓食的流浪狗聽到一聲淒慘的尖叫,它嚇了一跳,本能地向那尖叫聲發出的地方望去。


    七號樓的走廊裏。他跌坐在那攤不明液體中,手蹬腳刨地試圖站起來,卻再次摔倒。他不敢再去看水囊底部的古怪隆起,戰戰兢兢地轉身爬行,直到離開那攤液體,腳底不再濕滑,這才連滾帶爬地衝下樓去。


    ——那水囊底部的隆起雖然模糊,但他還是分辨出那是一張人的臉。


    從墓園回來後,廖亞凡有了很大的改變。不僅很少化妝,頭發也盡可能地保持整潔妥帖。家裏不再是啤酒罐、煙蒂滿地,每次方木下班回家,都能察覺到房間裏有打掃的痕跡。


    關於過去的種種,無論是周老師還是楊展,在廖亞凡心中,想必都已經做了一個了斷。那顆狂躁不堪的心,正在慢慢平複下來。


    生活正在漸漸步入正軌,方木理應感到高興。然而,他總是高興不起來。對於前方的下一站,他雖然模模糊糊地有所預感,卻總有些本能的逃避。


    這天早上,方木在一陣焦糊味中醒來,一抬頭,就看到在廚房裏來回轉悠的廖亞凡。他披上衣服,拉開廚房的門,說道:“怎麽起得這麽早?”


    正端著一碗水的廖亞凡嚇了一跳,手中的水也潑灑出來。


    同時,方木也看到了爐灶上的一鍋粥,白米間混雜著大塊焦黃的鍋巴。


    廖亞凡端著水碗,有些不知所措:“沒弄好……糊了。”


    方木笑笑,接過她手裏的水碗,又舀起一勺粥嚐嚐。


    “沒事,還能吃,就是有點糊味。”


    廖亞凡臉色通紅:“我給你做別的吧。”


    “不用。”方木放下勺子,“加水沒用,放一段蔥就行。”說罷,他轉身向陽台走去,一抬頭就撞上了幾件潮濕的衣物,顯然是剛剛才洗好的。


    方木看看那些還在滴水的衣物,其中,有幾件是自己換下的內衣褲,不免有些尷尬。


    拿了一根蔥,方木又回到廚房,切了一段,插進粥鍋裏。轉頭看看,灶台上還擺著攪好的雞蛋和幾根香腸。


    他轉頭看看廖亞凡,笑笑說:“你受累了啊。”


    廖亞凡的臉更紅了,她擺好煎鍋,開始炒雞蛋:“快去洗漱,馬上開飯。”


    牙刷了一半,方木的手機就響了。幾分鍾後,他已經穿戴整齊,邊擦著嘴邊的牙膏沫,邊對廖亞凡說道:“我沒時間吃了,得出個現場。”


    一直幹勁十足的廖亞凡嗯了一聲,似乎整個人都鬆懈下來,隻是不停翻炒著已經成形的雞蛋。


    方木有些不忍,又加了一句對不起啊。


    廖亞凡沒回話,伸手關掉了煤氣。


    現場位於鐵東區臨山路富民小區七號樓內。小區雖然挺大,但是行將拆遷,住戶甚少,所以圍觀的群眾寥寥無幾。


    中心現場在七號樓的四層樓道裏。方木剛登上四樓,就被眼前那個巨大的水囊驚呆了。幾個警察蹬著梯子,正在試圖把它從晾衣杆上解下來。楊學武抱著肩膀,眉頭緊鎖,旁邊是拎著檢驗箱,無所事事的法醫。


    “這是……”方木大張著嘴,“這是什麽?”


    楊學武聞聲轉過頭來,見是方木,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你也覺得奇怪吧?”楊學武重新麵向那個水囊,“所以我把你叫來了。”


    “裏麵是?”方木指指那個水囊。


    “人。”楊學武簡短地答道,忽然又笑笑,“真他媽有創意。”


    說罷,他走到水囊邊,衝還在解繩扣的警察問道,“怎麽樣?”


    “不行。”那警察搖搖頭,鬆開雙手,用力揉捏著左手指,“係成了死扣,而且還浸濕了,根本打不開。”


    方木湊過去,看到水囊上方被一根手指粗細的尼龍繩紮緊,並纏繞在不鏽鋼晾衣杆上,係得死死的。


    楊學武想了想,轉身問負責拍照的同事:“證據都固定了?”


    後者拍拍相機,示意已經固定完畢。楊學武一揮手:“先把裏麵的液體抽出來,然後拿工具,把晾衣杆鋸斷。”


    警察們應了一聲,分頭執行命令。


    方木繞著水囊轉了幾圈,又蹲下身子仔細查看著。的確,水囊底部的凸起顯示裏麵除了液體,還有一個倒懸的人。無論他是誰,都不可能再有呼吸了。


    方木站起身,向四處張望著。偌大的居民小區裏,除了來回走動的警察和幾個看熱鬧的民眾外,再沒有其他人。


    死者是什麽人?為什麽會死在這裏?凶手為什麽要用這種方式處理屍體?


    方木看看身後的幾扇門。這是一片老式住宅區,像這樣的戶外走廊,現在已經不多見了。方木想了想,用一張麵巾紙蓋在手指上,輕輕地推了推身邊的門。紋絲不動。再換下一扇,仍舊如此。看來這幾戶住宅已經人去屋空。


    再推下一扇的時候,眼前突然遞過一副手套。方木轉過頭,是米楠。她卻並不看他,而是靠近窗戶向裏麵張望著。


    “發現什麽了?”


    “沒有。”方木邊戴手套邊說,“隻是個推測。”《小說下載|wrshu》


    無論死者在被裝入水囊前是死是活,這種處理屍體的手段都是極其費時費力的。凶手把死者懸吊在這裏,絕不僅僅是為了拋屍。那麽,死者也許和這片住宅小區有關係,或許,就住在身後的這些住宅中的某一戶中。再進一步講,第一現場也許就在這裏。


    米楠不再說話,又遞過一副腳套,示意方木穿戴好。


    “你那裏有什麽發現?”


    “承痕客體不理想。”米楠指指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麵,“提到了幾枚足跡,都不清晰。”


    走廊裏喧囂起來,水囊裏的液體被抽幹,足足裝了兩大塑料桶。一隊警察分成兩組,一組托住水囊,另一組用鋼鋸切割晾衣架。十幾分鍾後,不鏽鋼晾衣架被鋸斷,水囊被慢慢抽離出來,平置在地麵上。楊學武指示盡量保持物證的原貌。於是,一個警察找來一根細鐵條,穿進繩扣裏,連擰帶挑,終於把繩扣打開了。


    所有的人都圍攏過來,迫不及待想看看水囊裏的景象。


    水囊的開口被穿入的尼龍繩紮緊,展開後,一雙青白色的赤腳先露了出來。腳腕處被黃色膠帶纏繞,雙腳中間被同樣質地、規格的尼龍繩纏繞了幾圈,另一端牢牢地紮在水囊開口處的尼龍繩上。這樣,死者就無法在水囊中掙脫,隻能倒吊在水囊裏。


    再展開,一具渾身赤裸的男屍顯露出來。看年齡,死者應該不超過50歲,雙手被同樣的黃色膠帶纏繞。因為水囊高度的限製,死者無法充分伸展身體。因此,這具僵直的屍體呈現出蜷縮狀。


    法醫上前進行檢驗。楊學武低下頭查看死者的麵部,盡管因為浸泡,死者的麵部有些腫脹,但五官及輪廓仍清晰可辨。楊學武的眉頭漸漸皺起來,似乎在回憶著什麽。隨即,他又蹲下身子,反複端詳著死者的臉。


    方木察覺到楊學武的異狀,湊過去,剛要開口,就看到楊學武猛地站起身來。


    “富民小區……富民小區……”楊學武看著一片荒蕪的園區,口中喃喃自語著。


    突然,他轉身麵向方木,臉上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方木,我知道這家夥是誰了。”


    同樣的清晨,同樣的地點,同樣的喧囂與味道。


    他並不喜歡這種氛圍,無論是醫院還是消毒水,都讓他心生不快甚至憎惡。然而,他沒有選擇,女人隻能住在這裏,他隻能這般忙碌。


    推開那扇熟悉的房門,果然,那個護士也在。


    “南護士你好。”


    南護士回過頭,略施粉黛的臉上是掩蓋不住的倦容,她笑笑,隨即打了一個哈欠。


    “你來了……啊……對不起。”


    “昨晚沒睡好?”他把手中的保溫瓶放在床頭櫃上,隨口問道。


    “嗯。”南護士收拾好體溫計和血壓儀,看看他,“你也一樣啊,眼圈都黑了。”


    他笑笑,伸手在臉上搓了幾下:“她怎麽樣?”


    “還不錯。”南護士轉頭麵向依舊沉睡的她,“沒什麽變化。”


    聽到這些,他有些黯然,嗯了一聲就坐在床邊的椅子上。


    “別灰心。”南護士察覺到他的情緒變化,“這種患者的恢複期本來就很長,隻要能堅持下去,她肯定會好起來的。”


    他抬起頭,報以一個微笑。


    “說老實話,她已經是我見過的患者中狀況最好的了。”南護士的臉忽然紅了一下,“不得不承認,有了你,她實在是很幸運。”


    他轉頭看看床上的她,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一遍遍摩挲著。


    “我們是彼此唯一的親人。”


    南護士忽然覺得自己成了多餘的人,說了一句好好照顧她,就轉身向門走去。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和平常一樣。喂她喝湯,給她按摩,然後,就是陪她聊天。


    電視裏正在播放某個清官穿越劇。本來,他是不屑於看這種東西的。可是,偏偏這個電視劇相當熱播,女主角也因此火得一塌糊塗。無論是好的,壞的,他都不希望她錯過。至少在她醒來的時候,能知道在這段日子裏發生了什麽。於是,他耐著性子給她解釋雍正皇帝和那幾個身份可疑的女子的關係。


    “嗬嗬,我說不下去了。”他先笑場了,“太扯了太扯了。”


    空蕩蕩的病房裏,隻有他的笑聲在寂寞地回響。兩個人抱在一起大笑的日子,似乎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情了。


    笑聲漸止,他的嘴角盡管還有上揚的弧度,麵色卻已經黯然下來。


    隨即,他掀起她的被子,在那雙看似飽滿,卻缺乏生機的腿上按摩起來。


    隻揉捏了幾下,他就聽到走廊裏傳來一陣吵鬧聲。他本不想理會,可是那吵鬧聲越來越大,其中,有一個女聲聽起來格外熟悉。


    他停下手,給她掖好被子,轉身走出了房門。


    病房對麵就是醫務台。一米多高的櫃台後麵,南護士滿臉通紅,正在對醫務台前的一個男子大聲嗬斥著。幾個護士圍在南護士身邊,也在指責那男子,卻無人敢上前阻攔他。


    男子大約二十幾歲的樣子,身穿病號服,右手虛握,高舉在眼前,擺出一副攝像的架勢,嘴裏還不停念叨著。


    “表情再豐富點……很好,小南你往這邊走,注意別出畫……”


    南護士的表情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無奈。圍觀的護士們也是一副又好笑又好氣的樣子。


    見南護士不動,男子似乎失去了耐心,放下手裏的“攝像機”,不滿地說道:“小南你怎麽回事?”


    說著,男子竟伸出手去,試圖把南護士拉出來。


    他上前一步,一把將男子拽了回來,牢牢地按在牆角。


    “你幹什麽?”男子拚命掙紮,“不要影響我拍攝……小南,你不想當明星麽?我們可以……”


    正在撕扯中,醫院的保安和幾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匆匆而至,不由分說,架起男子就走。男子還在不依不饒地掙紮著,嘴裏不停地喊著:“小南,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一定可以把你捧成大明星……”直到一行人進了電梯,那令人心煩的喊聲才消失。


    圍觀的人們漸漸散去。他揉揉手臂,在剛才的撕扯中,本就疲憊不堪的身體更加酸痛。


    “剛才真謝謝你了。”南護士從醫務台繞出來,一臉謝意和歉疚,“沒事吧,有沒有弄傷你?”


    “沒關係。”他指指電梯的方向,“這人……怎麽回事?”


    “七樓精神科的患者。”南護士無奈地說,“考了幾年電影學院,沒考上,結果就成這樣了。整天纏著我,要我當他的女主角——昨晚都折騰半宿了。”一旁的女護士打趣道:“他那是看上你了。”


    “別胡說!”南護士一臉無奈,又轉向他,“真抱歉,還連累了你。”


    “沒事。”他笑笑,“也別怪他——個執著的人。”說罷,他就擺擺手,轉身進了病房。


    南護士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後,想了想,喃喃說道:“其實,你也是。”


    10月11日,c市鐵東區臨山路富民小區發生一起命案。第一現場位於七號樓一單元405室內。房間為單向內開鐵質門,無撬壓痕跡。房內北側為臥室和廚房,南側為衛生間和客廳。房內陳設簡單,物品擺放淩亂。臥室床上有散亂被褥。客廳地麵上有男性睡衣褲一套及內褲一條。室內無翻動、搏鬥痕跡。通過對現場地麵足跡及殘留手印進行收集處理,未發現有價值的線索。


    第二現場位於七號樓一單元四樓走廊內,亦即405室門前。四樓走廊頂板上掛有九根長250cm,內徑4.3cm的鋼管,為居民平時晾曬衣物所用。在第六根鋼管上,懸吊著一個巨大水囊,經查,水囊容積為120升,單層尼龍橡膠布材質。經抽離液體,清理水囊,發現屍體。


    死者薑維利,男,42歲。屍體全身赤裸,頭下腳上懸吊於水囊內,呈蜷縮狀。死者雙手、雙腳均被寬4.5cm的黃色膠帶纏繞束縛,並被長67cm,粗0.8cm的尼龍繩穿過兩腳間,束縛在水囊袋口的尼龍繩上。


    從屍體檢驗的情況來看,死者體態中等偏瘦,屍長172cm,發長9cm,顏麵腫脹,屍表未見損傷。屍體解剖見咽喉、氣管、支氣管內充滿泡沫液,雙肺消腫,其表麵有肋骨壓跡,邊緣飩圓,觸之有揉麵感,切開肺組織,輕壓有大量水性泡沫液溢出,胃內充滿大量水性溺液,有明顯水性肺氣腫。同時,在死者呼吸道內驗出少量乙醚成分。死亡時間約為當日淩晨一時許。經分析,死因為溺水導致的窒息。


    通過對第二現場地麵足跡及殘留手印進行收集處理,共提取足跡若幹。


    因死者被發現時全身赤裸,其衣物(在衣物內提取皮屑、毛發若幹,已和死者做同一認定)被丟棄於405室內。故將405室確認為第一現場,戶外走廊的水囊懸吊處確認為第二現場。


    在案情分析會上,楊學武所做的現場重建分析意見如下:凶手在當晚子時許來到死者家,敲門入室後,趁死者不備,用事先準備好的乙醚將死者麻醉。之後,凶手將死者的衣物除去,束縛手腳後裝入水囊。將死者及水囊移出室外後,凶手將其懸吊在晾衣杆上,而後將液體注入,隨即打掃現場後離開。


    與會幹警對楊學武的分析意見沒有太大分歧,但仍有許多疑問:第一,因手的作案動機是什麽?


    第二,凶手深夜造訪,死者為何沒有感到異常?這是否證明本案為熟人作案?


    第三,凶手為何采用溺死的方式殺死對方?


    第四,凶手為何采用在水囊中懸吊的方式處理屍體?


    最後兩點是讓警方尤為感到迷惑不解的地方。案發時間為深夜,死者已呈就寢狀態,且案發地點相對安靜,左右均無住戶在家,凶手在用乙醚製服死者後,大可以采用更簡便、快捷的方式致其於死地,為什麽還要讓死者活活溺死呢?


    此外,因現場已被清掃,無法確認作案人數。如果凶手為一人的話,將死者裝入水囊並懸吊在晾衣杆上,需要耗費極大的體力。如此費時費力,凶手究竟是出於什麽目的?


    凶手這麽做,顯然不是為了掩蓋罪行。那麽,通過如此詭異的方式展示屍體,是出於怎樣一種心態呢?


    這個“心態”,就需要方木給出分析意見了。


    在案情分析會上,方木一直沒怎麽說話,隻是埋頭查看現場圖片和一些檢測報告。要麽,就是吸著煙沉思。


    在現場,那個巨大的水囊的確給了方木極強的視覺衝擊。然而,整個現場展現出的強烈儀式感才是方木格外關注的。他隱隱覺得,凶手布置下這麽複雜的場麵,一定是要表達出某種情緒。而這種情緒,與死者的身份密切相關。


    分局長讓方木發言的時候,他沒有急於開口,而是把頭轉向楊學武。


    “學武在現場第一個認出了死者,先他介紹一下情況吧。”


    楊學武顯然早有準備,拿出一大遝複印資料,沉吟了一下,說道:“最近,死者可是個新聞人物。”


    薑維利,男,42歲,高中文化,無業,一直和其母郭桂蘭居住在富民小區七號樓一單元405室內。據群眾反映,二人的關係一直不太融洽。


    今年初,臨山路一帶被列入舊城區改造計劃中,富民小區也在拆遷範圍內。園區內的居民在拿到幾十萬元不等的拆遷補償費用後,大多遷離富民小區。薑維利一家是幾戶“釘子戶”之一,要求開發商以每平米一萬元的標準進行補償,否則就一直住在這裏。開發公司在經過幾輪談判、協商甚至要挾之後,仍然未能與薑維利等人達成拆遷協定。


    有傳聞,開發公司打算提高補償費用,以換取剩餘幾戶人家順利搬遷。薑維利見有利可圖,竟然將七旬老母趕出家門,意圖獨吞拆遷款。無家可歸的老人在走廊裏居住了兩天。街道居委會在多次調解無果後,將此事通知了新聞媒體。c市電視台及多家報報刊雜誌都對此事進行了跟蹤報導。郭桂蘭被趕出家門第三天晚上,c市電視台在當晚的新聞欄目——“c市導報”中做了一期專欄節目。省內幾百萬觀眾通過電視得以知曉薑維利的惡行。在采訪畫麵中,記者和街道委員會工作人員帶著郭桂蘭老人回家,薑維利卻拒不開門,還對來人大爆粗口。老人一邊敲打著鐵門,一邊悲憤地喊道:“我怎麽就生了你這麽個畜生……”


    薑維利夾著煙,隔著鐵門對老人指指點點:“滾吧,死老太太!有能耐你把我塞回去,就當沒生過我!”


    這段畫麵引起了觀眾的強烈憤慨,有網友將其截取下來,發布到網上。一時間,對薑維利的譴責與聲討宛若巨浪一般,難以平息。隨便打開任何一個網站或者論壇,這段視頻都在置頂的位置,緊隨其後的,就是數以萬計的跟帖與回複。其中,不乏惡毒的詛咒與謾罵。


    楊學武介紹完畢,大多數與會者的臉上都泛起了怒意,更有人小聲嘀咕道:“這個王八蛋,死了活該!”


    然而,死者的身份與背景,與本案又有什麽關係呢?


    方木走到幻燈機前,找出一張現場圖片。在白色的幕布上,懸吊在走廊裏的巨大水囊分外刺眼。


    “你們覺得,這水囊像什麽?”


    大家都麵麵相覷,交頭接耳一番之後,卻沒有明確的意見。


    分局長先不耐煩了,敲敲桌子喝道:“你小子別賣關子了,到底像什麽?”


    方木笑笑,輕輕地吐出兩個字。


    “子宮。”


    方木的判斷並非是簡單的推測或者直覺的結果。


    首先,死者被發現時,呈全身赤裸的狀態。脫掉一個昏迷中的成年人的衣物,並非一件很容易的事。而且,凶手在現場從事的活動越多,留下痕跡物證的可能性就越大。從凶手事後打掃現場的做法來看,他是一個相當謹慎的人,不可能沒考慮到這一點。之所以將死者剝光,想必是出於凶手內心的某種需要;其次,死者在水囊中呈現出倒懸的姿態。這種姿態,可以將其理解為確保死者必然溺死於水中。然而,這種理解本身就有問題。如果楊學武的現場重建分析成立,那麽死者在被裝入水囊前已經處於被麻醉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下,室內的馬桶、澡盆,甚至一個普通的臉盆都可以讓死者死於溺水,完全沒必要將其移入水囊中。由此可見,這種倒懸的姿態除了可以確保死者死亡之外,肯定還具有某種象征意義;最後,水囊中的液體成分。一份檢測報告顯示,水囊中的液體主要成分是水。考慮到案發小區已經斷水斷電,因此,這些水應該是凶手自備的。這份檢驗報告顯示,除了水之外,液體中還含有無機鹽、蛋白質、葡萄糖、激素,以及尿素、尿酸(主要來自於死者死後的排泄物)等等。


    這幾乎就是妊娠後期,羊水中包含的所有成分。


    其中某些物質是不可能在自來水中出現的,由此可見,凶手除了自備水之外,還在水中加入了上述成分。


    於是,42歲的薑維利雙手抱於胸前,頭下腳上地蜷縮在那個水囊中,宛若一個待產的巨大胎兒,回到了那個同樣巨大的子宮呈。


    “簡單地說,”方木有些尷尬地做了一個手勢,“他‘原路返回’了。”


    屍檢報告顯示,薑維利在水囊中,曾有過短暫的意識清醒,可能小幅度地掙紮過。這多麽像胎兒在分娩前的悸動。隻是,在前方等待他的,不是新生,而是死亡。


    薑維利在生前曾經口出狂言——“有能耐你把我塞回去”。


    一語成讖。


    方木的話音剛落,會議室裏就一片哄然。大多數人都對方木的分析感到新奇,更多的是猜疑和難以置信。隻有楊學武靜靜地看著方木,表情高深莫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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