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景晨先生來送行,拎了兩隻罐頭食品。我道:“劉先生待我的恩,我一向隻存在心裏,如今我要走了,實在應向劉先生磕頭的。此行我亦不熱心,但是看來溫州我是住不下去的了,不得已而去。我不知去到了北京會是怎樣,如今世事都是機括,我亦惟以無心應之罷了。”劉先生道:“溫州原不過是你暫時寄寄身,你應當出去到外麵。”我呈劉先生詩。詩曰:


    中原方波濤,侈言號令新,卓彼秦皇誌,未必能銷兵,


    隱隱天子氣,焉知非戌耕,永嘉有貞士,日月在戶庭,


    處為伏生守,遊托黃石名,邂逅圮橋上,子房固已驚。


    劉先生看了笑道:“這我不敢當。惟治世是常,亂世是非常。你說的伏虔與黃石都很好的。”我又道:“劉萊劉芷,我當她們是妹子,將來若有機緣,我要帶她們出去。”劉先生道:“那是你們一輩的事。”


    溫州解放後第九個月,我就離開。我經由麗水,搭趁埠船。山川如舊。船上的客人變得很少說話。篙與灘石水聲相激,物物還是親的,歇下來他蹲在船頭吃飯,惟有這吃飯是真的。


    及到杭州,在城站一家旅館歇腳,秀美即來看我。是時春蠶尚未起,秀美與斯伯母都住在杭州。旅館裏烏清冷落,電燈光昏暗,一股蕭條破敗。我叫茶房去車站取行李,他道:“你自己去取罷!”也不來衝茶。翌日搬到旗下一家旅館,我謹慎的填了旅客單,謹慎的不使喚茶房,謹慎的住了五日。


    秀美來看我,斯君來看我,可比外麵是在作風潮的天氣。我也去看斯伯母。她今與秀美及斯君三人租住一個小院落,留我吃午飯。秀美拿體己錢走後門出去買些佳肴,我望望那後門口的衖堂人家,也不知是微雨也不知是傍晚。有個斯宅人剛從鄉下出來,與斯伯母說話,一見了我,當時就住口。秀美睡的一間,隔層板壁聽得見鄰家的人聲,可比夜航船裏的人聲,人家已不在閭巷,而是要在洪水中漂失了。


    我此去北京,應當是件喜事,且斯伯母是個綺言笑語人,可是這回她竟不說壯行的話。秀美對我此行亦隻是沒有意見,乃至我亦不向她描寫日後來迎接她去北平同居的打算。今天已遍人間大難臨頭,縱使我此行真是喜事,亦贏不得美人乃至親人的解顏一笑。秀美來旅館裏,亦都是心事,當然不是為我身邊或她身邊會有何危險,她這心事沉重乃是遍人間的憂患。我亡命以來,都沒有像這回的失意過。


    這次我在杭州五天,竟不見秧歌舞,也許街上有過,而我不注意。而且我走過浣紗路,亦不曾注意楊柳。我與秀美去看看西湖,西湖竟無遊人。我們到了孤山放鶴亭。那裏非常冷落,時候又是快要傍晚。但寂靜亦該有意味,暝色亦該有所思,是春陰細雨亦該有春氣息雨情致,偏這等隻是個心事索寞,什麽亦沒有。連在身邊的秀美,我亦快要想不起來她是個似花似玉人。往時在金華道上逃難,隻覺得兩人非常親,現在如何變得沒有一點喜氣,甚至對這樣的改變亦不能驚異。


    我去訪問了仇約三的老友,那人當過台州中學校長,晚年退隱,在雁蕩山有個草堂,今寄跡西湖邊城隍山那隻角一個寺院裏。我原不喜隱士,約三要我帶給他的一封信又不過是問候問候,而我竟去找他,好像是茫茫然找人世上一宗失落了的東西。偏偏到得那寺院裏又已是傍晚,見著了那人與那寺院,都隻使我黯淡。人世上已無可愛。若叫我跟著殺人,恐怕我也會的。


    浙大的教授宿舍在西湖裏白堤羅苑,我到那裏去看夏瞿禪,他留我吃了一餐午飯,兩人亦沒有將來的事可說,亦沒有可話昔道舊,亦沒有現前的風物可談,這回真是“覆了十分杯”,室內空氣裏都是蒼惶。我隻講了一些劉景晨先生及楊雨農的近況,且說天五已又回到溫州了。天五是出來到上海,想找個職業安身,他妹妹在《文匯報》,亦不能為力。在妹妹家食宿了兩三個月,隻得又回去,過杭州時瞿禪為設酒贈別,惟有心裏痛惜此良友。白居易詩:“相看掩淚情難說,別有傷心事豈知。”他與天五的交情便可比白居易與元稹。而因周遭緊張,連這樣傷悼的徘徊餘韻亦沒有。但是我像延齡路上被趕避空襲的小民,還未到得最後投降,當下我就來略略批評中共的做法。瞿禪卻不接口,我可比在空堂自語,聽得見回聲。


    我偕秀美去看馬一浮。他住在錢王祠那隻角湖邊一個新築裏,西湖裏要算他這個新築與康有為的一天山園最好,泊舟上去,進院門觸眼新柳。馬一浮我小時即景仰他的名望。這回初次見麵,想起二十餘年來民國世界裏明亮的杭州,使我心霽,馬一浮於勝利後,即結束了他在重慶辦的複性書院,回到杭州閉門謝客,惟因梁漱溟先生的關係,他才見我。我揀《山河歲月》裏的一兩點與他說了,他聽了以為好。我問他近來也寫字麽?他答隻正月裏寫了一篇鷦鷯賦,就拿出來給我看。他的字是當代最享盛名的,但是我也不貪,看過仍還了他。他說現在他才曉得張茂先的這篇鷦鷯賦好,我明白他的意思,鷦鷯巢林,不過一枝,馬一浮近於黃老,這時勢也許他通得過。


    我遂到上海,住在熊家。斯君同來,他帶我去見了頌聲。頌聲夫妻住的公寓房間,新婚特有一種小家庭的熱絡,頌聲在農林部又愛交朋友,有年輕人的火雜雜。可是這回他隻請我吃了一餐午飯,沒有問長問短,連往事也不提。今是他這種新婚小家庭的熱絡,與年輕人身上的火雜雜,亦隻覺對時代很不調和,成為觸目的奢侈。


    我又跟斯君去看誾誾。誾誾也是新婚不久,她的男人這幾天就要被調到東北去工作。公婆都在憂懼,她卻如唐詩裏的少婦,愁也愁的,但男兒理應吃四方飯,做妻子的不可以阻止。連她的這種誌氣亦被暴殄,像落在地上的玻璃屑。那天她家請吃午飯,見了她的婆婆與小叔子,卻沒有見到她的男人,因辦公未返。翌日誾誾到熊家回望我,送來一盒點心。我與秀美的事想必她心裏有數,所以她待我另有一分親意。


    愛玲住過的公寓,我亦去了。我幾次三番思想,想去又不想去。明知她亦未必見我,我亦不是還待打算怎樣,而且她也許果然已經搬走了。但我到底沒有顧忌的上了六樓,好像隻是為了一種世俗禮義。到得那房門外,是另一婦人出來應門,問張愛玲小姐,答說不知,這家是六個月前搬來的。而我亦沒有悵觸。有隻廣東民歌:


    哥是連妹有真情,水遙山遠也來尋;


    雖然水淡情義重,雖然淡水也甘心。


    我的亦是這樣一種淡泊罷了。


    熊家寥落無客,惟銀行家李思浩的兒子李雪初夫婦夜飯後來坐談,放下窗簾,情景可比空襲之夜。那李太太極會說話,她引述上海人這一晌流行的天機妙語,都是刻薄的。


    熊太太勸我出國,我就說好的。我是到了香港,才恢複本來的姓名。我打聽得了小周的地址,寫信到四川,她果然來了回信。我才曉得那年我走後她被捕下獄。二月後獲釋,想想氣惱,就嫁了《大楚報》編輯姓李的年輕人,同歸四川。焉知他家裏原有妻子,而他又不能為小周作主。小周已抱孩,幾次三番想要出走,如今忽然接到我的信,當下她大驚痛哭,因為她一直以為我是不會愛她的。她回信裏說:“這回我是決意出走了。”信裏還說我給她的東西:“那年都被國民政府抄去了,但將來我還是要還你的。”我當即再寫信匯路費去,請她來香港,但是都被退回,大約她已不在那裏了。


    桃花扇裏侯方域與麗娘,兵荒馬亂中失散,在山寺打醮,不意於人叢中又相見了,當下驚喜交集,卻被那高僧一喝:“佛地無男女情緣。”仍舊不得團圓。我與小周亦隻是善男信女同在龍華會上,各人自身清好。還有愛玲,我與她亦不過像金童玉女,到底花開水流兩無情。


    轉瞬六月,朝鮮戰爭發生。陶希聖信是有信來,但無從幫忙。我們一行四人隻得各謀各的前程。鄒平凡遂密航日本。同來姓陳姓李兩位商人,一回大陸,一留香港找得了個小職業。惟我無去處,寄寓在舊時熊劍東的部下歐文家。香港金錢為貴,警察最尊,天氣又熱,九龍那邊隻見滿坑滿穀都是木屋,上海逃來的襤褸難民。我見了樊仲雲,他倒是氣概如平昔,惟亦隻能自顧自。


    在香港,我惟結識了唐君毅。我是看了他發表在雜誌上的文章,也不用介紹,就登門去見。他與錢穆辦新亞書院,住在校裏。第一次我去隻談了十分鍾,把《山河歲月》的稿本留下請他指教。第二次又去,坐談了兩小時,他的太太搬紅豆湯出來吃。翌日他夫妻來看我,自此就常相見。君毅的人還比他的文章更好,他喜的不是我與他相同,而是我與他相異。他小我兩歲,誠摯像梁漱溟。他的太太極清真,我到他們房裏與君毅說話,唐太太坐在床邊聽,從不插言,問到了她,她亦簡潔回答一句兩句,卻不覺得她在這裏是多餘的,而且要有她才完全。


    我困在香港五個月,不知有什麽方法去日本,後來是多虧熊太太幫助路費,因沒有護照,密航化錢很多。君毅夫婦來送行,陪我去街上買了一隻金戒指,三錢重,到日本上岸可以兌換了使用。因是密航,此外身上什麽也不能帶。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而第一計是瞞天過海。中國民間的跌宕自喜,是連對天亦要瞞。


    這隻船名叫漢陽輪,它原先是走揚子江的。想起漢陽,小周已不在那裏了,她今且亦不在四川了。她是個有誌氣的,當然不會來見我。人生長恨水長東,天涯還比故鄉好,無情還比有情好,她的悲痛亦是烈性的。


    船近橫濱,海天晴麗,望得見日本國土了。這一回我是扮水手上岸,隻許隨身一套衣服,什麽也不能帶。趁現在船還未進港,我就把手巾及一件多餘的襯衫投入船舷外海水中。左傳裏晉公子重耳沉白璧於河,我今才曉得是什麽一種心意。


    那天正是中秋節,我到東京居然尋著了清水董三家。日本房子紙障隔子門扉。是晚我即在他家的客廳裏席地就寢。一盞燈是竹骨素紙罩,清輝如月。我住在清水家五天,生怕他們為我多用錢,白天經過菜場魚肆,魚一切五元,蛋一個十元,我看了都存在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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