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是幾天過去。方木每天去公安廳上班,按照邊平的安排籌備那本案例匯編。手裏忙著,心思卻不在這本書上。他在等待著專案組那邊的消息。同時,他也時刻關注本地媒體,除了要把每天的報紙翻來覆去地看幾遍,網上的本地新聞欄目也時時瀏覽。


    下一個被害人,會是誰?


    不過,從近日來的新聞性質來看,分局長的戲言竟然變成了現實一負麵新聞的數量有所減少,從惡劣程度來看。也多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方木相信這絕不是因為媒體對此類新聞的報道和渲染有所收斂。在他們看來,具有爆炸性和轟動效應的新聞才是最有價值的。在某種意義上,這就是新聞工作的生命線,也和媒體工作者的前途與經濟效益直接掛鉤。有時,為了追求新聞效應,甚至僅僅是為了迎合民眾的心理,他們會失去客觀公正的立場,片麵誇大甚至是虛構某些“事實”。在一切皆可以產業化的當代,為了吸引眼球而不擇手段,實在是他們無奈卻又必然的選擇。


    不過,就像分局長所說的那樣,這“未必是壞事”。一個所謂“仗義出手”的懲罰者,的確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讓作惡者有所顧慮。c市的市民們似乎重新理解了這樣一句古諺: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這個城市的道德水平仿佛一下子提髙了很多。不知道有多少惡言在出口前生生憋住,不知道有多少惡行在下手前心生猶豫。也許他們的行為不至於招致司法機關的嚴懲,但是誰知道會不會被“他”選作目標呢?


    畢竟,誰也不想讓報應落在自己身上。


    今天下午,方木去c市師範大學開了個碰頭會,和心理研究所的課題組成員商討課題進度和分配任務。會議很快結束,方木看時間還早,就在c市師大校園裏溜達了一圈。雖說是母校,但是幾年沒有回來,校園裏的變化讓人驚訝,很多地方都不再熟悉。正所謂物是人非,看看校園裏那些比自己足足小了十多歲的大學生們,方木很快就感到索然無味。現在回公安廳,坐不到一個小時就會下班。如果去分局,一來無事可做,二來也不想引起楊學武的誤會。想了想,方木決定去接廖亞凡下班。


    來到住院部的護工休息室,房間裏卻隻有一個正在打毛線的中年女護工。方木四下看了一下問道:“廖亞凡在麽?”


    “小廖啊,出去了,好像在雜物間。”女護工上下打量了方木幾眼,“你貴姓?”


    “姓方。”


    “哦哦……你是小廖的男朋友吧。”女護工頓時熱情起來,忙不迭地讓方木坐下,“小廖經常提起你,你們要結婚了是吧?”方木的臉騰地一下紅了,支吾了幾句就急忙退了出來。


    所謂雜物間。不過是樓梯下麵隔出的一個小小空間,平時用來存放拖布、水桶之類的保潔工具。剛走下樓梯,方木就看到廖亞凡坐在最後兩節台階上抽煙。


    她一臉倦容,穿著淡藍色的護工服,頭發盤在腦後,挽成一個髩,兩條長腿隨意地搭在樓梯上,膝蓋並攏,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間夾著一根香煙,巳經快要燃盡。


    看到方木,廖亞凡楞了一下,右手本能地往身後藏。不過,她的神色很快又放鬆下來,嘬了一口煙頭後,扔在地上踩滅。“還有煙麽?”她向方木伸出手來,“再給我一根。”方木皺皺眉頭,還是掏出煙盒遞給了她。“怎麽躲到這裏了?”“醫院裏不讓抽煙。”廖亞凡抽出一根,熟練地點火,“憋壞了。”方木瞄瞄樓梯七方,不時有人匆匆而過。他低下頭,看著以手托腮,噴雲吐霧的廖亞凡。


    “少抽點吧。”


    “這盒煙我都抽了一個星期了。”潛台詞是:已經夠給你麵子了。方木無語,隻能耐心地站著等她把煙抽完。轉眼間,那根煙就消失了大半根。廖亞凡看看方木,語氣冷淡:“你怎麽來了?”


    “哦,今天下班比較早。”方木聳聳肩膀,“順路接你回家。”廖亞凡哦了一聲就不再開口,一心一意地吸煙。兩個人沉默地站在樓梯間裏,無聊地看著煙霧在彼此之間升起、消散。


    “你先回家吧,我可能得晚點走。”廖亞凡扔掉煙頭,起身拍拍褲子上的灰塵,“今天送來了好多病人。”“沒事。我可以等你。”


    廖亞凡看看方木,似乎對他突如其來的耐心感到意外。“你隨便吧。”


    說罷,她就鑽到雜物間裏,拎出一個水桶和兩個拖把。方木從她手裏拿過這些工具,示意她在前麵帶路。


    廖亞凡伸手去搶:“你幹嗎啊,讓班長看到該不高興了。”“正好我也沒什麽事,”方木伸手把她的胳膊檔開,“你也挺累了,我可以幫你幹點活兒。”


    廖亞凡忽然笑了。


    “你可拉倒吧。”她不由分說地搶過水桶和拖把,“你這種身份的人,怎麽能幹這個?”


    方木不知道這句話是出自真心還是諷刺,既然廖亞凡堅持不用他幫忙,也隻好順從。沿著樓梯拾級而上,兩個人又回到走廊裏。廖亞凡去衛生間接了一大桶水,費力地拎出來,見方木還站在走廊裏,就對他說:“你去休息室等我吧,我擦完地就……”


    話音未落,廖亞凡的眼睛就一下子瞪大了。


    方木嚇了一跳,隨即就發現廖亞凡正直勾勾地看著自己的身後。他下意識地也回頭望去,走廊裏是腳步匆匆的醫生和步履蹣跚的病人,間或有手持各種化驗單和票據的患者家屬穿梭其中,個個神情焦急、麵色蒼白。不遠處,一個男人的身影剛好消失在樓梯旁。


    不等他細細分辨,身後就傳來“咣當”一聲巨響。隨即,方木就感到一股水流漫至腳邊。


    廖亞凡丟掉手裏的水桶和拖把,沿著走廊飛快地跑了過去,邊跑邊喊道:“站住……你等等……”


    方木不知道廖亞凡看到了什麽,來不及收拾傾倒的水桶,也跟著她匆匆跑了過去。


    一路上,廖亞凡不知道撞到了多少人。經過電梯時,又被一個剛剛推出來的術後患者擋住丫去路。廖亞凡急得直跳,恨不得從病床上飛過去。好不容易跑到樓梯口,她卻突然停下四處張望起來,似乎剛才的追逐目標已經消失無蹤。


    方木拽住她,氣喘籲籲地問道:“怎麽了?你在追誰啊?”


    廖亞凡用力甩脫方木的手,臉色焦急。遲疑了幾秒鍾之後又沿著樓梯一路向下,向住院部大樓外跑去。


    跑出樓外,視野更加開闊,人流卻更密集。廖亞凡伸長脖子,像隻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找。


    方木追上她,大聲問道:“到底怎麽回事?你……”


    “我看到他了!就在樓梯口……”廖亞凡的眼中嘴滿淚水,嘴裏語無倫次,“肯定是他……不會錯的……”


    話音未落,廖亞凡小小地“啊”了一聲,拔腿向停車場跑去。


    停車場北角,一個高大男子站在一輛白色捷達轎車旁,正準備伸手從挎包裏拿車鑰匙。也許是聽到了身後的奔跑和呼喊聲,男子下意識地回過頭來,看到一個年輕女護工正飛奔而來,他立刻轉身,同時把一直牽在手裏的小男孩擋在身後。


    廖亞艦到男子身前,不由分說去拽那個躲在男子身後的小男孩。


    “這孩子……”男子毫不客氣地推開瘳亞凡,語氣和善卻很堅決:“別動他,他損壞了什麽東西?我賠。”廖亞凡急得團團轉,不停地繞著男子左看右看,一心要把男子身後的小男孩拉出來。


    此時,方木也追到了這裏,看到這三個人宛若老鷹捉小雞一樣的架勢,不免心生疑惑。


    廖亞凡卻像看到救兵一樣,一把拽住方木,帶著哭腔,指著男子身後連連說道:“那是二寶啊,不會錯的,肯定是二寶!”


    “嗯?”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他伸手掏出警官證在男子麵前一晃,“先生,我是警察,請你配合一我要看看這孩子。”


    男子依舊顯得莫名其妙,不過,看到警官證之後,還是順從地把小男孩從身後拉了出來。


    一看到男子牽在手裏的隻有兩根手指的小手,方木的心頭就一陣狂喜。真的是二寶!


    廖亞凡嗚咽一聲,幾乎是撲過去,一把將二寶摟進懷裏。


    盡管在失蹤的大半年時間裏,二寶的相貌有了很大的變化,不過稍加分辨,方木就認出他的確是那個和自己玩猜拳遊戲的孩子。


    麵對這個女孩的擁抱,二寶顯得迷惑且不知所措。等到二人四目相對,二寶的臉上也漸漸露出了似曾相識的笑容,僅有四根手指的雙手也抱上了廖亞凡的肩頭,“哦哦”地歡叫起來。


    男子一直皺著眉頭看著廖亞凡和胖男孩,當他意識到二人確實相識時,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原來你叫二寶。”他伸手在男孩的頭頂揉了揉,“終於找到親入了。”


    方木也很高興,看到男子對二寶充滿善意,主動伸出手和男子握了握。


    “二寶怎麽和你在一起?”


    “喀,那就說來話長。”男子攝攝腦袋,“大概是今年三四月份吧,我在桂林路那邊看到他的,當時是夜裏,他在一個垃圾箱旁邊撿東西吃……”,一直蹲在地上的廖亞凡又哭出聲來,把二寶抱得越來越緊。


    “……我也是一個人居住,看這孩子挺可憐的,就把他帶回家了。”方木聽了,連聲道謝。廖亞凡站起身來,拉著二寶向住院部大樓走去。


    “走,姐帶你買好吃的去一再也不讓你受委屈了。”


    “等等。”男子一把拽住廖置凡。臉上的神色平靜,卻充滿警惕,“對不起,我還不知道你們和這孩子的關係……”


    方木對男子的謹慎態度很讚同。他向男子簡單解釋了一下三人的關係,特別提到了二寶走失前一直被收養在天使堂福利院。


    聽罷,男子微微點頭,不過仍然堅持要看到相關的收養手續才行。方木連說沒問題,立刻打電話給趙大姐,囑咐她盡快帶著二寶的資料來市人民醫院。一來證明二寶的身份,二來,這樣的好消息,必須第一時間讓趙大姐知道。


    通完電話,方木請男子耐心地等一會兒。男子爽快地答應了‘還拿出煙來遞給方木。廖亞凡則跑去買了一大堆零食’帶著二寶坐在男子的車裏,邊吃東西邊聊天。


    方木和男子站在車外吸煙,聊了半天,才想起還不知道男子的姓名。


    “我叫江亞。”男子微笑著說,“長江的江,亞洲的亞。”


    半個小時後,趙大姐心急火燎地趕到。看到二寶後,她連哭帶喊地把他抱在懷裏,再也不願放手。僅僅幾個月的時間,走失的兩個孩子先後回到她的身邊,三個人免不了又是抱頭痛哭。


    方木把二寶的身份證明和收養手續遞給江亞,後者看得很仔細,最後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太好了。”


    趙大姐一手抱著二寶,一手緊緊地拉住江亞。


    “謝謝你,小夥子……”趙大姐說著話,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謝謝你照顧他,這孩子都胖了……”江亞連連擺手,又要了福利院的地址和趙大姐的電話,說過幾天再把二寶的衣服和玩具送過去。


    趙大姐一定要請江亞吃飯,以表謝意。江亞推辭了一下,見趙大姐非常誠懇,也欣然同意。


    晚餐的氣氛很愉快,久別重逢的三人緊緊地擠在一起,仿佛有說不完的話。隻不過,二寶的精力還是集中在麵前的食物匕,自顧自地大快朵頤,對廖亞凡和趙大姐的問話,一律隻以嗯啊回應。


    兩個女人都吃得很少,大多數時間,都眼含淚花看著二寶悶頭吃喝。招呼客人的任務,自然就落在方木的身上。他本來不善言辭,不過好在江亞是個很好相處的人。一頓飯的工夫,大家已經十分熟絡了。江亞知道方木在公安廳工作,而方木也了解了江亞的大致情況:他父母早亡,獨自一人在c市生活,目前在大學城附近開有一家咖啡吧。


    眼前這個人讓方木覺得似曾相識,無論是言談舉止還是表情動作,如果再加上一副眼鏡……方木很快就暗自搖頭,命令自己把這些奇怪的念頭扔出腦海。


    “你帶著二寶在醫院……”方木遞給江亞一根煙,斟酌著詞句,“……家裏有人生病了麽?”“是的。”江亞臉七的笑容稍稍收斂了一些,“我女朋友需要長期住院。平時二寶就在我的店裏。最近,這小家夥有點淘氣。”


    說著話,江亞隔著桌子摸了摸二寶的腦瓜。“小家夥的胃口很好,有幾次去搶客人的東兩吃。沒辦法,我就隻能把他帶在身邊。”趙大姐頗有些過意不去:“這孩子一定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吧。”“沒有沒有。我隻不過照顧了他幾個月而已。”江亞擺擺手,“倒是您值得敬重,長年把精力放在這些可憐的孩子身上。”


    幾個人又聊了一陣,最後把話題落在二寶的去向問題上。趙大姐說,現在福利院的床位有點緊張,不過沒關係,可以讓二寶先和自己擠一擠,床位的困難將來再想辦法解決。商定之後,方木悄悄地去結了賬。江亞也提出得早點回去閉店。


    走出飯店,江亞和方木三人一一握手告別,並約定電話聯係,以送還二寶的衣服和玩具。最後,江亞蹲下身子,拍拍二寶的肩膀。“叔叔得回家了,你和阿姨回去吧,過段日子叔叔再來看你。”


    不料,二寶卻一把摟住江亞的脖子,兩根手指指向江亞的白色捷達車,嘴裏咿咿呀呀地念叨著,聽上去,似乎是“回家,回家”。


    江亞的目光變得柔和,他伸手抱住二寶,不停地在他後背上輕輕拍著。


    “聽話,你得冋自己的家了,那裏有好多小夥伴陪著你。”二寶似乎對這種拍打十分享受,扭動著小小的身體,雙手抱得更緊。


    趙大姐的眼睛紅了,伸手去掰二寶的小手。江亞卻輕輕地推開了她。


    “這小家夥,還舍不得我呢。”他抱著二寶站起身來,吃得飽飽的孩子仿佛困意襲來,趴在江亞的肩膀上,眼睛半睜半閉。


    “要不,讓二寶再和我住一段時間吧。”江亞和趙大姐商量。“這幾個月,二寶已經習慣住在我家了。再說,我那裏吃的,用的,也比福利院要好一些。”趙大姐無奈,權衡再三,隻能點頭同意。隨即,她掏出三百塊錢,遞給江亞,說是孩子的生活費。


    江亞把錢擋了回去,態度堅決。


    “我的經濟條件比您稍好些,這錢,您留著給別的孩子。”他看看歪倒在自己肩膀上的二寶,“其實,是這孩子在陪著我。我一個人住,也怪寂寞的。”


    趙大姐見他說得懇切,也隻能作罷。此時,二寶已經發出均勻的鼾聲。江亞對眾人笑笑,伸手在耳邊做了一個電話聯係的手勢,就輕手輕腳地抱著二寶上了白色捷達車。


    目送江亞離去,天色已經很晚了,空氣也越來越涼。方木裹緊身上的衣服,催促趙大姐和廖亞凡上車。趙大姐沒動,等縻亞凡上車後,把方木拉到一邊,顯然有話要對他說。


    [文]方木以為趙大姐是為了他結賬的事嗔怪自己,沒想到趙大姐劈頭就問:“聽說你想和廖亞凡結婚,是真的麽?”


    [人]方木一愣,隨即就意識到是楊敏告訴了趙大姐。他想了想,決定還是別對趙大姐隱瞞。其實,這件事也瞞不住,早晚會被她知道的。


    [書]得到方木肯定的答複後,趙大姐反而沉默了,在她臉上,既看不到同意,也看不到反對。


    [屋]良久,趙大姐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低聲問道:“你……你真的喜歡她麽?”


    方木不知該怎麽回答她,不過,趙大姐似乎也無意深究這個問題。“喜歡不喜歡,倒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兒。”趙大姐看著遠處若有所思,“大姐是過來人。我們那個年代,有幾個是丙為真心喜歡才結婚的?感情這東西可以慢慢培養。不過……”


    她轉過頭,盯著方木的眼睛,緩緩說道:“亞凡是個苦命的孩子,還曾經……”


    方木知道她指的是廖亞凡那段不堪的經曆,嗯了一聲。“你比她大很多。如果你真心想娶亞凡,大姐不反對。你是個好人,把亞凡交給你,大姐也放心。不過,你能不能跟大姐保證,永遠不要瞧不起她,也不要欺負她?”


    方木看著趙大姐充滿希冀,甚至是懇求的雙眼,緩緩點了點頭。吉普車飛馳在公路上,趙大姐和廖亞凡相擁在後座,低聲說著一些體己話。方木手握方向盤,目光漫無目的地在車窗外掃視。


    在月光的映射下,前方的公路顯得灰白、漫長。離開主城區,身邊的建築變得低矮稀疏,統統隱藏在濃墨般的黑暗中。間或有一星半點的燈光,也在車窗旁一閃而過。不知什麽時候,後座上再無聲息。方木向後視鏡看去,亞凡靠在趙大姐肩膀上,已經沉沉睡去。一縷藍色的頭發從腦後的發嚳中散開,飄落在腮邊,在粉白色的臉頰上分外顯眼。


    方木放慢車速。同時伸手打開暖風。減速讓後座上的廖亞凡身體前傾,迷蒙的雙眼睜開。看了一眼方木之後又再次閉合。方木移開目光,重新麵對前方那似乎沒有終點的公路。此刻,他前所未有地思念著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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