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鏜病了,一病不起的那種。


    詔獄特用的郎中盧元增每日十分頻繁的出入別院,每每出來的時候,都不禁搖頭歎氣,引人遐思。再加上,馮鏜閉門謝客,毛驤來了兩次,都沒能碰上他醒著的時候,以至於,錦衣衛中漸漸有了傳聞。


    說是,馮鏜會仙術,戴良會妖術。自古以來,都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麽說來,馮鏜不是戴良的對手,也是應當。這怕是被損了元氣,朝不保夕了。


    外麵議論紛紛,而別院內,稱病不出的馮鏜此時卻正倚著枕頭靠坐在床頭,看著身旁正坐在那裏削蘋果的冉清流。


    蘋果削好,剔成小塊,放在碗裏,冉清流把碗遞到馮鏜手邊。


    馮鏜接過來,一塊一塊拋起來,扔進嘴裏,一點兒都不像是一病不起的模樣。


    冉清流歎了口氣。


    馮鏜瞥他一眼,“歎什麽氣?一歎窮三年沒聽說過?沒事兒別總是歎來歎去。”


    冉清流看向他,有些委屈,“什麽就一歎窮三年啊?小師叔,您這有事兒沒事兒的,總是咒自己有病做什麽?這世上還有希望自己有病的人嗎?”


    “怎麽沒有?”馮鏜說,“我又不是第一次告訴你,做官就得會生病。你怎麽就是記不住啊?我問你,如今外頭都是怎麽傳的?”


    冉清流說:“外頭都說,戴良會妖術,您的仙術沒他高明。小師叔,這不是胡言亂語嗎?這世上哪有人會什麽仙術、妖術的?”


    “誒,這不重要!”馮鏜說,“重要的是,我見了戴良一麵,緊接著就病了。不管旁人怎麽說,戴良會認為,那是他的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這話,到哪兒都沒錯!等吧,什麽時候他主動要見我了,什麽時候,我這病啊,就可以好了。”


    …………


    戴良果然不負馮鏜的希望,沒有讓馮鏜空等一遭。


    在月餘之間未曾能夠再見到馮鏜一麵之後,回想起之前的事情,他開始覺得自己的行為十分過分了。


    那天,他報給馮鏜測的八字,是去年他見過的一個忘年之交。隻可惜那家夥運氣不好,逆旅橫死,讓戴良引為平生憾事,還為他痛哭作詩。在聽了馮鏜說‘算生不算死’之後,他才猛然間意識到,自己大概是做錯了。可直等到馮鏜一病不起的消息傳到耳朵裏,他才發覺,自己真是大錯特錯。


    忠心的人有什麽錯呢?戴良覺得,雖然自己和馮鏜所侍之君不同,所隸之朝各異,但忠君之心是一樣的,也都沒錯。心中這麽琢磨起來,竟然就對馮鏜起了惺惺相惜之感。進而,他托人傳話,請求馮鏜再見他一麵。


    馮鏜終於‘撐著病體’從床上起來了,披著衣服坐在桌邊。屋裏暖意燒得熱騰騰,看上去,他的待遇的確是不錯的。隻不過,人看上去有些不太好,很是虛弱似的。


    戴良手帶著枷鎖,被錦衣衛送進屋中。冉清流替馮鏜吩咐,錦衣衛給戴良解了枷鎖,退出門去候著。冉清流這才將戴良扶著,走到桌旁坐下。


    “先生,聽說,您找我?”馮鏜和月餘之前看上去沒什麽兩樣,語氣平和,絲毫不記仇的樣子,隻是身子顯得虛弱些罷了。


    戴良上下打量他一番,心中更為內疚,“那日沒能把話說清楚,老夫總覺得心中不適。聽聞大人身體好了些,就想著,總要把該說的東西說清楚。”


    馮鏜點點頭,對他說:“眼看就是四月了,天氣轉暖,萬物複蘇。我這病……說病也非病,時節到了,自然就好了,不礙的,先生無需因此掛懷!”


    馮鏜越是這麽說,戴良就越是不能輕易釋懷,他想了想,終究還是決定開門見山。


    戴良說:“其實,你我沒必要繞彎子,你無非就是奉命要說服老夫,要老夫入仕朝廷而已。可在老夫心中,老夫早已是亡國遺民。奪我江山,亂我朝綱,殺我子民之人,想要我入仕,那是斷斷不能的!”


    馮鏜點點頭,“的確,卑職曾聽過先生的一首詩,功名久已成澌盡,節操由來與世存。久說首陽薇可采,為歌遺事卻消魂。如此忠貞不二之人,當為世之楷模!”


    說到這裏,馮鏜話鋒一轉,淺笑一聲,繼續說:“可是,卑職聽聞,先生有二子在鄉,子複有子,日後必更當開枝散葉,子孫繁茂。先生發誓不入仕途,那先生的兩個兒子,兒子的兒子,乃至孫子的孫子,日後該如何自處?”


    戴良說:“自然是躬耕於田,但讀詩書,不入仕途!”


    馮鏜搖頭,“先生謬矣!先生是前朝臣子,忠於前朝,無可非議。可先生的子孫呢?您的兒子,如今最多不過是不惑之年,您的孫子,怕是最多也不會超過二十歲的年紀。他們總有選擇自己前程的權力,先生如此獨斷,豈不是斷了子孫後代的路嗎?”


    戴良不服氣的說:“子隨父誌,是為應當!”


    馮鏜承認,“的確,子隨父誌是應當。可是,您想過沒有?您今日忤逆陛下,已經致使陛下龍顏大怒,隻不過,礙於先生的名氣,不能輕舉妄動,免得寒了前朝百姓之心。可若先生恣意妄為,一條路走到黑,那到時候,您得罪的畢竟是九五至尊,稍不留神,不僅您自己身家性命難保,就算是您的兒孫,怕是也要隨著您承受這般塌天之禍了!您該不會是想被夷滅九族,自絕於家族吧?”


    戴良果然眸中閃爍,有些猶豫了。


    年紀越大,越是在意家人。他可以不管自己的死活,可是,一旦和兒孫牽連上,他就不能不多加猶豫。


    不過,亡國之苦,相對於其他而言,都不能算作是什麽,所以,終究,還是他對前朝的情懷戰勝了親情,國大於家,起碼在這老頭兒心中,他是這麽想的。


    “讓我低頭,不可能的!”戴良眼中很是痛苦,但依舊是說了這麽一句話,隨後,就閉目不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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