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已經是深夜。


    方木輕手輕腳地開門,客廳裏還亮著燈,緊閉的臥室門裏毫無聲息。方木看看鞋架,廖亞凡的鞋子還在。


    她應該已經睡了吧。


    整整一天,方木都留在分局的物證科,麵對一桌子亂七八糟的物證冥思苦想。他試圖去把握凶手站在水囊前的心態,卻始終一無所獲。


    從凶手作案手段的縝密和冷靜來看,他無疑是十分自信的。


    一般情況下,犯罪人作案後都會盡快逃離現場,而他幾乎是有條不紊地把現場打掃得幹幹淨淨。的確,從當時的情況來看,富民小區幾乎就是無人區,這給他充分的時間和安全的環境來清除一切痕跡。但是,他不可能完全在黑暗中打掃現場,勢必需要一些光線。即使用手電筒,也可能會引起其他原居民的注意,更何況他還在水囊前佇立過。


    欣賞自己的“作品”?那他未免太過急切了。這樣詭異的手法,這樣敏感的區域,新聞媒體肯定會大肆渲染。通過電視、廣播或者網絡,在萬眾矚目的情況下回味自己的“壯舉”豈不是更能滿足他?


    擦去水囊上的指紋?以凶手的冷靜心態和反偵察能力而言,他在作案時肯定戴了手套。在第一現場,也就是405室內沒有留下任何指紋就可以證實這一點。對於這樣一個人,不會愚蠢到赤手去碰觸那個水囊。要知道,尼龍橡膠布是很好的承痕載體。


    確認薑維利的死亡?這種推測更站不住腳。一般人在水下存活的時間不會超過三分鍾。更何況薑維利被裝入水囊前已經處於麻醉狀態,很可能因自主呼吸導致肺內吸入液體,死亡的時間也會提前。此外,凶手仔細清理現場的時間肯定遠遠超過三分鍾,待他清理完畢,薑維利的死亡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完全沒必要冒著留下足跡的風險去再次確認。


    那麽,凶手在薑維利被裝入水囊,已經發生失禁之後——亦即完成殺人後的一段時間內,為什麽還要麵對水囊停留了一段時間呢?


    這真是一個讓人捉摸不透的家夥。


    方木把衣服脫掉,隨手扔在椅子上。看看手表,已經臨近午夜了。坐了一整天,腰背酸疼無比,他縮在沙發上進行了一番小小的思想鬥爭,決定不洗漱,直接睡覺。


    閉上眼睛,方木立刻感到太陽穴在突突地跳動,伴隨著一陣緊似一陣的刺痛。睡覺睡覺。他不停地告誡自己,不要再思考了。


    讓精神完全放鬆顯然不是方木自己能控製的,不過,身體已經徹底放棄了抵抗。幾分鍾後,方木的軀體已經與床鋪合二為一,腦子還在時快時慢地運轉著。他陷入一種意識部分渙散的狀態中,周圍的一切也漸漸遠去……忽然,一些輕微的聲音在房間裏響起。方木下意識地微微睜開眼睛。


    隨即,一雙赤足出現在視線裏。一個人影躡手躡腳地穿過客廳,走到餐桌前,拿起方木的衣服湊到眼前,似乎在尋找東西,又像在分辨味道。


    方木徹底清醒過來,他半坐起身,問道:“你在幹嗎?”


    人影發出一聲小小的驚叫,手中的衣服也落在了地板上。


    方木打開台燈。驟然亮起的客廳裏,廖亞凡穿著睡裙,光著兩條長腿,筆直地站在餐桌旁。


    她用手遮住額頭,咕噥了幾句,問道:“有煙麽?”


    方木把台燈調暗,扭過頭去說:“衣袋裏,右側。”


    廖亞凡撿起衣服,翻出煙盒,卻不回房間,而是點起一根,靠在餐桌邊抽起來。


    方木不知該和她說什麽,隻能縮在被窩裏,看著天花板發呆。


    吸了半根煙,廖亞凡忽然問道:“你吃飯了麽?”


    “吃了。”


    “哦。”廖亞凡沉默了幾秒鍾,“我給你留晚飯了。”


    方木這才注意到,餐桌上有兩個蓋好的瓷盤。他有些意外,也有一絲小小的歉疚。


    “謝謝了。”他想了想,又補充一句,“明天當早飯。”


    廖亞凡沒作聲,依舊低著頭抽煙,長長的頭發垂下來,大半張臉都隱藏在發簾後麵。幾分鍾後,她忽然開口說道:“幫我找個工作吧。”


    “嗯?”方木大為驚訝,“找工作?”


    “是。”廖亞凡甩甩頭發,抬起頭直視著方木,“我不想整天在家裏呆著。”


    “行。”方木幹脆地答應了,“想幹什麽?”


    “隨便吧。”廖亞凡有些自嘲地笑道,“我一沒學曆,二沒技能——幹什麽都行。”


    方木點點頭,腦子裏已經開始飛快地盤算起自己能聯絡到的社會關係。


    “我盡快幫你找。”


    “好。”廖亞凡站起身來,光著腳向臥室走去,走到門口,她手扶門框,似乎有些難為情似的說道,“那……謝謝了。”


    廖亞凡的要求讓方木感到欣慰,同時也有一絲隱隱的自責。


    這幾個月,方木把她收留在自己家裏。但是,也僅僅是收留。至於這個女孩的人生之路該怎麽走下去,他壓根就沒有幫她規劃過。且不說那個他一直試圖回避的結婚承諾,方木甚至從未把廖亞凡當作一個和他一樣的常人來看待。


    如今,這個被自己當作動物一般“飼養”的女孩提出要去工作,更讓曾經信誓旦旦要為其負責的方木感到汗顏。


    突然間,方木睡意全無,出於興奮,更是為了平息那份內疚,他開始琢磨適合廖亞凡的職業。


    一口氣想了十幾個,連參加自學考試之後考研都想到了。當方木意識到自己越想越離譜的時候,他起身去拿煙——得讓自己冷靜下來。


    剛走到餐桌前,方木的餘光卻瞥劃桌下的一樣東西。


    是那張水囊的照片,估計是廖亞凡找煙時翻出來的。


    他把照片扔在桌子上,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一邊吸煙一邊下意識地打量著那張照片。


    漸漸地,他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灰黑色的水囊平鋪在地麵上,尚未幹涸的水漬在閃光燈下反射出一塊塊光斑。雖說經過改造,卻看不出太多邪惡的味道,更難以想象它曾是一個大活人的葬身之地。


    在水囊的中下部,有幾個隱隱約約的勾畫痕跡,仔細分辨,似乎是一些數字。在灰黑色的尼龍橡膠布上,這些黑色的數字很不顯眼,稍不注意,就會被忽略過去。


    方木知道,有些銷售者為了區分產品的批次、產地、數量,甚至是購買者的電話號碼,便會在產品上標注一些符號。特別是這種生產工具,不要求外觀美觀,隻強調實用性,在上麵直接標注實屬常見。但是,如果這些數字不是生產者或者銷售者標注的呢?


    換句話來說,如果是凶手在上麵書寫的呢?


    那麽,當凶手麵朝水囊站立時,在腳踩那片水漬的同時,也許就在水淒上寫下了那些數字。


    如果這些推論成立,那麽,這些數字一定具有某種象征意義,並且對凶手十分重要,以至於他要將這些數字公開展示。


    必須要查明這些數字,不管是基於哪種可能,也許都是重要線索。


    查找水囊來源的工作十分困難。楊學武帶著一隊人,馬不停蹄地接連走訪了本市數家生產水囊的企業,卻一無所獲。這種水囊的麵料和形狀本來就大同小異,加之被改造過,又沒有任何可供辨識的標記,這些企業都不能確認水囊是自己的產品,更無從查找購買者。


    局裏經過研究,又拿出兩個方案。其一,要求市內所有生產、銷售水囊的企業提供兩個月內購買過類似水囊的消費者名單,逐個排查;其二,將水囊來源的調查範圍擴展至全國,並提請當地警方協助調查。


    這無疑是一項耗時費力的巨大工程,但是,在現有物證有限的情況下,也隻能如此。


    至於那些水囊上的數字,也在調取物證後被還原。方木看到那組數字原貌的同時就排除了第一種可能,即購買者的電話號碼。因為那組數字之前還有幾個字母,連起來是xcxj02828661,與我國境內使用的手機號碼及固定電話號碼完全不同。


    猜測是沒有意義的,因為難以確認這組編碼的書寫者。隻有先等等楊學武那邊的消息,如果能排除生產者和銷售者書寫的可能,那麽結論就隻有一個了——凶手在水囊上寫下了這組編碼。


    等待,是最讓人焦慮且無奈的事情。


    然而,警方並非無事可做。


    2011年下半年至今,除了第47中學殺人案及富民小區殺人案之外,本市的刑事案件發案率仍然很高。其中數起惡性案件均在較短的時間內偵查完畢,餘下的,都是一些盜搶類案件及妨礙社會管理秩序類案件。這些案件,無論大小,都在某種程度上分散了警方的偵查力量。


    從目前來看,第47中學殺人案實際上處於停頓狀態,所有線索均已中斷。最近發生的富民小區殺人案也好不到哪裏去,除了用大海撈針的方式排查水囊的來源之外,也沒有明顯的進展。魏明軍的家屬和薑維利的母親每隔幾天就要來局裏打聽案件的偵破進度。主辦這兩個案件的楊學武被問得不勝其煩,最後幹脆避之不見。據說薑維利的母親又跑到分局長辦公室下跪,分局長和政委連說帶勸,好不容易才把老太太弄走。


    又一次在會議室裏躲了半天之後,楊學武本來就繃緊的神經終於失控,當眾砸了杯子。


    “去他媽的,把我調到反扒隊去吧!好歹還能換老百姓一聲好!薑維利這種畜生死一個少一個!為了他,老子半個月沒好好睡覺了!”


    相對於楊學武的焦頭爛額,方木倒是清閑許多。本來,公安廳犯罪心理研究室派他去分局,就是起到輔助偵查的作用。現在案件卡到這裏,天天泡在分局也沒什麽意義。


    不過,方木也沒閑著。自從廖亞凡提出找工作的要求之後,他就為這件事做出了種種設想。


    想來想去,方木決定先安排廖亞凡去天使堂福利院,一來環境熟悉,也好和趙大姐她們做個伴,二來可以在空閑時間學點技能,為將來多做一些打算。


    出乎方木的意料,廖亞凡堅決不去天使堂福利院,而是提出想去公安廳。方木嚇了一跳。公安廳?那可不是想去就能去的地方。再說,以廖亞凡現有的條件,連打字員都勝任不了。


    “保沽?收發室?”廖亞凡倒是不挑工種,“掃廁所也行。”


    方木哭笑不得,耐著性子跟廖亞凡解釋:公安廳屬於國家機關,任何人員的工作安排都非常慎重,絕不是方木這樣的人能決定的。


    “那就去醫院吧,我聽說邢璐的養母就在醫院工作。”


    她居然還知道這些!方木想了想,也許是趙大姐向她透露了邢璐的家庭情況。吃驚之餘,方木意識到廖亞凡對找工作這件事已經考慮了很久,並且有了自己的意見。


    不過,她提出的這個想法也許可行。楊敏在一年前調到市人民醫院任兒科主任,以她的職務和人脈關係,安排個工作應該不是什麽難事。


    對於方木的請求,楊敏很痛快地答應了。兩天後,她就通知方木帶廖亞凡來上班。


    老邢在世的時候,曾經給廖亞凡提供過一些生活上的幫助。楊敏也知道廖亞凡和方木之間的淵源。再見麵時,彼此間並沒有太陌生的感覺。不過,楊敏還是多看了廖亞凡染成藍色的頭發幾眼。


    除了惹眼的發色,廖亞凡今天的表現還算中規中矩。不僅特意穿上了米楠買給她的衣服,臉上也隻是略施粉黛,平時不離身的香煙也丟在了家裏。


    楊敏略帶歉意地告訴方木,以廖亞凡目前的情況,隻能從事一些簡單的體力勞動。所以她托關係把廖亞凡安排到護工班,負責協助護士照顧那些重症患者。工資不高,不過養活她自己應該問題不大。


    “她現在……”趁廖亞凡去領工作服的時候,楊敏悄悄地問方木,“什麽學曆?”


    方木想了想,廖亞凡出走的時候尚未高中畢業,所以頂多算是個初中學曆。


    “問題不大。”楊敏倒是挺有信心,“護工的活兒不太多,空閑時間可以用來複習成人高考什麽的。拿到文憑之後再去考個護士執業資格證,後半生就算有個保障了。”


    楊敏的話讓方木頗感欣慰,心情也豁然開朗。


    說話間,廖亞凡已經換好工作服,走了出來。淡藍色的護工服略顯肥大,穿在她的身上顯得空空蕩蕩的。女孩有些局促不安,不停地看看方木,又看看楊敏,雙手在衣角處絞來絞去。


    楊敏上下打量著廖亞凡,笑著說:“這不是挺好的嘛。”說罷,她就帶著廖亞凡去了護工休息室。


    方木也放下心來,有了楊敏的關照,相信廖亞凡會工作得很愉快。眼見時候不早,他也跟楊敏告辭了。


    快半個月沒來廳裏上班了。方木先去邊平那裏報了個到,把兩起殺人案的偵破情況簡單匯報了一下。邊平想了想,對方木說道:“暫時你也幫不上什麽忙了,正好手頭有個事兒,你先忙這個吧。”


    c市師範大學心理研究所和省公安廳犯罪心理研究室聯合搞了一個案例匯編的項目,主要內容是全省範圍內心理異常者殺人案件。


    邊平說:“你小子,這幾年也算見多識廣了,把現有的案例整理一下,加入到匯編中。”見方木麵露難色,邊平向後一靠,雙手一攤。


    “你可別指望我啊,我是老家夥了,比不上你們這些年輕同誌。”


    方木被逗笑了,心想這師兄也忒不著調,不能便宜了他。嘴上答應著,從邊平的桌子上順走半盒中華香煙。剛走到門口,邊平又叫住了他。


    “你拿著這個,昨天從寬平分局轉過來的。”邊平遞過幾張紙,臉上的笑容稍稍收斂,“朱誌超出院了。”


    方木一時沒反應過來:“誰?”


    話音未落,方木的眼睛就瞪大了。


    2008年對中國人而言,是一個特殊的年份。一場全球矚目的運動會,成為每一個中國人釋放內心狂熱的目標。


    然而,在有些人的記憶中,2008年帶給他們的,不是舉國歡騰的榮耀,而是滲透鮮血的慘烈。


    入夏以來,在c市寬平區接連發生兩起入室強xx殺人案。


    第一起殺人案發生在新竹小區4號樓3單元301室。死者張某,27歲。未婚,無業。生前遭暴力強xx後,被電話線繞頸致機械性窒息死亡。凶手乃和平入室。從廚房裏收拾停當的一盆帶魚及空空的垃圾盒推斷,死者在下樓扔垃圾的時候,被凶手尾隨入室實施強xx殺人。這一點,從樓下垃圾集中點的一袋裝滿魚頭魚尾的垃圾中可以得到驗證。由此可以推斷,凶手雖然和平入室,但並非死者的熟人。


    現場有少量搏鬥痕跡,死者身上所穿的棉質睡衣幾乎被扯碎。結合在現場提取到的足跡,初步推斷凶手的身高在175cm以上,身體強壯,可能從事體力勞動。凶手在現場留下了大量痕跡物證,包括指紋、足跡及殘留在死者xx道中的精液等生物物證。看來,凶手無心,也無意掩蓋罪行。


    第二起殺人案發生在c市軸承廠職工宿舍d區22號樓4單元202室,死者栗某,39歲,已婚,生前係某超市收銀員。死者遭暴力強xx後,被銳器砍切致失血性休克死亡,現場慘不忍睹。凶器為現場發現的一把菜刀,係栗某所有。凶手乃和平入室。從屍體所處位置(客廳)、附近散落的購物袋及死者身上尚存的衣物、高跟鞋來判斷,死者當時購物回家,遇到凶手後,被其尾隨至樓道內,趁死者開門時,將其擁撞入室內,進而實施強xx殺人。


    在現場提取到大量痕跡物證。經比對,凶手在現場留下的指紋和足跡與新竹小區殺人案可做同一認定。從死者xx道中提取的精液,經dna測試,也與新竹小區殺人案中提取到的生物物證相符。至此,寬平分局決定將兩案並案處理,成立專案組,並向省公安廳犯罪心理研究室求助。


    方木被公安廳派遣至專案組,並參與了兩起案件的整合與分析。其中,不乏一些耐人尋味之處。


    其一,兩起殺人案件的案發地點相距不遠,直線距離不超過一公裏;


    其二,兩起殺人案件相隔的時間為八天,發案時間均為下午一點至兩點半之間。如此頻繁地作案,且作案地點相對集中,並選擇在白天下手,這說明凶手要麽完全不具備反偵查能力,要麽猖狂至極;其三,凶手作案呈現出無計劃、有規律的特點。兩名被害人都是被其尾隨人室,施暴後,凶手都是用現場取得的物品當作凶器,實施殺人行為。作案之後,凶器都被隨意地棄置在犯罪現場,且沒有清除痕跡的反偵查行為;其四,在死者的身體上、衣物上以及作為凶器的電話線和菜刀握柄上,都發現了黃色油膏狀物質。經檢測,黃色油膏的主要成分為動物油脂,並含有麻椒、花椒等成分,簡單地說,就是俗稱麻油的食品原料。然而,令人驚訝的是,在這些麻油中,警方又檢測出罌粟堿、嗎啡、那可汀、可卡因等多種生物堿。據此,警方懷疑其在麻油中摻入了罌粟殼。


    結合這些線索,方木做出了初步判斷:凶手為男性,年齡在30至40歲之間,身高175cm上下,體重在80公斤左右。從事體力勞動。經濟狀況較差。未婚或離異,獨自居住。家庭住址及工作單位就在案發地點附近。住宅空間狹窄,為繼承長輩遺產或者租住。凶手喜歡吃麻辣類食品,可能伴有飲酒的習慣。個人衛生習慣較差,不修邊幅,可能蓄有胡須。


    最重要的是,凶手可能有某種精神病性的精神障礙。


    方木的理由是:凶手在兩次作案前都曾經食用過麻辣類食品,並且,調拌用的麻油裏含有罌粟殼。這絕非巧合那麽簡單。也許罌粟殼就是刺激他強xx殺人的原因之一。一般人食用了含有罌粟殼的食物,比如火鍋底料等等,至多會產生成癮性,但絕不會瘋狂到去犯罪。如果方木的推測成立,那麽凶手肯定患有某種精神病性的精神障礙,在罌粟堿、嗎啡等毒素的刺激下,實施強xx殺人行為。而且,方木認為,凶手極可能在短期內再次作案,且作案地點就在方圓五公裏以內。


    專案組采納了方木的意見,並在全市範圍內下發了協查通告,同時,對全市範圍內的餐飲場所進行調查,特別是麻辣火鍋店等川菜飯店。


    正當偵查工作緊鑼密鼓地進行之中時,一名蔡姓婦女在丈夫的陪同下前來報案。蔡某稱:昨天下午兩點左右,在服裝批發市場從業的蔡某回家拿戶口本辦理醫保,並囑咐丈夫請假回家等候。進入位於錦水小區5號樓1單元的樓道後,蔡某發現身後有人跟隨。聯想到近期發生的強xx殺人案,蔡某十分緊張。因不確定丈夫是否已經到家,蔡某快步登上3樓後,在自家的304室門前掏出鑰匙開門。這時,蔡某的丈夫聽到門響,就把門打開了,恰好看到一名男子站在妻子身後,作勢要將其推入室內。見蔡某的丈夫出現,男子扭頭就跑。據兩名報案人回憶,男子身高在170cm以上,體格健壯,頭發短且粗硬,方臉,蓄有胡須。身著一件短袖灰藍色襯衫,類似工裝。至於其他體貌特征,因事發突然,兩名報案人均沒有注意。


    案發當天,正是第二起殺人案案發後的第七天,而錦水小區距離前兩起案件的發案地均不超過三公裏。


    這無疑是一個重要線索,並且在某種程度上驗證了方木的推斷。專案組立刻找專家製作嫌疑人的模擬畫像,並下發至全市各分局及派出所。


    方木在這一新線索的基礎上,提出嫌疑人所患精神障礙也許是問歇性的,發病周期在七天左右。同時,他建議縮小對餐飲場所的排查範圍,僅限於寬平區,重點排查低檔小吃如麻辣燙之類,尤其是案發現場附近。


    在他看來,凶手身體強壯,基本可以排除吸毒的可能。那麽,罌粟殼應該不是他滿足毒癮所需要的。同時,罌粟殼被摻進麻油膏裏,凶手在自家食用的可能性不大。因為,普通人很難購買到罌粟殼,更別說是摻好罌粟殼的麻油膏。由此推斷,凶手應該是在外用餐時食用了含有罌粟的麻辣類食品。從罌粟殼的成癮效果來看,凶手必然在短時間內反複多次食用這種食品。作為一個經濟狀況較差的體力勞動者,他不可能頻繁出入高檔餐飲場所。因此,他隻能選擇那些低檔小吃,其中,價格低廉的麻辣燙是最有可能的。


    專案組的全部人馬都被派下去搞排查。方木沒閑著,也來到案發現場附近去碰碰運氣。在調查走訪中,得知有一家麻辣燙非常有名,雖然門臉不大,且位於某居民小區內,但每天顧客盈門,甚至有人坐很遠的公共汽車來吃一碗。方木的直覺告訴他,凶手就在這家麻辣燙的食客之中。前往調查幾次之後,在上一次案發後的第七天中午,方木再次來到這家麻辣燙。果真,他“偶遇”了那個大胡子食客,並且在他身後目睹了整個“發病”過程。


    朱誌超,男,36歲,漢族。被捕前係c市同發熱力公司裝卸一車間的工人。


    1992年,朱誌超技校畢業後,頂了父親的班,進入同發熱力公司工作。


    1997年1月,朱誌超同本單位女工傅華結為夫婦,並和朱誌超的父親一起居住在同發熱力公司家屬區中。這套住宅是同發熱力公司的前身——c市第二熱電廠分配給朱誌超的父親的。房屋麵積為44平方米,且距離三個案發地點都沒有超過五公裏。同年7月,朱誌超的父親病逝。


    1999年,朱誌超夫婦協議離婚,沒有子嗣。之後,朱誌超一直居住在父親留下的房子裏,沒有再婚,也沒聽說他交往過女朋友。


    據朱誌超的工友講,朱誌超平時沉默寡言,幹活時很下力氣,所以,一直和大家相處得不錯。但是,一些比較熟識的工友說他這人有些怪毛病,每隔一段時間就變得情緒暴躁,稍稍招惹他,輕則挨罵,重則挨打。可是,幾天後又會恢複常態。工友們背地裏說他這是“來月經”。


    朱誌超離婚後,精神狀態變得越發不可捉摸,並有數次攔截、騷擾本單位女工的情況。單位領導念在他是老員工的後代,又離了婚,於是就安排調解賠錢了事。


    朱誌超的這些怪異行徑也得到了前妻傅華的親口證實。傅華稱,當初決定和朱誌超處朋友,就是看上他老實、話少。


    可是隨著交往的加深,傅華發現朱誌超會經常性的情緒失控。有一次在外麵吃飯,僅僅因為服務員上菜慢了一些,他就大發脾氣,甚至霧動手打人。


    婚後,朱誌超的勤快和吃苦耐勞曾讓傅華感到滿意。然而,在他性格中怪異的一麵也逐漸凸顯出來。更讓她苦不堪言的是,朱誌超的性欲遠遠強於普通男性。即使在她身體不方便的時候,也會強行要求同房。特別是在朱誌超情緒格外暴躁的期間,會在進行夫妻生活的時候對傅華施以暴力。


    傅華逐漸意識到朱誌超的精神出了問題,他本人卻拒不承認。


    後來,在傅華的追問下,朱誌超的父親說兒子曾經在上小學的時候,從單杠上摔下來,昏迷了整整兩天一夜。蘇醒後就變得沉默寡言,偶爾會發脾氣。隨著年齡的增長,朱誌超陷入情緒狂躁的頻率越來越高。為了幫他成家,朱誌超的父親對傅華隱瞞了這件事。


    傅華得知事情的真相後,要求朱誌超立刻就醫。朱誌超強烈反對。傅華以不治病就不要孩子作為要挾,朱誌超才勉強同意。不過,朱誌超堅持要去外地就醫,以免被熟人知曉,引起諸多不便。於是,朱誌超夫婦來到省內j市安康醫院就診,被初步診斷為狂躁症,並建議入院治療。因為工作的關係,朱誌超沒有同意,隻是買了一些藥物。醫院建議他在服藥的同時,尋求心理醫生的幫助。在醫生的推薦下,朱誌超在j市的一家心理診所接受治療。按照醫生的安排,朱誌超每隔兩周來j市接受心理輔導。


    半年後,朱誌超的精神妝態有所好轉。孰料,負責對朱誌超進行治療的醫生因牽涉進一起刑事案件,心理診所被迫關閉,治療也不得不中斷。


    朱誌超深受打擊,拒絕再次就醫,精神狀態比就診前還糟。傅華見朱誌超康複無望,遂與其離婚。


    朱誌超被捕後,對自己實施的三起入室強xx殺人案(其中一起為犯罪預備)供認不諱。同時,警方對朱誌超的指紋、足跡以及血液樣本進行了提取。經鑒定,與前兩個案發現場提取到的痕跡物證可做同一認定。鑒於已形成完整的證據鏈條,寬平分局擬將全部案卷移送人民檢察院審查起訴。


    在被羈押期間,朱誌超多次提出要吃麻辣燙,甚至不惜以自殘相要挾。聽取看守所的匯報後,警方如實告知朱誌超,那家麻辣燙在麻油裏摻入罌粟殼,已被勒令停業,相關責任人員涉嫌生產、銷售有毒、有害食品罪,已被刑事拘留。


    朱誌超得知後,情緒愈加狂躁。某日深夜,朱誌超在監房裏公然自瀆,還打傷了另一名被監管人員。


    同時,為朱誌超提供法律援助的律師向警方提出,要對朱誌超進行精神鑒定。警方做出同意的決定,委托省司法鑒定中心對朱誌超是否患有精神疾病進行鑒定,並提交精神病司法鑒定申請書及相關材料。


    司法鑒定中心在半個月後完成了鑒定工作,並出具了鑒定報告。報告顯示,朱誌超患有間歇性精神病,且案發時處於發病狀態,屬無刑事責任能力人。


    報告引發被害人家屬的強烈不滿,並提出申訴。警方再次委托權威機構對朱誌超進行精神鑒定,結論與之前並無二致。


    鑒於朱誌超在案發時屬於無刑事責任能力人,因此,警方作出撤銷案件的決定,並鋸除對朱誌超的刑事強製措施。同時,由於朱誌超沒有法定監護人,經c市公安局決定,將朱誌超送c市安康醫院強製治療。


    時隔三年,朱誌超居然出院了?


    方木翻看著手裏的複印件,那是一份市局出具的批準文書,同意朱誌超出院,並轉發給寬平分局及朱誌超戶籍所在地的派出所。


    方木想了想,忍不住問道:“朱誌超這麽快就痊愈了?”


    “痊愈個屁!”邊平罵道,“朱誌超沒有法定監護人,唯一的房產還是單位分配的,沒經過房改,不能私自出售。所以,對他的收治費用都是由政府出錢——你明白了吧?”


    方木點點頭。對這種肇事肇禍的精神病人的強製醫療通常由本地的安康醫院負責。但是,各地對安康醫院的建設和投入都嚴重不足。本來安康醫院就屈指可數,在全國範圍內都不超過三十所。床位和醫療經費一直是困擾強製醫療的頭號難題。加之政府撥款少且不及時,很多被強製收治的精神病人稍有好轉就“被治愈”了,草草打發出院了事。


    像朱誌超這樣的人,一旦重返社會,無疑是一顆隨時可能起爆的炸彈。


    “你小子,平時多留點神。”邊平指指方木手裏的複印件,“最好隨身帶著伸縮警棍。萬一朱誌超找你報複,你也能抵擋一陣子。”


    “嗯,放心吧。”方木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轉身走了。


    回到辦公室,方木坐在桌前發呆。這一坐,就是半個多小時。


    對於朱誌超出院這件事,方木倒不怎麽擔心會招致他的報複,隻是覺得有些沮喪。查辦這件案子的時候,方木對兩次鑒定的結論持懷疑態度。但是鑒定程序合法,鑒定機構也夠權威,方木也隻能接受這個結果。他並不是覺得必須處死朱誌超,而是認為有必要把他和社會隔離一段時間,至少等他不至於危害他人的時候再出院。眼下這個現實,讓方木有一些挫敗感,就像被一個敗局已定的對手突然翻盤了一樣。


    不管怎樣,當務之急是要提醒朱誌超戶籍所在地的派出所對他多加關注,如果他再有肇事肇禍的苗頭,也好提前預防。想到這裏,方木查出當地派出所的電話號碼,連撥幾次,都是占線。想必那裏也是業務繁忙。


    其實,即使有所提醒,在治安工作任務極其繁重的情況下,民警們也很難分出精力去關注一個精神病人。此外,自己以犯罪心理研究室的身份,也難以要求派出所加強對朱誌超的監控。想到這裏,方木暗自提醒自己,下次看到楊掌武,委托他跟寬平分局打個招呼,也許力度更大些。


    主意打定,方木開始著手處理邊平交給自己的任務。他打開計算機,調取幾年來處理過的案件,從中挑選出具有代表性的,按照時間順序一一查看起來。


    從警以來,如果從犯罪嫌疑人的心理情況及精神狀態來看,教化場案和暗河案無疑最具有典型意義。時隔多年,ptsd(創傷後心理壓力緊張綜合症)患者們無助的眼神和陸家村村民的群體獸性仍讓他記憶猶新。隨著鼠標的滑動,一個個熟悉的名字在屏幕上逐個呈現……


    羅家海、譚紀、薑德先、曲蕊、陸天長、梁四海、肖望……


    在最終形成的案例匯編中,他們會被稱為某某,然後在白紙和油墨中,將那些駭人的罪行一一重現。在某種意義上,他們在犯罪史上獲得了永生。而在那些被傷害的人的記憶中,又何嚐不是?


    這些年來,他們一直不曾離去,牢牢地駐紮在回憶的某個角落裏,等待那個把他們送入地獄的人重新開啟那扇門。


    那個人,就是方木。


    然而,這些在硬盤上占據了相當空間的案例,卻絲毫不能讓方木感到自豪。相反,重新回顧那些浸透鮮血的日子,讓他的心情愈加沉重。因為,他無法將自己置身事外。他不是旁觀者,而是親曆者;他不是裁判者,而是參與者。那些名字和曾經的往昔已經成為他的一部分,就像一枚硬幣的兩麵,抑或一棵樹的根莖。


    包括那些他終生不想再觸碰的部分。


    方木拉開最底下一層抽屜,在書本和檔案下麵,一個黑色的u盤靜靜地躺在那裏。


    u盤裏隻有幾個文件夾。方木的目光依次掃過“第七個讀者案”、“馬凱案”,最後,鼠標的箭頭停在一個命名為“孫普案”的文件夾上很久。


    他深吸一口氣,雙擊。


    密密麻麻的圖標呈現在屏幕上,有圖片,有表格,也有文本文件。與之前查看過的案例不同,這些檔都沒有規範的編號。


    因為,這是屬於方木自己的回憶。


    方木點燃一支煙,單手托腮,打開一個命名為“1(理查德?拉米雷茲)”的文檔。


    這一看,就是整整一天。再抬頭時,窗外已是暮色深沉。公安廳大樓裏的燈光陸續熄滅。方木坐在越來越黑的辦公室裏,不想動彈。


    朦朧中,那些人圍坐過來,靜靜地注視著方木,似乎想在他臉上尋找生前未知的答案。


    有些“為什麽”,並不是想知道真正的結果,隻是因為不甘心。


    方木同樣回望著他們,心下一片平靜。


    所謂好的,壞的,美的,醜的,善的,惡的,都隻存乎一心。死亡或者生存,都足以讓我們心存感激。在人生的列車上,我們僅是彼此的旅伴而已。我要做的,隻是留存你們的票根,然後告訴其他人,如何學會更好地活,避免最差的死。


    於是,他們起身離去,一個個消失於濃重的黑暗中。走在最後的,是他。


    他也許不是方木生平遇到的最強悍的對手,但絕對是最瘋狂的一個。


    他依然帶著額頭的彈孔,深陷,空洞。步履飄忽,似乎又觸手可及。就連他臉上那充滿嘲諷和挑釁的笑容,都清晰可辨。


    方木靜靜地看著他,就像在地牢裏的對視一樣,直到他和他臉上的笑容,都消散於空氣中。


    這時,一聲“叮鈴”讓方木回過神來。手機屏幕上顯示出一條新短信:我下班了。


    是廖亞凡發來的。


    方木活動一下發麻的手腳,起身收拾東西。臨走時,他又回到辦公桌前,在記事本上寫下:向j市公安局調取孫普案的全部案卷資料。唯恐不夠鮮明,方木在這段話下連劃幾道粗線。


    孫普案一定要收錄進案例匯編,不為別的,隻為這段不容回避的記憶。


    車開到市醫院門前,方木遠遠地看到廖亞凡站在路邊。車還沒停穩,她就拉開車門跳上來。


    “凍死了凍死了。”她把手按在出風口,“你怎麽才下班?”


    “有工作要做。”方木調高空調的溫度,“上班第一天,怎麽樣?”


    “還好。”廖亞凡有些興奮,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起今天的種種經曆。


    車內的溫度漸漸升高,廖亞凡身上的消毒水味也越發明顯。方木吸吸鼻子,忽然感覺它比那些廉價香水要好聞很多倍。


    “怎麽?”廖亞凡注意到方木的動作,急忙拉過衣服嗅來嗅去,“我身上有怪昧?”


    “沒有。”方木笑笑,“白衣天使的味兒。”


    廖亞凡鬆了口氣,臉卻紅了起來。


    “我還以為沾到髒東西了呢一今天幫一個女的擦身來著。可惜啊,長得很漂亮,卻是個植物人。”


    回到家,做了簡單的飯菜。吃飯期間,廖亞凡一個勁兒地說著醫院裏的事。方木哼哼哈哈地聽著,腦子裏想的卻是別的事。偶爾回過神來,他忽然意識到,這日子,終於有點過日子的樣兒了。


    吃過飯,廖亞凡自告奮勇去洗碗。接下來,她站在衣櫃前挑選明天要穿的衣服。挑了半天,又一股腦地塞回去。


    “唉,選了也是白選,反正還得穿工作服。”


    隻安靜了一會,廖亞凡又忙活起來。她把背包清空,然後仔細地選擇上班要用的東西。大到錢包、鑰匙,小到潤唇膏、護手霜,分門別類,一樣樣裝好。最後,趁方木“沒注意”,偷偷地塞了一包香煙進去。


    折騰到十點,廖亞凡終於回房睡覺了。方木鬆了口氣,也在沙發上睡下。經過前段時間的緊張與忙碌,忽然放鬆下來,他還一時不能習慣,半夢半醒的狀態維持了很久。


    朦朧中,方木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直在想著案例匯編的事情。


    他一下子清醒過來,隨即,一個名字在腦海中清晰無比:孫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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