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暴怒情緒並沒有能夠讓馮鏜有所動容,馮鏜穩穩地坐在原處,對他笑笑說:“你都說了,自己是個將死之人了。古人雲,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如此看來,父母雙親你都顧不上了,一心求死,那你還琢磨子嗣做什麽?替你全孝道嗎?”


    那人別過頭去不說話。


    馮鏜說:“其實,明白的告訴你也無妨!天知道你上輩子是積了什麽福?還是做了什麽孽?你一家人的福氣,都聚在你一個人的身上了。我敢斷言,你今天就是想死都死不了!不信你就看著,今夜子時,將有一場大雨淋至!不信的話,我就坐在這兒,陪著你一起等,看著你點火!若是上天讓你把這火放起來,那就是我胡說八道,今日你我都合該一死。如若不然,你需記得,我給你解字之前,你向我許諾了一件事情!”


    說完了這些,馮鏜還真的就是坐在那裏,老神在在的閉目不語了。


    那人起初還強裝作鎮定自若的樣子,但他騙的了旁人,騙不了自己,慢慢地就開始有些坐不住了。人雖然還坐在原處,目光卻頻頻的向外張望。


    臨近子時,原本萬裏無雲月在中的天色,漸漸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濃雲。月亮被烏雲遮蓋住,本就不明亮的店內,一時間顯得愈發昏暗壓抑。


    又過了片刻之後,風卷入店內,吹得窗扇吱呀吱呀的響動。外麵,竟就真的哩哩啦啦的下起了雨來。雨勢越來越大,那人聽著雨聲,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骨頭一般,看向馮鏜的眼神頓時複雜難言起來。


    伴著外頭已經激起的雨聲,馮鏜起身在店內轉了大半圈,拎了壇酒回來。他給自己倒了一碗酒,仰頭灌了一口。隨後,似是自言自語,卻又似是在跟那人說話一般,講起了白天的事情。


    “今日出門的時候,走在路上,我那師侄非得要我給他解個字玩兒。又偏偏別的不寫,單寫了個‘雪’字給我。雪字,水頭山底,山橫倒在地,取水漫金山之意,並不是吉兆。更何況,雪這東西,落在南方,總歸是停留不住的,取禍福須臾間之意。若說這字,唯一的好處,大概就是,現在正值冬天,雪字逢時,還不算是特別壞!”


    說到這裏,他眉心微蹙,搖了搖頭,“我當時沒有明說,是生怕貿然說出來,會攪散了我那師侄一路玩樂的興致。可我明知此事,終歸不能輕易放下。一路上,我都在琢磨著到會在何處布局,又該如何去解,卻也沒有太顧得上他。直到到了這門口,他叫我下車,我才發覺,他的情緒已經受我影響很大了。下車的時候,一則是他不高興,二則是我心裏有事情,三則是突然看見了你家的匾額,三者加在一起,一個踉蹌,險些摔下車去。這又是個不好的兆頭!”


    那人聽著,不禁想起了自家的匾額‘跡林客舍’,卻不知哪裏不對。


    馮鏜用手在桌上比劃著,對那人說:“跡者,音同‘彐’。你們家的牌匾不知是出自誰的手筆,這‘林’字連筆,寫得很像是兩個豐字。下麵加上一個彐,就成了個‘彗’字。”


    那人看著馮鏜在紙麵上寫出來的‘彗’字,皺緊了眉毛。


    馮鏜說:“彗者,掃把星,寓意很差。說實話,我不喜歡這個店名,本身也並不想進去。可沒辦法,誰讓我那師侄開了口?我若執意不進,他肯定要問緣由,到時候憑空就要多惹事端。不過,仔細想想,雪字,與彗字,同為‘彐’字底。一個上麵是雨,一個上麵類似於林。水生木,可能會有轉機。仔細看看你的麵相,又不像是必死無疑,所以,我才決定試一試。如果能夠救得了你,這災自然就解了。所以,我才下來跟你聊一聊,試一試。”


    那人看向馮鏜的目光變得更為複雜,許久之後,他歎了口氣,對馮鏜說:“在下唐跡,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馮鏜回答,“好說,在下馮鏜。”


    “哦,那我就稱呼一聲馮先生了。”唐跡說,“不瞞馮先生你所說,剛剛你說得都對。我自幼喪母,和父親相依為命。六歲那年,姑母家遭了水災,一家遇難,隻有我的表兄千裏迢迢來投奔。我父親是個認親的人,雖然家裏很苦,但哪有不幫的道理?就這麽著,我父親寧可讓我早早跟著他做學徒、跑生意,也要供表兄讀書求學。表兄也算是不負人望,書讀得很好,幾年前做了官。我跟著父親,追表兄來到了任所。父親掏出幾乎全部的積蓄,在紹興開了一家客舍。我本以為,好日子就此會來的。可誰知?真正的厄運,還遠遠沒有到呢!”


    馮鏜靜靜地聽著,看唐跡臉上露出濃重的慘笑來。


    唐跡繼續說:“到紹興的第四年,因著一件小事,我父親被人誣告,卷進案子。我那表兄為了顯示他為官清正,不問青紅皂白,就判了我父親入獄。可歎我那父親,善良了一輩子,到最後,竟然落得個鋃鐺入獄的下場。獄中不許探視,我家中的客舍也被查沒。我四處告官無門,最終起了個心思。找了這個地方,重新建起客舍,每日裏又當掌櫃,又作夥計,省吃儉用,就為了籌錢告官。期間,我攢了些錢,賄賂了獄卒,終於見到了父親。父親勸我不要管他的案子,也不要像他那般愚善,要好好活下去。可我哪裏做得到?”


    眼看著唐跡的眼眶紅了,他說:“也正是那次來紹興,我認識了蘭兒。她性格溫婉,善解人意,最重要的是,她願意支持我告官。我與她算是一見傾心,隻可惜,到頭來,還是我連累了她!我那表哥,無恥至極!他綁走了身懷六甲的蘭兒,威脅我,要我把跡林客舍關張,再不許起告狀的心思,不然,他就要對我父親和蘭兒動手。我最後一次偷偷地去紹興,想去獄中再見父親一麵,說來說去,也隻是想找個人吐訴一下而已。可花了重金賄賂,我才從獄卒口中得知,我父親早在一日前去世,屍骨都已經被那個狼心狗肺的家夥處理掉了!我五內俱焚,下意識的就覺得,蘭兒肯定也免不了慘遭毒手。相依為命的父親,心愛的女人,還有我那尚未來得及看一看世間的孩子,都已經離我而去,我與其活著,倒還不如和這跡林客舍一並去了算了!今日,就是那畜生定下的最後期限。”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在大明當天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錢牧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錢牧並收藏我在大明當天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