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方木在睡夢中猛然醒來,眼前似乎有曚曨的白光。方木起身下床,拉開窗簾,看到漫天大雪正從天空中徐徐落下。半個小時後,陸大春踩著厚厚的積雪來到崔寡婦家。他告訴方木,出山的路已經被大雪封死了。“看來你得多呆幾天了。”他不無遺憾地說。


    方木倒暗自慶幸——這下有機會調查陸家村了。


    崔寡婦熱情地留陸大春吃早飯,陸大春擺手拒絕了,說還得趕回去。方木看看陸大春腳上幾乎被雪水浸透的鞋子,隨口問道:“還麻煩你跑一趟,打個電話不就行了?”


    “她家沒電話。”陸大春衝崔寡婦努努嘴,“村裏就一部電話,在我爹家。”


    “你爹是?”


    “嗬嗬,我忘記告訴你了,我爹就是村長陸天長。”陸大春笑笑,“有事就去我爹那兒打電話吧。”


    “那倒不必,我有手機。”


    陸大春又笑了:“那玩意兒在咱這兒沒用的,不信你看看。”


    “哦?”方木掏出手機一看,果真一點信號都接收不到。


    “你就安心呆著吧,路一通了,我就送你出去。”陸大春頓了頓,又強調道,“我爹讓我告訴你,沒事別出去瞎轉悠。封山了,山裏的狼找不到吃食,有時會跑到村子裏來。”


    方木連連答應,陸大春又扭過臉去囑咐崔寡婦好好招待方木,說罷,就起身走了。


    方木送他到院子外,目送陸大春深一腳淺一腳地消失在雪幕中。也許是大雪的原因,村子裏靜悄悄的,一個人都看不見。方木看看左右的民居,驚奇地發現除了崔寡婦家之外,周圍的幾間房子都是新蓋的,連樣式都幾乎一模一樣。


    大雪很快就在方木身上覆蓋了薄薄的一層,越來越重的寒意也沁入方木的體內,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隨後,恐懼感也油然而生。大雪封山。沒有手機信號的村莊。這就是與世隔絕。


    吃早飯的時候,餐桌上多了一個女孩,崔寡婦隻是簡單地說了句“這是我女兒,陸海燕”,就不再說話了。陸海燕的話也不多,一直在悶頭扒飯,不時偷偷地用眼角瞟方木一眼。


    吃過飯,陸海燕放下碗筷就躲進自己的房間裏,崔寡婦收拾好碗筷後,又在看《還珠格格》。方木覺得無聊,就搬了把椅子坐在堂屋門口看雪。


    漫天的雪幕給人一種視線無限延伸的錯覺。似乎所有的事物都遠在天邊,又近在眼前。陸璐的憑空出現讓事情有了轉機,而一切謎團的答案,也許就在這個小山村裏。想到這些,方木略略提起些精神,剛一抬頭,卻發現陸海燕就站在自己身邊,神情寂寥地看著大雪。


    她看起來不超過25歲,身上的衣物雖然時髦,卻並不合身。看得出她不久前剛剛哭過,眼睛周圍還有尚未消腫的痕跡。也許是注意到方木正在觀察她,陸海燕顯得有些不安,似乎隨時打算抽身離去。方木不想放過這個攀談的機會,就開口問道:“你叫陸海燕吧?”


    姑娘低下頭:“嗯。”


    “多大了?”


    “二十三。”


    “我比你大,你叫我方哥吧。”


    “嗯。”陸海燕抬起頭,充滿好奇


    地看著方木,“你是從城裏來的?”


    “嗯,c市。”


    “c市……”陸海燕低聲念叨著,“比s市還大吧?”


    “是的,去過c市嗎?”


    “沒有。”姑娘的神情更加寂寥,“我連s市都沒去過。”


    “哦?”方木扭頭看看堂屋裏的液晶電視,“你家的條件並不差啊,怎麽會連這麽近的城市都沒去過?”


    陸海燕撇撇嘴,仿佛自言自語般說道:“有錢有什麽用?呆在這裏,跟坐牢似的。”


    方木一愣:“坐牢?”


    陸海燕笑笑,並不作答,而是開口問道:“你來這裏做什麽?”


    “哦,我是攝影家協會的,來拍幾張照片。”


    “這破地方有什麽好拍的。”


    “當然有,今天的雪景就不錯。”方木想了想,“要不,你帶我四處走走?”


    陸海燕猶豫了一下,答應了。


    她讓方木在院子裏等一會兒,自己去披件衣服。再出來的時候,陸海燕身上多了一件貂皮大衣。也許是方木眼中的詫異被她誤解為驚豔,陸海燕還有些小小的自得。大雪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陸海燕和方木在村子裏並肩緩行。已經接近晌午了,村子裏依然靜悄悄的,如果不是那些房頂飄出的炊煙,幾乎讓人認為這是一個無人居住的村莊。陸海燕目不斜視地走著,似乎對周圍的一切都漠不關心。方木為了展示自己所謂攝影師的身份,不得不時常拍幾張照片來充數。


    即使在鏡頭中,方木也意識到了這個村莊的不同尋常。不僅所有的房屋都大致相同,而且在農村很常見的豬圈雞舍在這裏都看不到。然而從各家門前丟棄的垃圾來看,日常消費品中不乏高檔煙酒。他們靠什麽獲得如此富裕的生活?


    村子很小,方木和陸海燕不到半個小時就走了一遍。站在村口,陸海燕轉過身對方木聳聳肩膀。“我說吧,這地方很沒意思的。”


    方木不這麽想,他覺得恰恰相反——陸家村很有意思。


    這時,臨街的一棟房子開了門,一個矮胖女人拎著一隻塑料桶踉蹌而出,剛走到門口,就把滿滿一桶髒水潑在街麵上。方木拉著陸海燕向後一躲,還是被濺到了幾滴。


    “哎呀呀,對不住對不住。”女人抬起頭,語氣立刻變得滿不在乎,“是燕子啊,這丫頭,走路也不看著點。”


    陸海燕看著矮胖女人,一臉怨氣,而當她看到女人身上穿著跟她一模一樣的貂皮大衣時,神情中又多了一絲不屑。


    矮胖女人毫無顧忌地上下打量著方木,嘎嘎地笑起來:“你家姑爺啊,燕子?”


    “說什麽呢?”陸海燕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人家是城裏來的攝影師!”


    矮胖女人倒不關心方木的身份,她湊過來問陸海燕:“燕子,不是今天發東西嗎?咋還不送來?”陸海燕沒好氣地答道:“我哪知道?”


    “你去問問大春嘛。”矮胖女人促狹地擠擠眼睛,“你開口,大春肯定聽。”


    陸海燕的臉色一變,拉起方木就走。


    一直走出百餘米,陸海燕才放開方木,一個人晃晃悠悠地在前麵走。方木追上去,看看她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道:“帶我到地裏看看?”


    “哦?”陸海燕似乎在想心事,有些心不在焉,“啥也沒種,有啥好看的?”


    說罷,她就像下了決心似的,在一個路口右轉,疾步而去。方木不明就裏,隻能快步跟上。


    幾分鍾後,陸海燕徑直走進一個大院子,還沒走到門口,就大喊“陸大春,陸大春”。


    很快,陸大春披著外套,趿拉著鞋奔了出來,看見陸海燕,頓時滿麵喜色。


    “燕子……”忽然,他看到了尾隨而至的方木,笑容頓時僵在嘴角,“你……你怎麽也來了?”


    陸海燕走到陸大春麵前,劈頭就問:“大春,我弟弟……”


    “進屋說,進屋說。”陸大春立刻打斷了她的話,轉頭對方木說,“你要打電話是吧?右邊第三家就是我爹家,你去那裏打電話吧。”說罷,就把陸海燕拽進屋裏,“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方木四處看看,躲在旁邊房子的屋簷下,點燃了一根煙。第二根煙吸完,就看見陸海燕從陸大春家裏大步走出,邊走邊抹眼淚。方木見陸大春沒有出來,急忙跟過去:“你怎麽了?”


    陸海燕沒有回答他,幾乎是一溜小跑地回了家。


    此後的整整一個下午,陸海燕都躲在房間裏。崔寡婦依舊木雕泥塑般坐在堂屋裏看《還珠格格》。方木問她為什麽不看別的節目,崔寡婦告知這裏根本沒有衛星信號。


    “哦?”方木吃驚地揚起眉毛,“這日子豈不是……太單調了。”崔寡婦移開目光,表情木然地看著那台液晶電視的屏幕:“我歲數大了,習慣了。”


    晚飯依舊豐盛但沉悶,方木回到自己的房間,掏出手機一看,依舊沒有信號。他扭頭看看窗外,大雪似乎小了點,一直灰暗的天空中,隱隱有了些亮色,不時有嘈雜的人聲傳來。


    方木想了想,穿過堂屋走到院子裏,看到陸海燕也麵向那片亮光,若有所思。


    “這是幹嗎呢?好熱鬧。”


    “哦,今天是分東西的日子。”陸海燕淡淡地說,“瞧著吧,今晚男人們又會鬧大半宿。”


    “分東西?”方木想起上午那矮胖女人的話,“難道你們村是按需分配啊——共產主義?”


    “嗬嗬。”陸海燕笑笑,“每個月的今天,村裏都會把吃穿用的東西分給我們。”


    “哦。”方木點點頭,他扭頭看看堂屋裏的液晶電視,又看看陸海燕身上的貂皮大衣,疑惑仍在,“那購置這些東西的錢,從哪裏來呢?”


    “不知道。”陸海燕聳聳肩膀,“有吃有喝就行了,誰在乎這個?”


    方木無語。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你們家不去領東西嗎?要不要我幫忙?”


    “不用。”陸海燕的表情變得有些無奈,“一會兒就會有人送來的。”果然,十幾分鍾後,陸大春和陸三強就抬著幾個鼓鼓囊囊的編織袋走了進來。看見方木站在院子裏,陸大春一怔,隨即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陸三強倒是挺熱情,遞根煙過來,又攀談了幾句。


    “這麽多東西啊?”方木指指編織袋。


    “是啊。你住在崔寡婦家裏,我爹特意讓我拿過來的——不能委屈了你啊。”


    方木愣了一下,下意識地看了看陸海燕。陸海燕並沒有回應方木,而是表情複雜地看著陸大春。陸大春的目光有些躲閃,和陸三強把東西抬進堂屋裏,和崔寡婦打了聲招呼就走了。


    崔寡婦坐在堂屋裏整理著送來的東西,翻著翻著,她提出一個黑色的提包,上下端詳著,一臉不解。


    “這是個啥東西,這麽沉?”


    “筆記本電腦。”方木隨手接過來,看了一眼牌子,“索尼的,好東西。”


    “哦,那是給我的。”陸海燕懶洋洋地拎起電腦,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不一會兒,陸海燕又半打開門,臉色微紅:“方哥,有空嗎?”


    陸海燕的房間收拾得幹幹淨淨,透著一股單身少女的特有味道。床上有一台索尼隨身聽,旁邊散落著幾盤磁帶,都是九十年代初流行歌手的專輯。書桌上有一個小小的書架,幾本全日製初中教材整整齊齊地碼在一起。一切都顯得整潔卻刻板,唯一給這個房間帶來些生機的,就是書桌上的一個魚缸。方木之所以會注意到這些魚,是因為它們體型細長,呈淡淡的粉紅色,細細看去,這些魚的身體都是透明的,能清楚地看到它們的脊椎和內髒,宛如一條條玻璃魚一般在水中暢遊。


    陸海燕注意到方木在觀察那些魚,莞爾一笑:“好看嗎?”


    “哦,好看。”方木回過神來,“你找我有什麽事?”


    陸海燕有些難為情地指指電腦包:“麻煩你了,方哥。”


    電腦的包裝已經打開,電源線、說明書什麽的攤了一桌子,陸海燕卻一臉茫然。方木幫她連接好電腦,開機,屏幕亮起的時候,陸海燕的臉上有一點興奮的神色,卻依舊是手足無措的樣子。追問之下,方木才知道陸海燕幾乎對電腦一無所知。


    方木教了她幾樣簡單的電腦操作,幫她在屏幕上打出了“陸海燕”三個字。陸海燕高興得像個孩子,由衷地說道:“方哥,你實在是太厲害了。”


    方木卻感到一絲悲哀,陸海燕的物質生活不可謂不豐富,精神生活卻貧瘠得可憐。


    “可惜不能上網,否則你的電腦就可以物盡其用了。”


    “上網?什麽是上網?”正在興致勃勃地玩自帶小遊戲的陸海燕表情茫然。


    方木微歎口氣,細細地給她解釋了互聯網。陸海燕聽得一臉神往,不時發出輕輕的驚歎。


    “坐在家裏就能知道全天下的事……還能和各地的人交往……”


    陸海燕眼神迷離,仿佛喃喃自語般說道。忽然,她起身環顧四周,苦笑了一下:“我像個古代人,是吧?”


    方木隻能笑笑,不置可否。


    “再給我講講外麵的故事吧。”


    陸海燕轉身麵對方木,規規矩矩地坐好,“我很想知道。”


    所謂“外麵的故事”,對於方木而言隻是日常生活,而對陸海燕而言則是難以企及的夢境。她對於這個世界的了解,似乎依舊停留在十幾年前。方木的心中疑竇叢生,陸家村雖然地處偏僻,但也不至於完全與世隔絕。從陸海燕的年齡來看,正是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心的階段,是什麽讓她十幾年都不肯踏出這個小山村一步呢?


    陸海燕依舊沉浸在對那個世界的美好暢想中,嘴裏還喃喃自語:“怪不得,他一定要出去看看……”


    “誰要出去看看?”


    “哦,沒什麽。”陸海燕回過神來,急忙岔開話題,“方哥,你簡直是無所不知。”


    “哪裏。”方木沒有追問,隨手指指那個魚缸,“這種魚我就沒見過。”


    “嗬嗬,這叫盲魚。”也許是發現自己知道方木不了解的東西,陸海燕顯得有些得意。


    “盲魚?”


    “是啊。”陸海燕把魚缸捧到方木麵前,“你瞧,這種魚是沒有眼睛的。”


    “嗬,那這種魚可夠稀有的。”方木也來了興趣,“你在哪裏弄到的?”


    “大春送我的。”陸海燕的臉有些微紅,“他是在龍尾洞裏撈的。老一輩人講,龍尾洞裏有一條地下暗河,那裏的魚因為永遠都看不到光,眼睛就慢慢退化了。”


    “那……你把它們養在有光的環境裏,它們的眼睛會不會恢複功能呢?”


    “我不知道。”陸海燕的目光變得柔和,“但是我希望可以。”


    兩個人一直聊到十點多鍾,直到崔寡婦來敲了門,陸海燕才戀戀不舍地送方木回房間。方木關好房門,把兩天來的所見所聞寫在了記事本上,最後在陸家村三個字旁邊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方木走到窗前,雪看上去很快就會停下來。透過越來越稀薄的雪幕,村子裏的燈光顯得更加耀眼。和方木初到時不同,今晚的陸家村顯得十分熱鬧。到處都有光亮和男人們大聲的談笑,還能嗅到酒肉的香氣和女人身上的脂粉味道。也許,這注定是一個不尋常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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