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雙眸移向暗空,雨停了,月兔俏悄露出半邊臉兒,柔和的乳白色光暈,淡淡地遍灑在昏暗不明的大地,在這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孤寂。


    “我該走了,明兒一大早就要出門了呢!”“哦!”“早點睡。”


    “好。”踏在柔軟的濕地上,離去的腳步無聲無息,好半晌過後,窗扇悄悄推開,濕漉漉的大眼睛亮晶晶地眨呀眨的。


    再見,蘇大哥。


    蘇曲塵出門七天後,九兒也整理好包袱,趁著姐姐午睡之際,她來到柳園見蘇風。


    “二公子,請你再發誓一遍,說你一定會好好照顧姐姐、保護姐姐,好嗎?”毫不猶豫地,蘇風麵對廳外,單膝跪下。


    “皇天在上,後土在下,蘇風在此發誓,定當全心全意對待宗七兒,照顧她、疼愛她、保護她,若有違此誓,天打雷劈絕無怨言!”


    “謝謝。”九兒拭拭眼角,滿意的微笑。“我放心了。”


    蘇風起身,盯住她的包袱。“九姑娘,你……”


    “我該走了。”九兒低低道。“在我跟姐姐的房裏床上,有成親那天新郎要穿的羅花襆頭、綢袍和鞋襪等,我問過了,這是女方家要準備的。還有鴛鴦枕、鴛鴦被,以及這個……”她掏出一支珠花和一對耳墜子,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麽珍貴首飾。“這是我為姐姐準備的嫁妝。”


    “你……”蘇風疑惑地看看珠花和耳墜子,再望向九兒,這時才發現九兒頭上包了一條粗布巾,把整頭烏黑柔滑的青絲都包住了,心頭更是狐疑,不覺閃電般伸長手去將那條醜陋的粗布巾扯開來,旋即倒抽了一口氣-


    “你……你……你……”他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了。


    在粗布頭巾被扯掉的那一瞬間,九兒瑟縮了下,隨即坦然露出笑容,纖手不在意地撩了一下僅及肩上的短發。


    “對不起,我沒有很多錢,所以為姐姐準備的嫁妝都不是很好的東西,大部分都是我自己做的,但是我已經盡力了,希望你能諒解。”


    諒解?!


    諒解她賣掉滿頭烏黑亮麗的青絲,隻為了要替姐姐準備嫁妝?


    諒解她沒日沒夜的做女紅,隻為了要讓姐姐能像個正常的新嫁娘一樣嫁出去?


    諒解她為過世的娘親著想,為傻呼呼的白癡姐姐著想,卻從來不為自己著想一分一毫?


    “九……九姑娘……”蘇風依然不知道該說什麽。


    “請你一定要好好對待姐姐。”說著,九兒將粗布頭巾再紮回頭上。“我要走了。”


    “等等!”蘇風急呼。“你為什麽一定要定?為什麽不能留下來?”


    輕顫的長睫落下,旋即又揚起。“因為我還得想辦法將娘的墳移到宗家祖墳地去,還有娘的牌位,無論如何,我一定要讓娘進宗家祠堂裏。”


    “可是……”蘇風急得滿頭大汗。“你至少得親自和七兒道個別吧?”


    “不行,”九兒立刻否決了。“姐姐不會讓我走的,所以我才特地挑這時候來道別。”


    糟糕,這條路行不通!


    “那……那就等大哥回來……”


    “不,我……”九兒更是搖頭。“我不能等蘇大哥回來!”隻要蘇大哥隨便說兩句話,肯定她自己就舍不得走了。


    “為什麽?早一些晚一些會有多大差別?”


    “總之,我現在不走不行。”語畢,九兒即毅然離去了。


    蘇風傻了好片刻,驀然回神並揚聲大喊。


    “黑豹!”人影倏現。“屬下在。”


    “跟住九姑娘,她要是少根寒毛,小心門主砍下你的豹頭掛到牆上去。”蘇風惡狠狠地說。


    “不,九姑娘若是少根寒毛,門主會剝下屬下的豹皮做腳墊。”


    “嗄?”


    “門主是那麽說的。”


    “咦?”


    “門主出門前就吩咐過了。”


    “?”


    黑豹頭也不回地迅速飛身離去,蘇風猶在發楞。


    原來大哥早就料到會有這種狀況了嗎?不過……


    不行,他還是放心不下!“阿升!”蘇風再急吼仆人,忙亂的腳步聲疾速由遠而近。


    “二少爺?”


    “三少爺呢?”


    “到城裏頭去了。”


    “混蛋,馬上去把他給我找回來。”


    “是。”


    該死的宗家主人,如此教人憐惜的姐妹倆,不懂得珍惜不打緊,為何還要把她們折磨得這般淒慘?


    如果可以的話,如果他可以的話,他真想……真想……想……


    隻要跑過兩天江湖的人都知道,追日門威震中原武林,須宗主名懾黃土西陲,罕魁首雄霸關外北域,南疆卻有二擘各峙一方相持不下,不必懷疑,這二擘正是搶一塊無聊的爛牌子搶到頭破血流的南昌宗劍府與南寧於刀盟。


    一刀一劍還真是有得拚的!


    “別叫我爹!”


    這日,午膳時分剛過,宗府大廳內,陡然傳出一聲怒吼。


    “可是您是我爹呀!”九兒跪在一位中年人麵前,抗議地叫回去。這是她自懂事以來頭一回見著親爹,沒想到卻是這般不堪的光景——爹親不認她了!


    “現下已經不是了。”宗老爺眼神冷峻地俯視跪在跟前的人。


    “當日你要帶你姐姐離開宗府之時,我已要你大哥警告過你了,隻要離開家門一步,你們便不再是宗家的人,現下你待要後侮也來不及了。”


    “好,沒關係,您不認九兒沒關係,”九兒咬唇吞下委屈。“但我娘她始終是宗家的人,您……”


    “她死了便不再是了!”宗老爺毫無轉圜餘地的否決了。


    “這樣不公平啊!”九兒忍不住又叫了起來。“我娘她到底做錯了什麽您要這樣對待她?”


    “錯在她不該被於家的人挑上!”宗老爺冷哼。“倘若她在嫁我之前就先行自絕而死,那我還會因感激而替她風光大葬,每年清明奉上鮮花素果,但她卻傻呼呼的嫁給了我,這就是她的錯!”


    “您怎能這麽說!”


    “因為這就是事實!”


    “您……您不講理!”


    宗老爺傲然揚高了下巴。“在宗家,我就是天理!”


    九兒又氣又無措地緊握雙拳。


    “我求你,爹……”


    “我說過,別叫我爹。”


    “那……我給您磕頭。”


    九兒作勢要磕頭,沒想到卻聽見宗老爺更無情的回應。


    “來人啊!把她給我趕出去。”


    “不,不要啊!爹,我求您,爹呀!爹……”


    在眾位姨娘的鄙夷目光下,在兄弟姐妹們車災樂禍的竊竊私語中,在宗府下人們的嘲笑聲裏,九兒就這樣被丟出宗府外去了。


    趴臥在宗府大門前,九兒保持著一動不動的姿勢好半天。


    而後,銀牙暗咬,她驀然抬起頭來,眼光在噴火,汙穢的臉蛋上布滿了堅毅與果決。


    爹無情,她也有她的辦法。


    她絕不會認輸的!


    天靈觀,位於南昌南郊定山橋左近,外有清泉懷抱,觀內庭院清樸曲徑幽回,古樹參天亭台玲瓏;觀後更有桂樹綿延數百尺,每年仲秋,桂花盛開香飄十裏;落花盡頭,桂樹環繞著一大片井然有致的墳地,這兒即是宗門一氏的祖墳地。


    祖墳地,氏族曆代先人埋葬之地是也。


    隻有同一氏族的子孫才被準許埋葬於祖墳地,反過來說,不被允許埋葬於祖墳地的死者即不被承認是同一氏族的子孫,他或她的幽魂,隻好成為無主孤魂到處飄蕩。


    不管是不是白癡,她的娘親是宗府大主母,她絕不會讓娘親成為四處飄蕩的無主孤魂!


    於是,趁著夜裏月黑黑風又高,背著娘親的骨灰壇,九兒第一千零一次偷偷摸摸的溜進了宗氏祖墳地,在一大片“左鄰右舍”中尋找奶奶的墳墓,準備把娘親的骨灰壇埋進去。


    吃齋念佛的奶奶心腸最好,生前也隻有奶奶關心她們母女三人,死後,相信奶奶也一定會好好照顧娘親的。


    這就是九兒的辦法。


    然而,就如同之前的一千次,她才剛踏進墳地兩步,守墳人就吼過來了。


    “宗九兒,你又來了,你到底想幹什麽呀?”


    不用說,如同之前的一千次,她照樣慌慌張張的掉頭就跑,狼狽萬分的倉皇而逃。


    令人納悶的是,守墳人每次吼呀吼,追呀追的,卻沒有一次真正的追過來,每一回總是吼著吼著就突然沒了聲音,追著追著腳步聲驀然不見了,否則她老早被抓到官府裏去了——這是宗家老爺的交代。


    頹喪地回到天靈觀附近的另一座早就沒了香火的城隍破廟裏,會合一大群老老少少乞丐,這些乞丐起碼有一半是她打小就認識的,也是他們教她如何行乞,如何求食。


    “怎麽,九兒,還是不行嗎?唉!早跟你說過了,幹嘛這麽死心眼呢!”


    九兒沒出聲,隻是拿著一雙可憐兮兮的眸兒瞅住他們,大家麵麵相覷一眼,繼而搖頭歎息。


    “算了,這兒有饃饃,吃完趕快睡吧!明兒財神廟有廟會,咱們早點去占個好位置,認真一點還可以多討得幾文錢……”


    “那算得了什麽,人家宗家十一小姐被皇帝冊選為蓉嬪,宗府要擺流水席宴請南昌城裏所有人,包括乞丐在內,另外再奉送一小封銀子,那才真叫有吃又有得拿呢!”


    十一妹被冊選為蓉嬪了?


    牌子終究還是回到宗家來了,卻不是落在姐姐手裏,這樣也是沒用啊!食不知味地啃著幹饃饃,九兒環顧四周早已各自入睡的乞兒同伴們,心中更是無奈。


    就算她躺下了又如何?


    她也睡不著呀!打從蘇曲塵離開山莊之後,整整七天裏,她日夜忙著做女紅,是沒時間睡;可是在她也離開山莊之後,多的是時間睡,卻再也睡不著了。


    好想念蘇大哥喔!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般思念他,思念到吃不下、睡不著,連坐也坐不安穩,隻要一靜下來,他的身影便會不請自來地跑到她的腦海裏笑給她看,笑得她快發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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