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發走了薛敏,馮鏜終於得以安安靜靜的回屋睡個覺。這一覺一直睡到傍晚,馮鏜起來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


    冉清流在門口探頭探腦,聽到動靜,連忙進屋來。先掌了燈,然後到桌邊倒了杯茶,才端著走到床邊。


    冉清流把手中的茶盞遞到馮鏜手邊,“您醒了?餓了吧?我叫於泓九備了晚飯,這就給您端上來?”


    “不急。”馮鏜說,他接過茶,卻沒喝,端在手裏發愣。


    冉清流看著他,不禁有些疑惑,“您這是怎麽了?”


    馮鏜被他驚得醒過神兒來,搖搖頭說:“哦,沒什麽。去,幫我把紙筆拿過來。”


    “是。”冉清流答應一聲,去了書房,不多時,便把文房四寶拿了過來,在桌上擺好了,又點了燭燈。


    馮鏜走到桌邊坐下,冉清流就站在一旁研磨。


    馮鏜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什麽。冉清流見了,就不免分心。手下本來早已熟稔的研墨技巧不知拋去了哪裏,等馮鏜終於想起來瞥他一眼的時候,頓時被他磨出來的墨搞得直皺眉頭。


    “重按輕轉!”馮鏜手指叩叩桌麵,提醒他說:“教給你的東西,你都給我忘個幹淨。看看你這磨的什麽墨?你是又想我罰你了是不是?”


    “沒有!”冉清流條件反射的脫口而出,隨後才意識到自己聲音大了些,補救似的放輕了聲音,“小師叔,我沒忘……我……我重來,重來就是了。”


    冉清流心裏忐忑。


    他很小就跟著道衍去了蘇州,道衍對他基本放養,隻拿他當小廝用,並不教他什麽。對他的要求,也隻是把馮鏜照顧好就可以了。


    他雖然與馮鏜是年齡相仿,可馮鏜卻實實在在對他有半師之誼,從最基本的讀書、寫字,到三教九流雜七雜八的東西,都是馮鏜教的。


    馮鏜對他十分容讓,無論什麽事情,隻要他開口,馮鏜很少有不允的時候。但若是惹得馮鏜沉下臉色,跟他認真計較了,他還真是怕的。


    就比如研墨這事情,他當時學的時候,怎麽都沉不下心去研墨。馮鏜教他向來耐心,可教了他幾次,感覺到他不是學不會,而明顯就是不用心,這就惹惱了馮鏜。罰他磨到馮鏜滿意為止!


    那十數天的時間,他連吃飯、睡覺的時間都被盡可能的壓縮,整天被罰站在桌邊研墨。


    馮鏜很有耐性,他站在桌邊研墨,馮鏜就坐在桌後看書,雖也是陪著他,卻隻偶爾瞥他一眼。


    他本就沒耐心,磨久了,站久了,就更煩。再加上馮鏜故意冷著他,無論他磨成什麽樣子,都不聞不問,不管也不教。他就索性故意亂磨一氣,總想起碼能吸引些目光。可馮鏜還是不理他!於是,他就找借口出去放風,繞著院子轉兩圈再回來。


    可總歸還是要繼續磨的,在他發現,馮鏜跟他玩兒真的,一天天過去,無論如何都沒有要饒他的意思,也不再反複教他的時候,他終於咬著牙沉下心來。


    最後的幾日,他磨得手上起了血泡又打破,疼得眼淚直淌,卻還不敢把淚落在硯台裏,生怕毀了他千辛萬苦磨的墨。


    如此持續了幾日,馮鏜才總算認可了他的成果,算是饒過了他。


    那樣的事情,有一次就能記著一輩子。見馮鏜臉色不善,又提起了那件事情,他當然不敢再走神兒。


    好在,馮鏜隻是看著他重新研墨,沒再說什麽。


    墨磨的差不多,馮鏜提筆蘸墨,在紙上落筆成行,竟是在寫信。


    冉清流好奇地看過去,馮鏜向來不避著他,便就被他看到了那信上的內容,竟是寫給道衍的,說了浙江事情的大概經過。寫完一封信,隨手放在一旁。馮鏜又鋪了張紙,再一次寫下的,就是薦書了。


    毛驤讓馮鏜自己推薦兩個人當總旗,這兩個人選,根本不需要多考慮什麽。


    一個當然是梁運興,這個人比較知情識趣,再加上他是葉森的小舅子。無論是賣個麵子給葉森,還是從代管小旗的位置上正常升轉,都應該輪到他升官。


    而另一個,則是現在已經完全投靠了馮鏜的杜冬林。這個人,對權勢看得很重。上一次,馮鏜是借著毛驤的名義,才讓他接受了梁運興成了他頂頭上司的事情。可這一次,明顯有兩個並列的位置,他當然不能再壓製杜冬林。


    尤其是,馮鏜心中很清楚,杜冬林這種人,隻要你能滿足他對權力的追求,他就會一直忠心耿耿。現在不用這個人,那還等到什麽時候呢?


    等到兩份寫完,馮鏜才對冉清流說:“這封信,去幫我交給吳越,他知道要送到哪裏去。這個薦書,去交給葉百戶,讓他幫我轉交給毛大人。”


    冉清流接到手中,點頭答應,“是。”


    馮鏜活動活動手腕,抬頭看他,“你要問什麽,問吧。”


    冉清流猶豫了一下,終究覺得跟馮鏜沒什麽好隱瞞的,這便說:“其實,也不是想問什麽。隻是,在蘇州這幾天,宋姑娘開導了我一下。最開始,我一直想不通,您做事為什麽不留下我幫您,反倒要把我送走。她跟我說,是我總是替旁人跟您求情,大概是會壞了您的事情。”


    馮鏜挑了挑眉毛,饒有興致的看他,“怎麽?我說了那麽多次,你都不放在心中。人家姑娘才說一次,你就聽了?”


    冉清流低頭,對馮鏜說:“小師叔,您知道,清流不是那個意思。有些時候,我隻是覺得,有些人,不是不能寬諒的。所以,您罰得重了,或是不想管了,我就想勸勸您,給他們說說情。宋姑娘問我,是不是不信您。我沒有不信您,真的沒有!可宋姑娘說,若是我真的信您的為人,知道您既不會見死不救,也不會落井下石,就不該質疑您的決定。這樣,很容易會幹擾您的判斷,打亂您的布置。您是不想我幹擾您,也不想當麵駁我的請求,所以才定要把我送走,不讓我在您身邊。”


    馮鏜聽罷,笑了笑,“行,認識的還算深刻,怪不得你不給薛敏求情,我還當你怎麽轉了性兒呢!那就說說吧,今後打算如何?”


    冉清流說:“我……我會盡量改好的。求您,下次遇到事情,不要再把我送走,可以嗎?我不會成為您的累贅,也不會給您添麻煩的。”


    他說得很是懇切,馮鏜點點頭,對他說:“宋姑娘說得基本都對,但有一個事兒,她沒說對。我把你送走,關鍵不是怕這些,是真的怕會傷到你!雖然這次無驚無險,但你要知道,我們是在虎口拔牙,動的是整個浙江官場。哪一環沒有顧慮周全,都隨時會有殺身之禍,我不希望你跟我陷進去。清流,無論如何,你和老頭兒,對我而言,總歸是與旁人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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