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說,男人總是失去過才會珍惜,這話對也不對,因為這句話永遠不會在玉家的男人身上出現。


    祖父祖母雖然一輩子吵吵鬧鬧,總是把對方氣到打嗝吃不下飯,可祖母要是破個油皮兒,祖父立刻就緊張到不行。有一回祖母頭暈,祖父縱馬跑到濟世堂請白大夫,差點把白大夫顛得一把老骨頭散了架,祖父坐在床邊拉著祖母的手哭了半個時辰,而祖母不過是有些中暑罷了。


    二叔二嬸是兩情相悅。那是開文九年戊戌叛亂,當時正值中秋宮宴,二叔還隻是金隅衛一名小將,救駕之後發現叛軍挾持了兩名貴女逃走,二叔舍身相救額頭被砍了一刀。見他血流滿麵其中一個貴女當場就暈了,另一個卻完全不懼還掏帕子給二叔擦血,後來這貴女就成了我二嬸。


    桃嬤嬤極其誇張地說,二叔當時臉就紅了。


    五哥特別不懂事地問桃嬤嬤,滿臉是血怎麽看出來臉紅的?還問桃嬤嬤又不在,怎麽知道他爹臉紅的?


    我真心覺得,五哥再這麽不懂事下去,可能就不是桃嬤嬤最心愛的孩子了。


    至於我爹娘,則是在東郊馬場遇上的。


    那時候的我爹,還是個整日縱馬馳騁的傻大個兒,自詡為金隅第一騎士,誰知道卻在東郊馬場被一個不認識的瘦弱少年給打敗了。為著這事兒我爹消沉了好一陣,最後決定奮發圖強研習兵法,立個軍功給那少年瞧瞧。不到三年,他就在定北抗擊東酈立了功得了封賞,進宮謝恩的時候卻發現,那少年不是少年,是個女的;她是個女的也就罷了,還是陛下親叔叔衡王家的永樂郡主。


    桃嬤嬤說,我爹當時就傻眼了,回來又消沉了好幾天。


    五哥看了看我,等著我向他一樣不懂事地發問桃嬤嬤怎麽知道的,可惜我畢竟重活一次,這種蠢問題我是不會問的。


    見我一臉癡迷地抱著桃嬤嬤的大腿想繼續聽故事,五哥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直說我蠢,這種騙小孩兒的話也信。


    我清楚地看見桃嬤嬤那張老臉紅了,隻不過那紅轉瞬即逝,然後就奪了五哥手裏的果子糖塞進了我的嘴裏。


    聽說姐姐受傷四哥回來了一趟,檢查了一遍姐姐的傷,親自給姐姐配了藥膏,隻不過住了兩日就又走了,臨走前又留了不少果子糖。


    五哥看著我滿嘴的果子糖有些委屈,可他也看出桃嬤嬤生了氣,立刻閉上嘴不說話了。


    桃嬤嬤這才接著講,說我爹在祖父書房前跪了三天三夜,說此生非我娘不娶,可是玉家區區一個侯府怎麽能攀得上衡王家的掌上明珠?祖父因此還打了我爹一頓,最後不知道怎麽的太後知道了,竟然笑嗬嗬地給爹娘賜了婚。


    這下祖父也有點懵,本以為外祖父會不樂意,沒想到外祖父還挺高興的,一壺酒下肚就開始摟著祖父的脖子稱兄道弟,說我娘能嫁進玉家做媳婦兒是她上輩子積福,以後她要是惹了禍,讓祖父千萬不要去衡王府找他評理。


    我想起那日姐姐說,要不是我娘掌家掌的稀裏糊塗,也不會讓劉椿和容卉混進來的話,覺得外祖父大約知道我娘是什麽性子,定北侯府又有不能納妾的規矩,所以才這麽高興吧。


    雖然我娘這個做大夫人的實在沒個掌家的樣子,生下我之後索性跑到定北去了,但她和我爹的感情數十年如一日從未變過分毫。前世他們在回家的路上慘死,屍首找到的時候兩人的手十指交扣緊緊握在一起,我爹身上的盔甲都被砍爛了,還死死地將我娘護在懷裏。


    開文二十六年春,因定北將軍府下人匿名舉報,我爹這個定北軍主帥與哲汗、東酈私下來往過密,還有信件為證。陛下諭旨讓我爹回金隅配合三司協查,結果在回程途中,在鎮安府鹿鳴穀遭遇流匪,爹、娘、大哥和他們近身的親信竟無一生還。


    第二年定北軍副將揭發,祖父指使我爹暗中勾結哲汗,意欲擁代王為太子,祖父與二叔下了獄,代王也被關進了宗正寺。雖然事後被查出是誣陷,又因姐姐進宮,祖父和二叔被放了出來,可代王卻被關在王府中思過,無詔不得出。


    兩年後東酈入侵東境,原本被解除軍職賦閑在家的滕王父子再度披甲上陣,卻落得個全軍覆沒身首異處。第二年代王於府中自盡,不久後儀妃也孤零零死在宮中。


    姐姐說,儀妃死前與她見過一麵,告誡她務必小心桓王,否則她自己的今天就是姐姐的明天。


    可姐姐那時候隻以為一切都是陳貴妃和平王策劃的,還感歎儀妃恨錯了人,現在才知道儀妃是最明白的那個。


    已經是臘月了,距離這一切的發生不到五年。究竟是定北那邊將軍府的哪個下人首告,那些書信從何而來,必須盡快找出來。還有後來站出來“揭發”的副將也應該早些除去才行。


    祖父背著手來回踱著步子,祖母被二嬸扶著,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我被二哥抱著,三哥站在一旁攏了攏我的鬥篷,玉似瀅仍舊是那副怯怯地神情站在姐姐側後,除了當值的二叔和不在家的四哥外,此時全家都在侯府大門口朝街口癡癡地望著。


    今日是爹娘和大哥回家的日子。


    太後今年六十歲整壽,越來越喜歡看子孫滿堂闔家歡愉的喜事兒,陛下為哄太後高興,特旨準三品以上戍邊的武將和立過三等功的兵士們回家過年,一直到十五。


    自從八年前父親接過祖父的帥印兵符趕赴北境後,回家過除夕便是沒有的事,是以旨意一下家中都很高興。這是前世我們玉家過的最團圓的一個年,自那日之後便再也沒有了。


    不過這一世有姐姐有我,這樣好的日子還會有許多。


    管家林叔攏著袖子站在門口,不停地回頭望向園內,瞧他那樣子似乎還在擔心嘉樂堂的事兒。這些日子他緊趕慢趕熬白了好幾根胡子,終於把嘉樂堂收拾出個大麵兒,方才他還啞著嗓子說,再熬幾日就能把列祖列宗的牌位做出來了,好歹正月初一能敬個香。


    等到初一我也要好好給先人們磕個頭,一是為我前世差點把祠堂毀了跟他們致歉,而是希望他們在天之靈保佑我定北侯府全家安康。


    也不知道我們在外頭站了多久,天上開始飄起了雪,才見到二哥身邊的景忠紅著張臉跑了回來,邊跑便喊:“回來了!大老爺和大夫人還有大少爺回來了!”


    還是那匹通體烏黑到發亮的駿馬,也還是那件姐姐為他親手做的黑貂裘鬥篷,父親端坐在馬上回頭看了看母親,母親則一匹棗紅馬,紅色的鬥篷迎風飛舞起來,一如從前那般耀眼似火。兩人對視一眼,笑著朝我們揮了揮手。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前世今生,已十年未見。


    我從二哥的懷裏跳下來,扯著姐姐迎著爹娘飛奔。


    “爹爹!娘親!”我邊跑便喊著,姐姐攥著我的手也有些發抖,帶著哭腔啞著嗓子道:“小小,慢點跑,當心腳下!”


    爹娘見我倆的樣子笑了起來,瞧著娘的樣子似乎還有些得意,隨後她跳下馬扔了韁繩朝我們展開懷抱,我加快腳步跑向娘親,就快要撲進娘的懷裏時,卻被人從身後淩空抱起。


    “死丫頭,隻顧想爹娘,不想我?白疼你了!”


    我怔怔地看著那張秀中帶著英氣的臉,摸了摸他的鼻梁,吸了吸鼻子帶著哭腔道:“大哥,你怎麽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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