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的時候白君文主修鋼琴,輔修笛子,在宿舍為了耍帥也會學著彈點吉他,對於其他樂器並無涉獵。但是自從來到柯蒂斯學院,又被霍華德強行收為弟子後,他在樂器彈奏方麵就開始了暴走自虐式的苦修。霍華德是柯蒂斯學院的演奏第一人,號稱精通古今中外所有樂器,他的私人工作室裏的樂器那才真叫琳琅滿目,絕對是崔唯嵩這個工作室的加強版,白君文第一天跟著導師去參觀的時候居然有十幾種樂器根本叫不出名字,霍華德在演奏方麵的理念並不狹隘,雖然一直強調白君文的鋼琴演奏有靈氣,卻還是安排他學習各種各樣的樂器,在霍華德看來,樂器這種東西可以用兩個詞形容,第一是一通百通,第二是觸類旁通,即便是專修鋼琴的學生,也應該至少要學會三到四種其他樂器,至於白君文這種天才……那當然什麽都得學。


    於是整個下午幾乎就這樣浪費掉了,白君文開始嚐試崔唯嵩工作室裏的各種樂器,他能感受到這些樂器與霍華德導師工作室裏的樂器有著細微的差別,事實上,世界上從沒有過兩架一模一樣的鋼琴,這句話適用於任何樂器。白君文在感受這些細微差別的過程中得到了許多靈感,也得到了許多樂趣,他津津有味的玩著,混不知一直跟在他身邊的崔唯嵩嘴巴已經越張越大,到最後幾乎可以塞進去一個鴨蛋。


    直到最後他們來到那個專門放編鍾的房間裏……


    “這個我真不會。”白君文試著敲了兩下,傾聽著編鍾那種渾厚而有共鳴回音的獨特音色,有些遺憾的搖了搖頭:“以前實在是沒機會接觸,老崔,你會嗎?”


    這種獨屬於古老東方國度的樂器,即便是霍華德的收藏品裏也是沒有的。


    崔唯嵩已經完全沒有優越感了,他怏怏的歎了口氣:“這個我也不會。”


    因為這一下午的耽擱,到次日才正式開始工作。


    “配樂最要緊的就是寫出基本旋律來,這是主幹,這東西越精彩,整部電影的配樂水平就越高,其他的那些包裝都隻是點綴,錦上添花的東西,而基本旋律這部分的工作……”白君文在工作室裏侃侃而談,依然是在重複施耐德導師的原話。他對這份工作相當有熱情,以至於他並沒有注意到,自己好像已經不知不覺變成了主導者:“老崔,咱們分配一下工作?”


    “全都你來吧,”崔唯嵩道:“你能寫出《水中》和《暴風雨》這種經典曲目,那麽寫幾段電影配樂應該是毫無問題的,對吧?”


    實際上那些導演們之所以輾轉托關係找音樂大師做配樂,所圖的也就是白君文所說的這幾段旋律,但是在崔唯嵩看來,李思穎確實是捧著金飯碗討飯,明明白君文是比他更厲害的創作者,你又何必來找我?


    所以這幾段旋律,必須讓白君文來寫,這不是偷懶,是屬於崔唯嵩對白君文創作能力的高度認同。


    白君文點頭應下,想了想,又道:“我覺得應該是四段旋律,對不對?”


    崔唯嵩覺得這次的工作真輕鬆,同時又覺得這次的工作真是很沒有成就感,他有些無精打采的附和道:“沒錯,確實是四段。”


    其實《鋼琴人生》拍得挺好的,至少白君文在看的時候是真的代入進去了,而且非常有共鳴,這片子的劇情並不算複雜,簡單概括也就是一個音樂天才從小經曆諸多磨難,決不放棄追求藝術,最終功成名就登頂國際肖邦鋼琴大賽的故事。但是片子好不好看,從來都不是看套路老不老劇情複不複雜,看的是導演講故事、調配各種元素的能力,而李思穎在這部戲裏做的極好,故事的節奏很緊湊,爆點、淚點、燃點都有,主角小時候的逆境,以及絕不屈服的態度,隨後追夢過程中的坎坷,以及整個劇情流程中一直在不斷暗示的關於主角是個天才的這些元素都穿插的很到位,白君文看樣片的時候,其實那片子還沒最後定稿,有些鏡頭是重複的,或者時間線有顛倒錯亂的地方,很容易讓人出戲,而且還沒有配樂,其實很影響觀眾的代入感。可是即便如此,白君文還是看得很爽,整個觀影過程中他幾乎是目不轉睛的投入進去了,他覺得主角有點像他自己,但是小時候比他更苦,天賦也比他更高,最後的大賽登頂更是讓白君文很是揉了幾下眼眶,鼻子有點酸酸的。


    商業電影要的從來就不是什麽複雜的敘事結構,李思穎是真正抓住了商業片精髓的,這片子雖然名字帶著藝術氣息,但是講故事的方式幾乎是完全商業化的,然而李思穎厲害的地方也就在於此,她明明拍的是純商業片,可她講的這個故事,卻是發生在藝術領域的——能把藝術領域裏那些很玄乎的不容易表達的東西用最淺顯易懂的方式講出來,能把鬥琴這種東西講得像是兩個武林高手在生死決鬥一樣緊張刺激,這絕對是需要能力的。


    崔唯嵩不喜歡這樣,他覺得這是在褻瀆藝術,但是實際上,是他自己曲高和寡,在白君文看來,正是因為如此的淺顯易懂,才能說明思穎姐的厲害。白君文此前是多次聽李思穎在他麵前各種自吹自擂的,他保持笑而不語的態度,可在看完《鋼琴人生》的初剪之後,他打心底深處對李思穎生出了一絲欽佩,一個女導演,做到這一步真的不容易,所以白君文更要用百分之兩百的熱情來為這片子做配樂。


    兩人討論了一下具體情況,確定了旋律為四首,接著白君文提出應該是壓抑、爆發、憂傷、喜悅這四種情緒,崔唯嵩頓時感覺到淡淡的憂傷,因為白君文完全正確,崔唯嵩越發輕鬆,也越發覺得沒有成就感,以至於有點無聊。


    當然,這隻是最粗淺的劃分,具體到電影裏麵哪些場景需要配樂,需要采用哪段旋律,又需要用何種樂器來表達,節拍究竟是放緩還是放快,這些都要具體配的時候來安排。


    然後百無聊賴的崔唯嵩終於忍不住打岔了,他說:“時間還長著呢,咱們真要卯足了勁兒幹活,我估計一個星期就能拿下來,可李導給了我們一個多月的時間……所以,小白,咱們來聊點別的?”


    崔唯嵩所謂的“聊點別的”,當然不是什麽“有沒有女朋友、有沒有吃飯、喜不喜歡唱跳rap和打籃球”這類的閑話,他直接問白君文:“有沒有興趣陪我出去玩?”


    白君文當然樂意。


    “其實時間挺寬裕的,小白,我看你也不是那種循規蹈矩的人,”崔唯嵩進一步提議:“配樂這段時間,我帶你出去見見世麵?”


    “行啊,”白君文笑了:“無論你想幹嘛,我都奉陪到底。”


    然後白君文就徹底被崔唯嵩帶飛了。


    崔唯嵩是公認的音樂大師,但是這個人性格古怪,被人評為難以接近、不近人情,本質上他是很純粹的那種人,不太看重世俗眼光和世俗禮法,他對待自己看不起的人從來都是鼻孔朝天,而對待自己認同的人,則有種很強烈的分享欲望。


    換句話說,他就是想讓白君文看看自己的生活,融入自己的生活,做自己的朋友、同道。


    他在白君文同意陪他玩的第二天,就直接帶著白君文去“走穴”。


    “走穴”是崔唯嵩自己的叫法,實質上就跟他受委托去跟李思穎見麵差不多的意思,屬於日常應酬,這次的事情更離奇,他直接帶著白君文去了一個名氣不算大的音樂圈人士的葬禮現場。


    這位音樂圈人士死於車禍,生前默默無聞,總共就寫過幾首熱度一般的紅歌,長期是在幕後做各種配樂、和聲、伴奏之類的工作,這次他逝世其實也挺默默無聞的,隻有幾個二流歌手和小明星去葬禮上捧場,崔唯嵩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出現在對方的葬禮上,表情沉痛的給這人上了三炷香,在靈前磕了幾個頭,還聲音沉重的訴說了對自己好友離去的心痛,然後……然後事情辦完出來,就有人送上一張卡,裏麵是三十萬。


    “俗,忒俗,俗得沒邊了。”崔唯嵩感歎著,找了個牆根摸出一根煙來,一邊美美的吸著,一邊跟白君文抱怨:“但是沒辦法,得掙錢啊,得生活啊,我那一屋子的樂器可都嗷嗷待哺等著我去保養呢。這世道就這樣啊,幹啥不得花錢啊?”


    白君文忍不住笑:“老崔,你倒不像其他的音樂大師那樣,高高在上,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你是個真人。”


    “我呸!”崔唯嵩罵了一句,然後也笑了:“哪有那麽多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大家都是俗人,混口飯吃嘛……是不是覺得我這飯混得跟別人不太一樣?”


    白君文想了半晌,點頭道:“確實是不太一樣。”


    “我就不喜歡他們那個調調,到處演講,到處出風頭,上頭條,上熱搜,買流量,”崔唯嵩看上去又像是要罵人的樣子,不過最後大概覺得白君文畢竟還是純潔的音樂花骨朵,所以那些粗口就忍了回去,歎了口氣:“我不想活的那麽虛偽,他們覺得那樣很愉快,可我覺得累,我寧願幹點今天這種事情,來錢快,直截了當。”


    然後他問白君文:“好玩嗎?”


    白君文點頭:“好玩。”


    崔唯嵩開心得就像一個跟小夥伴分享玩具的小孩,眉開眼笑的道:“下次帶你玩更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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