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人的耶和華是父親專門家,瑪麗亞是母親專門家,中國卻父母叫爺娘,做了父親亦仍是少爺大爺老爺的“爺”,而“娘”是女子之稱。女子以字行,稱“幾娘”“幾娘”,而妯娌亦稱“幾娘”“幾娘”,嬸母稱“嬸娘”,又嬸母姑母祖母皆或稱“娘娘”,出嫁了為妻為母,亦仍像做女兒時的貴氣。


    “娘娘”最貴,亦用以稱後妃稱神女,至今民間在廟裏香火供養不絕,在戲文說書及寶卷中萬古流傳的有瑤池王母娘娘,九天玄女娘娘,南海觀音娘娘,和番昭君娘娘,雷峰塔白蛇娘娘等。我小時跟母親到村口大廟裏燒香,母親在神像前走過,我隻覺她與那娘娘都是現世之人。胡村出去七十裏,地名曹娥,有娘娘廟,我母親亦去燒香過,曹娥娘娘是未嫁過的女子。胡村蠶時還祀蠶花娘娘,戲文裏做出來還有華山聖母娘娘。


    後來我在溫州,見街邊大樹下多有一個神龕,祀花粉娘娘。是三尺高的坐像,花冠垂旒,深粉紅錦袍,腰圍玉帶,瓔珞霞帔。她粉麵雲鬢,好像新娘子做三朝,又是敬畏,又是歡喜,反為變得沒有表情,卻依然留著未嫁女子“蛾眉猶帶九秋霜”的殺氣,我每走過,總要停步看一回。這且不表,如今單表華山聖母娘娘,取她的一段母子之情。


    紹興戲《寶蓮燈》,演華山聖母是天上玉帝的甥女,灌口二郎神的妹子,她在華山,見山下一隊兵馬經過,當頭一員白袍小將,她恰如桃花對了梨花,年輕女子蠻橫好勝,無緣無故的要來鬥一鬥。她毫不容情的打敗了那白袍小將,卻亦同樣無緣無故的起了愛意,遂兩人配了夫妻。她產下一子名沉香。她哥哥二郎神最是個烈性要體麵的,惱妹子與凡人成親,把她打入孤洞受苦辛。


    及沉香稍長,因書房裏同學誚薄他,回家問父親,他父親就告訴了他。《寶蓮燈》唱做到這一段,是為父對兒子說他母親的事,卻好像對朋友說自己的私情,而兒子因是親人,遂更是知己了,他說到當年華山遇聖母,有熱淚如新。那沉香,一怒去到華山,他小小孩童竟也有他娘親的法力,他不管天條,不怕玉帝與二郎神,就打開孤洞救出娘親。紹興戲二醜起俠義烈性人,沉香便是二醜起。


    西洋人的母愛真是侮辱兒女,人為地母所生。多有苦難,生是靠她的乳房而生,死亦是在她的懷抱裏得到最後的安息,被撫摩創傷,流淚歎息,不能有像沉香的救母,兒子亦在娘親麵前逞英雄。動物隻知有母而不知有父,於母亦隻有母愛而無孝道,西洋人隻有地母無晝無夜手執火把,天涯地角尋女兒的神話,而沒有孝子萬裏尋親記。世界上惟有中國,兒女與父母是平人。


    《寶蓮燈》演聖母見著沉香的一段,訴說與他父親從前的事,及哥哥二郎神把她打入孤洞所受的苦辛,那唱詞非常好,隻覺她是母親,而亦仍是年輕的妻,且仍像做女兒時的是妹妹。她沒有悔,像唐朝小說《非煙傳》裏的步非煙,被拷打至死。惟雲“生得相親,死亦無恨”,但她比非煙更蠻橫。而沉香救出娘親,亦是為世人打抱不平。聖母與沉香母子相見,皆惟是這樣的英氣道人。


    比起來,西洋人的母愛亦且是侮辱婦女。他們的社會生活弄到身心疲乏,想要振作,隻能強調原始的生命的無明,生物愈低等,生命力愈熾盛,如蠶蛾的一生即隻為性與生殖,雖加以怎樣的聖化,到底不能有女身的清好。華山聖母即完全不像那聖母瑪麗亞。最有資格做聖母或地母的要算觀世音,但《西遊記》裏的觀世音菩薩倒是像姊姊。


    哥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裏,寫那女子對弟妹的母愛,但中國人的姊姊不像母親,倒是母親像姊姊。姊姊多是不耐煩憊懶的弟妹纏在身邊,我小時母親即也罵我,也打我,說我:“這樣大了還要抱,小孩不自己去玩去,大人要做事呢!”


    我母親與我沒有像華山聖母與沉香那樣的故事,卻不過是尋常中國民間母子。我甚至不曉得我母親的名字,十幾歲時一次向母親問起,母親隻笑笑不說,罵我:“小人怎麽這樣頑皮!”及後事隔多年,母親已去世,一日不知因何說起,青芸笑道:“娘娘的名字我曉得”,卻不肯就對我說,到底是她做孫女的有本領問得了。可是青芸告訴了我之後,我竟又忘記,好像是“菊花”二字。


    舊時我鄉下女子惟在父母及塾師跟前叫名字,在生人前不叫,在夫家亦不叫,紹興戲《遊龍戲鳳》裏有這樣一段:


    生:敢問大姐的名字?


    旦:奴家是沒有名字的。


    生:當今朝廷亦有國號,三尺孩童亦有乳稱,豈有為人無名字之理?


    旦:名字是有,隻恐軍爺要叫。


    生:為軍不叫就是。


    旦:奴家名字叫李……


    生:李什麽?李什麽?


    旦:李鳳姐。


    生:哈哈好一個李鳳姐美名!


    旦:軍爺說過不叫,可又叫了。


    生:為軍衝口而出。


    旦:下次不可。


    這雖然老派,其實新鮮潑辣。但胡村是男人有名字亦不傳,何況女人,我母親隻是胡門吳氏。胡村人是好像皇帝後妃,隻有朝代年號,名字倒反湮沒。


    中國是民間亦貴,因為人世有禮。我母親在家著短襖長褲,但出台門到溪邊浣衣必係裙子,在堂前紡棉花亦係裙子,不但對外客,連族中長輩,堂房叔伯經過台門外進來簷頭坐坐,她亦奉茶盡敬。她卻不輕易到鄰家,亦從不道人長短。房族裏或親戚的女眷來,我母親陪坐說話,惟是清嘉,亦令人不厭。


    我小時跟母親去探望同村九太婆,在荷花塘,一盞茶時就走到的,母親也開箱換上藍綢衫黑裙子,且在路亭裏買了燒餅,手巾包了拎去,因為是去做人客。九太婆住的是泥牆屋,半下晝太陽斜進來,如金色的靜,九太婆客來掃地,炊菜燒點心,點心是醃菜下湯年糕,我母親連說罪過,起立又起立,然後兩人安坐說話兒。我立在母親膝前,心思對付後門口的一盆蔥,後門開出即是田磡,山勢壓簷,畈上都在放秧田水了。起坐間是泥地,與灶間連在一起,板桌條凳,都在茶煙日色裏,賓主相對雖隻得一個時辰,卻似人世迢迢已千年。我隻覺母親與九太婆好像一種牌子的火柴盒子上的采蓮人,是明清木版書裏插圖的線條,但紙張與彩色是民國初年的。


    母親教我:“小人要坐有坐相,立有立相,走路不可油頭螞拐。”因為她自己就是人相極好的。小時我每跟她去溪邊,去桑園茶山,去傅家山下小舅舅家,還伴她去過嶀浦廟,平時隻見她在灶間,樓上樓下及堂前走動,現在卻陌上多少行人,她走路這樣安穩,沒有一點誇張,亦隻是人與天地為三才,日月麗於天,江河麗於地,而她的人則在天地間,與世人莫失莫忘,仙齡永昌。她在家裏,是洗出衣裳或飼過蠶,稍有一刻空,就自己泡一碗茶吃吃,我在傍嬉戲,見母親一人坐得這樣端正,室中灑落悠閑,隻覺有道之世真是可以垂衣裳而治。


    但我母親是一家衣食之事切切在心,對小孩亦不隱蔽世俗的艱虞。小時我家裏有人客來,母親常叫我走後門向鄰家借米,卻具饌相款,不使人客知覺不妥。惟父親及我的慷慨若涉浪漫,她就切責,她是直道待人,不過其情,所以蕩蕩如天,但父親及我時又不免稍稍違犯,亦無不好。


    有時沒有飯米下鍋,傍晚才弄來穀子,礱出拿到橋下踏碓裏去舂,天已昏黑,鄰家都夜飯吃過了,我家還在簷頭篩米。母親用木勺撮米到篩裏,父親篩,我在旁執燈照亮,把大匾裏及籮裏的米堆用手攞攞平,隻覺沉甸甸的如珠如玉。


    一次我在橋頭嬉戲,群兒都回家吃午飯去了,我不回去,因家裏沒有午飯米,怕母親為難。小孩沒有悲意,但亦知道這是重大的事,惟更端莊了起來。我去溪邊摘了木蓮蓬,用繩穿起兩個,一人在大路上耍流星。隨後母親卻來叫我,回家隻見飯已煮好,是留做種籽的蠶豆。母親坐在高凳上看我與五哥哥七弟弟盛來吃,帶看歉意的微笑,十分安詳。


    我到杭州讀書,母親為我理行裝,每回總吩咐:“出門要理睬世人,常時饑餓冷暖要自己曉得,不可忘記家裏的苦楚。”三十年前的事仍像是今天的,今天我在日本,亦隻要好好的,自己會得當心,家裏雖然顧不到,但今天是祖國民間家家苦楚,我皆切切在心的。


    我母親安詳如畫中人,但她對她丈夫兒子與家務一樣有現世的火雜雜。我兄弟七人,大哥積潤、二哥積忠為前娘所生,積潤是敗子,人家叫他風水尾巴,他遊手好賭,把老婆也賣賣掉,因此被逐在外。他卻對兄弟情重,又愛充場麵上人,父親去世後他倒仗義回家維持了三年。積忠當兵,病歿福建,我隻在他那年回來娶婦時見過。這兩個兒子雖不是親生,母親待他們亦總盡了人世之禮。三哥積義在嵊縣城裏蠟燭店做學徒,三年滿師,已會得刻龍鳳花燭,但是他去當兵,進了杭州講武堂,出來到紹興營裏當庶務長,升排長。要算他白手成家,常寄五圓十圓來與母親,娶了嫂嫂,頭兩年亦叫她來胡村侍奉公婆。


    母親最惱四哥夢生,夢生在兄弟中最身長力大,廣有才藝,就隻不是個至心人。他小時不肯讀書,逃學被捉到私塾裏,隻坐著嘴巴閉得緊緊,用筷子也撬他不開。十七八歲他即長成好一條漢子,樂器上手即會,紹興戲本本會串,畈上的生活無人能及,但是他不肯務農。他去學木匠,隻一年就水車八仙桌都會造,連宮殿式建築他亦心知其意,但亦不肯三年滿師。他貪心太重,而且殘忍。為他賭博謊騙,母親趕來趕去打他,祠堂裏亦施過族規,他終不改。他收買山戶的茶葉,又販苜蓿種籽,賬都討到家裏來,他卻在縣城裏把他人的錢充闊綽,紡綢長衫穿穿,金戒指戴戴,美麗牌香煙銜銜,麻將啦啦搓來。其後他在家鄉到底存身不牢,飄到嘉興,在那裏有田十畝,且開花轎店,鼓樂酒食,大小老婆俱全。我四哥是有蕩子之才而無其德。


    五哥懷生,為人忒善良,優柔儒弱,在家受四哥欺壓,拿柴杠打他上山去樵采。十五歲到釣魚潭豆腐店做學徒,又被店主店婦酷使,苦得手腳凍瘡腫爛,動彈不得,母親知道了叫他回來,在簷頭柴堆上鋪棉被躺著就日取暖,三個月才平複。他在胡村開小店,賣紙墨筆硯,及針線鞋麵布,彩蛋水鮝糕餅,但又被大哥四哥吃倒。他往紹興依三哥,想開木行不成功,寄食三哥家裏一年,三嫂差他洗碗購物。彼時我在紹興高小讀書,亦住在三哥家,三嫂隻有差我不動。五哥後來是去當兵,親事尚未娶,年紀輕輕就病歿在寧波。訃音到時,母親在簷頭對天遙祭,大哭一場。父親去運他的靈柩回來,葬在下沿山。下沿山桑茶田疇,茶娘耕夫活潑喧嘩,我五哥的墳卻是人世的委婉循良,令人歎息思省。


    父親去世翌年,三哥亦病歿,還有我肩下的七弟周有,十八歲夭折,在我娶玉鳳的第三年。玉鳳與他嫂叔情親,侍疾帶孝哭泣盡禮,他若還在,倒是個厚重有主意的人。我家這樣七零八落,但亦總是民國世界的事。杜甫登慈恩塔詩:“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民國世界多少人家都像我家,而一代的兵氣與王氣,還是出在這裏。


    父親過後,我母親尚在世十二年,有玉鳳與青芸侍奉她,我亦會得賺錢養家了,我母親一生辛勞,又哭夫哭子,但她漸益靜悟,無有不足。她與我父親數十年夫妻如金童玉女,是第一貴。兒子有我三哥會爭氣,三哥歿後有我接得上,在廣西教書,鄰近三保說起來總也名聲好聽,是第二貴。晚年她犯冷風嗽的毛病,秋冬臥床,三餐茶飯都搬到床前,要等天氣陽和才起得來,她也平靜和悅,沒有過懨氣躁怒,看著跟前的玉鳳和青芸想著蕊生在外頭,她忖忖自己做人是稱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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