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惜沉默片刻,然後撩起幕幔往外探向亂葬崗,雨幕中,那片亂葬崗顯得格外冷淒。


    “那就六具棺木全帶走。”


    單少冀深深注視她一眼,頷首。“好。”


    三天後,幾輛馬車連成一列緩緩離開亂葬崗,在第一輛馬車上,惜惜抱著熟睡的兒子,悲戚的眼流連在兒子酷似爹親的五官上,旁邊是睡得腦袋點過來搖過去的瑞香,單少翼依然坐在她對麵,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為什麽現在才來通知我?”惜惜突然出聲問。


    “我知道你一定會很傷心,所以才拖到他跟你約定的兩年期滿再去通知你,希望能讓你多過一點平靜的日子。”


    理由很勉強,但還說得過去。


    “上官家現在又如何?”


    唇邊驀然揚起一抹嘲諷的笑,“還能如何?”單少翼的口氣是輕蔑的。“沒有清儒的支持,上官世家的勢力在三個月內崩消瓦解,上官世家的主人隻好乖乖滿足於他現有的地位。”


    換了一個坐姿,單少翼繼續說:“或許是對上官夫人有所愧疚,因為清儒是為了他的野心而死的,所以,現在上官老爺子天天陪著夫人聊天又下棋,和樂融融,恩愛得不得了;至於上官世家的大少爺……”


    他搖搖頭。“他呀!我怎麽看都是個窩囊廢,還妄想坐盟主寶座呢!光是處在嘉嘉少夫人和鳳少夫人之間就夠他焦頭爛額的了!而且鳳少夫人又生了一個兒子,嘉嘉少夫人卻怎麽也不願意再生,每天隻對夫婿哭喪著臉,日日以淚洗麵,無論上官宇靖如何哄她都沒用,因為……”


    “她仍然愛著她的『二哥』?”


    單少翼點頭。“她覺得是她害死了清儒。”


    “不是她是誰?”惜惜冷冷地說。


    “那個自私又懦弱的女人,說她愛清儒?呸!我說她隻愛她自己。”


    “我也這麽想。”單少翼讚同道。


    寂靜片刻,惜惜忽然抬起頭來瞪住單少翼,眼神歹毒又凶狠,單少翼被瞪得心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我們會經過鐵劍世家吧?”


    “是啊!的確會……”驀然噤聲,繼而脫口問:“你想幹什麽?”聲音有點驚慌。


    “沒想幹什麽,”惜惜冷冷道。“隻不過想送他們一點毒嚐嚐!”


    心頭一震,“不行!”單少翼失聲叫道。


    惜惜臉色一沉。“為什麽?”


    為什麽?


    那當然是因為、因為……


    “帶著那麽多棺木,你不想節外生枝吧?”


    惜惜無言片刻。


    “好,那等我安葬好棺木之後,再去找他們!”


    單少翼暗暗揮去一把冷汗,“嫂子,令師兄也在山上吧?”急忙轉開話題。


    “才沒呢!”惜惜不屑地哼了哼。“兩年前我回山上時,他早就已經落跑了,誰知道他到哪裏去了。”


    單少翼想了一下。


    “江湖中有個赭衫怪醫,不知是否是他?”


    “有可能,我師兄最愛穿赭色衣衫。”惜惜又看回兒子。


    “沒想到他也去跑江湖了。”


    “不,他沒有,但江湖中人多喜去找他治病、療傷、解毒,因為他不肯透露名字,所以喚他赭衫怪醫。”


    “好像混得不錯嘛!”惜惜喃喃道。


    “嫂子也可以啊!隻要你……”


    “去掉那些規矩?”


    單少翼點頭。


    “我偏不,怎樣?”


    “不怎樣!不怎樣!”單少翼忙打個哈哈。“隨嫂子高興,隨嫂子高興!”


    晚一些時,單少翼打了個盹兒醒來,見孩子已到了瑞香懷裏,而惜惜則移坐到車尾,幕幔掀開,癡望著那一串載著棺木的馬車。


    默默垂淚。


    濕了臉、濕了衣襟、濕了裙擺,天黑了,她的淚水依然不止;天又明了,她仍在落淚,彷佛永無止盡般,不停的、不停的滑落……


    千山有草木蒙朧,萬壑有碧水爭流,峰連山嶺,蒼鬆如海,就在那正山腰間,還有一棚巨大的石塊斜覆如簷,簷頂清泉瀝瀝,簷下古木參天,尚有竹屋兩三籬,這就是惜惜的居處。


    一輛輛馬車陸續停在竹屋前土徑,惜惜首先抱著孩子飛身落地,邊吩咐後頭的瑞香。


    “瑞香,你領他們把棺木搬到巧石岩,等我把孩子喂飽哄睡了就過去!”


    “是,二少夫人。”


    “娘娘,吃甜甜。”小男童仰起嬌憨的小臉蛋。


    “先吃飽了再吃甜甜。”哄著孩子,惜惜走向竹屋,後頭尾隨著神情怪異的單少翼。


    “不嘛!娘娘,”小男童抱住娘親的脖子撒嬌。“先吃甜甜嘛!”


    推開籬門,惜惜繼續步向最中間的竹屋。“先吃飽。”


    “先吃甜甜嘛!”


    “先吃飽。”


    “先吃甜甜啦!”


    推開竹門,“先吃……”雙手一鬆,孩子尖叫著往下墜,單少翼搶前一步及時一把撈住,然後悄悄退出竹屋。


    竹屋正中間有一張竹桌,那是他們平時用膳的地方,此刻,有個人背對著她坐在竹桌旁,靜靜地喝茶。


    是個男人,她熟得不能再熟的男人,但是……


    “你,你、你……”梗窒的喉嚨幾乎擠不出聲音來。


    徐緩的,男人回過身來,不變的長發、煞氣的雙眉,幽邃的眸底是思念,唇畔是深情的笑。


    “我發過誓會活著回到你身邊的,不是嗎?”


    十年過去,武林盟主寶座依然像顆熟透了的梨子般待人采擷,而覬覦的人已不隻三兩波,起碼有四、五個組合在一旁虎視眈眈。


    但上官世家已沒落了。


    自從八年前上官鴻把上官世家交給獨子,自己帶著妻子到南海離島隱居之後,為了維持上官世家的地位,上官宇靖居然使出最窩囊的手段,利用自己的俊美儀表又娶了鐵劍世家的閨女,再娶黑霧會門主的妹妹,還娶了……


    一頭大、兩頭大、三頭大、四頭大……


    結果最頭大的是上官宇靖自己,上官世家七位大夫人天天喊戰鬥,上官宇靖夾在中間七麵不是人,孩子一個個生,他的一家之主威嚴也一日日低落,到最後落得隻能躲在淩嘉嘉那兒愁眉苦臉,兩人正好湊成一對寶,比賽誰的臉最苦、誰歎的氣最多。


    最後,當七位大夫人開始爭執不不要把上官世家更名為李世家、軒轅世家,或韓世家、柳世家,抑或司空世家,梁丘世家……而無能的上官宇靖全然束手無策之際,出現了一個人。


    一個上官宇靖和淩嘉嘉都沒想到能再見到的人。


    “二弟?!”上官宇靖失聲驚叫,以為自己白日活見鬼,差點一溜煙躲到八個老婆身後去。


    “很抱歉,不詐死,我就永遠無法擺脫上官世家。”蘇曲清歉然道。


    幾位大夫人驚異不已,原以為上官宇靖是她們見過最俊美迷人的男人,但眼前冷不防出現的男人雖然沒有上官宇靖那般俊美,卻是她們所見最富有男性魅力又氣勢渾然的男人,教人不由得心頭怦然、悸動不已。


    淩嘉嘉更是癡迷地忘了自己的身分,忘形地想如同未嫁身時那樣親昵地貼過去。


    “二哥……”


    “大嫂,”蘇曲清目光冷然。“是你讓我下定詐死的決心離開上官家的。”


    淩嘉嘉噎了一聲,受傷的眼立即湧上一層淚光,踉蹌退了一步。


    “為、為什麽?”


    “倘若隻是為了義父,我還能忍兩、三年,但你卻固執地認定我隻能愛你、憐你、屬於你,打算用你的自私綁住我一生一世!”蘇曲清搖搖頭。


    “不,打從你嫁給大哥那天開始,我就不再屬於你了;當我娶了惜惜那時刻起,我這一生一世便是屬於她的了!”


    煞白的唇瓣抖如篩糠,淩嘉嘉哽咽地捂著嘴,搖頭不想承認他所說的一切。


    “但、但我一直愛……”


    “大嫂!”蘇曲清斷喝,“我今天不是為你回來的,我是回來……”他轉向其他大夫人。“告訴幾位大嫂一句話。”


    “甚麽話?”李鳳嬌脫口問。


    嚴峻的眼緩緩掃過那幾位年齡不一,容貌各有特色的大嫂們,蘇曲清徐步向前將手掌貼印在大理石桌麵上。


    “上官世家……”手掌若有似無地微微動了一下,然後收回,蘇曲清退後一步,在眾人驚駭的注視下,冰冷堅硬的大理石桌仿佛砂堡崩潰般粉落成一堆小山。“上官世家永遠是上官世家,明白嗎?”


    大夫人們臉色惶恐,爭先恐後點頭,蘇曲清滿意地點點頭。


    “那麽,大哥請保重!”話落,尚未待上官宇靖回答,他已微一晃身翩然消失蹤影。


    淩嘉嘉徒然追上前兩步,然後絕望地停住腳,神情悲戚語意哀怨地說完適才未能說完的話。


    “我一直愛著你呀!”


    翡翠山下的翡翠鎮,原本是一座名副其實的淳樸小鎮,卻在短短幾年時間裏,迅速發展成一個熱鬧非凡的小城市,比之最繁華的商市猶勝幾分。


    因為十年前,這兒遷來了一對夫妻,帶著一個小兒子和婢女在翡翠鎮上落戶,丈夫開玉鋪、妻子開藥鋪,兩家鋪子相鄰左右,翡翠鎮的發展就是從這兩家鋪子開始的。


    這日上午,翡翠鎮口徐步行來一位斯文頎長的男人,肩上掛著包袱,手上提著另一個沉重的大袋子,風塵仆仆。


    轉進玉藥大街,一瞧見那一大群人,他就開始歎氣,愈歎愈大聲,直到一個十二歲上下的男孩跑過來接手沉重的大袋子,另一個八、九歲的女孩搶去他肩上的包袱,還有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直接跳進他懷抱裏。


    “爹呀!您怎麽現在才回來啦!”


    “怎麽?你娘又發作了?”


    “對啊!他們等您半個月了耶!”


    半個月?


    也就是說,從他出門翌日就開始了?


    “這次又是為什麽?”


    男孩尚未及回答,圍在玉鋪門口的一群人便一窩蜂擁上來。


    “季爺,求您幫幫忙呀!我兒子快病死啦!”


    “季爺,我家老頭子咳了好幾天的血……”


    “季爺,我弟弟斷了腿……”


    “季爺,我小叔被毒蛇咬……”


    男人一聲不吭,直接走進藥鋪,經過人滿為患的櫃台再往裏,隻見同樣擠滿了人潮的堂屋內,他的妻子側身坐在最裏邊,好整以暇地擦拭她的寶貝玉雕像,偶爾揚手揮揮布巾,不耐煩地趕人。


    “不診、不診,不診男人,真是吵死人了,麻煩你們快點滾蛋好不好?”


    男人站到她身後邊,她仍未察覺,直到小女兒出聲警告她。


    “娘啊!爹爹回來了喔!”


    但見他的妻子身軀倏地一僵,旋即手忙腳亂地把玉雕像放到架子上,布巾隨手一扔,再一本正經地轉過來拍拍桌案。


    “快、快,還不快排隊,按照順序來,快!”完全當作沒看到丈夫。


    男人又好笑又無奈地搖搖頭,從一群搶著排隊的患者中間穿過去,再越過兩家鋪子之間的月牙門來到玉鋪後的堂屋裏,跟隨他們多年的忠心婢女正端著一碗粥哺喂一個一歲多兩歲不到的小男娃。


    “爺,您回來了!”她的丈夫是藥鋪裏的年輕掌櫃,兩夫妻和兩個孩子就住在藥鋪後堂屋樓上。


    放下小女兒,男人甫抱起小兒子親了一下,大女兒已經從包袱裏拿出一個精致的琉璃小燈,興奮地衝過來問他。


    “給我的嗎?爹爹,給我的嗎?”


    彎身溺愛地親親那張酷似妻子的小臉蛋,“是啊!給你的。”男人溫柔地說。


    大女兒立刻歡呼著街向月牙門,準備去向娘親炫耀一下;這時候,大兒子也問過來了。


    “爹呀!這一塊玉是要雕什麽的這麽大塊?”


    把小兒子放回原位給婢女喂粥,再抱回小女兒,男人在一旁落坐。


    “你想你娘會喜歡什麽?”玉鋪裏的玉材都是商人拿來批賣的,可他自己要雕刻的玉材必然親身去尋找。


    “爹!”大兒子毫不猶豫地如是回道。


    婢女噗哧一聲。


    男人哭笑不得地搖頭。“我是說,你娘會想要什麽?”


    “爹!”同樣的回答。


    婢女又噗哧一聲。


    男人無奈歎氣。“我是說,你娘會希望我雕什麽給她?”


    “爹!”不變的回答。


    婢女再也忍俊不住,吃吃笑個不停。


    “算我白問。”男人喃喃道。“那我換個問題,你娘又為什麽發作?”


    “因為爹要去上官世家。”


    男人微微蹙眉。“她不高興嗎?”


    “不,”婢女從旁插進嘴來。“夫人是在擔心,擔心爺又出什麽事。”


    “她就是愛操心,”眉宇鬆開,男人低語。“既然我娘和繼父都不在上官府,誰也留不住我的。”


    “沒辦法,夫人心裏頭隻有爺一個人嘛!”


    是啊!她心裏始終都隻有他一個人。


    隻為他一個人著想、隻為他一個人付出,自始至終,堅貞的隻為他一個人,沒有別人,隻有他!


    “二少爺,現在的日子夠平靜、夠恬淡嗎?”


    “是啊!非常非常平靜、非常非常恬淡,也非常非常的幸福!”


    “那我可以不診男人了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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