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曾在一時得意之中,向吳月娘說出了就算強奸了嫦娥和織女也無妨的豪壯之言。這話也不是隨便說說的,他當然有足夠的本錢說這樣的話。家有萬貫錢財,朝廷又有老蔡京給他罩著,在地方上他本人就是法官,當地的達官貴人“都來走他的門路”。如此說來,在塵世之中,似乎再也沒有什麽能讓“西門大官人”感到害怕的人和事了。但西門慶對這個世界依然有著極深的恐懼。


    那麽,他怕什麽呢?


    小說的第七十一回,西門慶在東京加官進爵後,返回山東老家。當時正值數九寒冬,點水成冰。一路上淨是些荒郊野路,枯木寒鴉,疏林淡日影斜暉,暮雪凍雲迷晚渡。再加上一陣惡風吹來,刮得周遭天昏地暗,西門慶忽然無端地害怕起來,立即命人躲入黃龍寺借宿。他的恐懼不無道理:在荒郊野嶺,林子中隨便鑽出幾個剪徑的“小人”,就會要了他的老命。由此可見,一旦離開了大隊隨從和軍士,離開了法律的保護,西門慶其實非常脆弱,什麽都不是。這段描寫著實充滿了禪意和警訓。


    即便在清河縣的家中或衙門裏,西門慶也時常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他幾乎一聽見武鬆的名字,便要倒吸一口涼氣。似乎武鬆一日不死,他的心一天也放不下來。當然,小說中最讓西門慶害怕的人,既不是樹林中剪徑的強人,也不是不解風情的莽漢武鬆,而是一個名叫花子由、人稱“花大”的家夥。


    花子由是花子虛的堂哥,李瓶兒的大伯子,在花家四兄弟中排行老大。西門慶與李瓶兒做手腳,氣死了花子虛,霸占了人家的所有財產,“接管”了人家的妻子。花家兄弟對此事如何反應,這是西門慶的一塊心病。西門慶如劍懸頂般的恐懼,深入骨髓。


    花大第一次被正式提及,是西門慶決定迎娶李瓶兒之時,由吳月娘“不經意”而道出: <blockquote>你不好娶他的……常言“機兒不快梭兒快”,我聞得人說,他家房族中花大,是個刁徒潑皮,倘一時有些聲口,倒沒的惹虱子頭上搔。</blockquote>


    吳月娘的一番話,對西門慶無疑是當心一拳。花大素來行徑,小說中未詳寫,但從吳月娘口中“我聞得人說”數字可知,此人“滾刀肉”般的潑皮之性早已聲名遠揚。接下來,小說中不厭其煩地刻畫了西門慶對花大無時不在的恐懼。他先是向潘金蓮流露了自己的擔心:“倒隻怕花大那廝沒圈子跳……怎生計較?”然後又轉而向李瓶兒坦言自己的憂慮,李瓶兒以“叔嫂不通問”一語寬慰其心,可西門慶仍然不能釋懷。幾天後,他再次向瓶兒提及此事,問她燒靈除服辦酒宴,要不要請花家兄弟們來?瓶兒說:“我每人把個帖子,隨他來不來。”


    那天家裏辦了“除服宴”,西門慶因給應伯爵過生日,沒在家。但他的心,一刻也沒有放下來。他借故出來更衣,將隨從玳安叫到靜僻處,鄭重其事地問他:“今日花家有誰來?”玳安告訴他,花大倒是來了,可是吃了齋飯,即先行離去了。西門慶又趕緊問他:“他沒說什麽?”玳安說,他沒什麽言語,隻說到李瓶兒過門之後他要來走親戚。西門慶又再次追問道:“他真個說此話來?”玳安道:“小的怎敢說謊。”至此,西門慶滿心歡喜,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暫時地放了下來。


    按理說,西門慶因懼怕花大對自己不利而落下心病,此事隻有吳月娘、潘金蓮和李瓶兒略知一二,作為好友的應伯爵,沒有任何理由知道備細。但應伯爵在與西門慶喝酒時,卻主動提到花大不足懼,並且坦言:隻要西門慶吩咐,他們幾個兄弟可以出麵從中斡旋。實在不行,情願為他赴湯蹈火。一番話,句句打在西門慶心坎上。西門慶在心裏藏得很深的那點隱衷,竟然能為伯爵輕易看破,伯爵的過人之處由此可見一斑。當知所謂的“幫閑”,也不是隨便什麽人都可以做的。


    當時的西門慶雖然還未執掌刑律,但李知縣、夏提刑都是他的恩主和生意夥伴。按理說,法律既然站在自己一邊,區區一個潑皮花大,何以讓西門慶食不知味、眠不安枕呢?西門慶的恐懼,恰恰在於他深諳法律的邊際。至少在西門慶看來,潑皮花大、武鬆和林中強人,都具有同樣的性質:他們都看透了法律的虛偽,都置身於法律之外。他們大概是不屑於與西門慶玩什麽法律遊戲的,一有不忿,必然就會拔刀相向。


    這是藏在法律深處的一個古老秘密。


    【注釋】


    [1] 為保留引文的原有風貌,本書在引用《金瓶梅》文本時均照錄原版文字,特此說明。——編注


    [2] 李東陽《鼇頭磯》,收入《臨清縣誌》,台灣成文出版社,1968年3月第1版,第105——106頁。


    [3] 《臨清縣誌》,台灣成文出版社,1968年3月第1版,第45頁。


    [4] [清]穀應泰《明史紀事本末》卷二十四。


    [5] 《明史》卷四十,中華書局,1974年4月第1版,第915頁。


    [6] 陳寅恪《柳如是別傳》,三聯書店,2001年第1版,第75頁。


    [7] 陳大康《明代小說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4月第1版,第405頁。


    [8] 蒲鬆齡《聊齋誌異》卷八,《夏雪》。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9月第1版,第1057頁。


    [9] 蔡國梁《明人清人今人評金瓶梅》一文對此早有考釋。參見《金瓶梅資料匯編》,朱一玄編,南開大學出版社,2002年6月第1版,第558頁。


    [10]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中華書局,2010年1月第1版,第116頁。


    [11] 張竹坡《金瓶梅讀法》,轉引自《金瓶梅資料匯編》,朱一玄編,南開大學出版社,2002年6月第1版,第444頁。


    [12] 也作“馬泊六”或“馬八六兒”,指的是為男女情事牽線搭橋的婦女。


    [13] 《明史》卷八十,中華書局,1974年4月第1版,第1931——1932頁。


    [14] 同上,第1935頁。


    [15] 《明史》卷八十,中華書局,1974年4月第1版,第1935頁。


    [16] 黃宗羲《明夷待訪錄》財計一,李偉譯注,嶽麓書社,2008年5月第1版,第148——151頁。


    [17] 《明史》卷八十一,中華書局,1974年4月第1版,第1964頁。


    [18] 《明史》卷八十一,中華書局,1974年4月第1版,第1970頁。


    [19] 同上,第1970-1971頁。


    [20] 《明史》卷八十一,中華書局,1974年4月第1版,第1972頁。


    [21] 同上,第1972-1973頁。


    [22] 黃宗羲《明夷待訪錄》財計一,李偉譯注,嶽麓書社,2008年5月第1版,第151頁。


    [23] 同上,第148頁。


    [24] 《明史》卷二一四,中華書局,1974年4月第1版,第5669頁。


    [25] 貢德·弗蘭克《白銀資本》,劉北成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年3月第1版,第158頁。


    [26] 《明史》卷三二二,中華書局,1974年4月第1版,第8347頁。


    [27] [日]陳舜臣《中國曆史風雲錄》,陳亞坤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版,第345頁。


    [28] 貢德·弗蘭克《白銀資本》,劉北成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年3月第1版,第167頁。


    [29] 同上,第166——169頁。


    [30] 同上,第206頁。


    [31] 《明經世文編》卷六四,陳子龍等選輯,中華書局影印版,1962年6月第1版,第549頁。


    [32] 徐忠明《〈金瓶梅〉反映的明代經濟法製釋論》,《南京大學法律評論》,1997年秋季號,第106頁。


    [33] 《明史》卷九十四,中華書局,1974年4月第1版,第2305頁。


    [34] 同上,第2319頁。


    [35] 同上。


    [36] 同上,第2318——2319頁。


    [37] 《明史》卷九十四,中華書局,1974年4月第1版,第2320頁。


    [38] 同上,第2315頁。


    [39] 同上,第2315頁。


    [40] 《明史》卷九十四,中華書局,1974年4月第1版,第23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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