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知道,盡管《金瓶梅》對於色欲采取了強烈的批判或否定態度,但從某種程度上說這種姿態是虛偽的。《金瓶梅》的敘事者對色欲其實並不反感。否則,他就不會在作品中連篇累牘且樂此不疲地加以赤裸裸的呈現了。我們也知道,《金瓶梅》這種對色欲既否定、批判又呈現、欣賞的方式,在明代色情小說序列中是十分常見的做法。道德上的批判或說教,往往不過是一個幌子而已。然而,奇怪的是,當嚴格意義上的色情小說在歐洲十八世紀大規模出現之時,西方的作家們,竟然不約而同地采取了與中國明代同類作品完全一樣的做法。


    比如說笛福(daniel defoe)的《摩爾·弗蘭德斯》、約翰·克萊蘭(john clnd)的《範妮·希爾,或一個蕩婦的回憶》、努加雷(pierre jean baptiste nougaret)的《淪落風塵的村姑》等作品,都無一例外地以道德訓誡和說教,作為“情色”的外衣。即便是狄德羅《拉摩的侄兒》這樣的“反道德小說”,也設置了一個狄德羅與“侄兒”的對話結構——敘事者所扮演的,是一個道德說教者的角色;而“侄兒”的言行所呈現的,則是具有強烈叛逆性格的“惡”和“異化”。


    我們套用西蒙娜·波伏瓦的概念來說,在中西方不同的曆史進程中,都出現過一個被稱為“倫理學暗夜”的時期——西方社會公開質疑上帝及其基督教倫理,中國則是質疑程朱理學及其世俗化的社會道德。兩者的出發點都是大規模經濟發展所導致的價值和道德困惑。在新思想衝決舊有的道德藩籬的過程中,它需要一種既維護舊道德(主要是策略上的說教),同時又讓新的思想觀念得以出現(多半是以“惡”的形式)的矛盾結構。我們知道,黑格爾在解讀《拉摩的侄兒》一書時,一眼就看出了前者(道德說教者)的惺惺作態,而認為後者(赤裸裸呈現的“惡行”)才是狄德羅作品中唯一重要的東西。


    值得一提的是,像《摩爾·弗蘭德斯》或《範尼·希爾,或一個蕩婦的回憶》等情色小說,都無一例外地采取了主人公獨白或回憶的方式,即第一人稱敘事,通過主人公自己回憶性的陳述,來向讀者披露其“墮落”的曆史。不用說,這種敘事方式與奧古斯丁以來就流行的“懺悔錄”體,有著很深的關係。事實上,“懺悔”本來即是一個理想的“矛盾結構”——懺悔是對道德的維護(一種隱藏得很深的自我保護),而懺悔的內容,往往才是作者真正的意圖所在。如果說西方文學的第一人稱敘事是由十八世紀的情色小說(包括“懺悔錄”文體)而發端的,恐怕並非無據。有意思的是,與 《範妮·希爾,或一個蕩婦的回憶》一樣,明代萬曆年間的《癡婆子傳》,竟然也采取了第一人稱的“予”,通過主人公阿娜的回憶來講述其一生的淫蕩史。奇怪的是,這種第一人稱敘事的手法,在明代的小說創作中不過是曇花一現。


    若把十八世紀歐洲所謂的情色文學,與中國明代的色情小說做一個對比,我們就會發現,西方情色文學在《繡榻野史》、《歡喜冤家》、《癡婆子傳》這類作品麵前,簡直就像是一個青澀而害羞的小學生。這些作品連性器官都不敢實寫,而僅僅由比喻來暗示,其因色情而遭到禁毀,往往令後世的讀者困惑不解。


    導致這種差異的原因很多。但我想,其中一個值得注意的原因是:歐洲十八世紀的情色小說(除極少數的例外,如法國的《好家夥修士無行錄》),絕大部分都署上了作者的真名,即便他們在描寫色情時處處小心翼翼,因書籍被禁而遭逮捕入獄的事也時常發生。而中國明代的色情小說則一律是匿名寫作,作者寫作這類作品的目的往往是為了滿足讀者的色欲想象與好奇,刻諸棗梨以獲利。


    我的意思當然不是說,在歐洲十八世紀的文學作品中,就找不到一部堪與明代“禁毀文學”相媲美的真正意義上的“色情小說”。在這裏,我們或許應當提及法國作家薩德(marquis de sade)的作品。不論是對社會道德攻擊的激烈程度,還是其色情描寫的大膽,薩德都堪稱是十八世紀歐洲情色文學首屈一指的典範。


    在《金瓶梅》中,西門慶臨死之前,曾可憐而傷感地拉住潘金蓮的手,滿眼落淚地對她說:“我的冤家,我死後,你姐妹們好好守著我的靈,休要失散了。”西門慶一生的理想,或許就是擁有一個巨大的花園,讓眾多的姐妹都環繞在自己身邊,長相廝守。他一麵在物色各種美女,並把她們弄到家中;一麵蓋造園林,讓花枝招展的女人簇擁在自己身邊,縱情享樂。《紅樓夢》中的大觀園可以視為西門慶宅院的改建與擴大。它既在塵世之中,又在塵世之外,仿佛是“人跡希逢,飛塵不到”的太虛幻境在人世間的投影,與外部世界既保持著聯係,又相對封閉獨立。


    由大觀園,我們幾乎立刻可以想起薩德的那個遠離塵囂的拉科斯特城堡——在這個城堡中,薩德建立了一個與世隔絕的“淫蕩天國”。當然,我們或許還可以提到,當明末《春夢瑣言》的作者需要為筆下的性愛男女找到一個理想的性交地點時,他馬上想到的就是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其“理想國”的規製與景物,與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十分類似。


    在薩德的《索多瑪的一百二十天》中,四位淫亂者身處森林深處的城堡中,和他們的性奴們一起與世隔絕。在羅蘭·巴爾特看來,這座人跡罕至、飛塵不到的隱秘處所,具有童話般的性質:陡峭的山巒,隻有獨木橋可通行的絕壁、圍牆與深溝,甚至還有令人驚恐的大雪。<small>[63]</small>這些縱樂者除了睡眠和飲食之外,照例是一刻不停地進行著鞭打、肛交、殘酷的肉體折磨、吃糞等各種瘋狂的性虐。閱讀這部小說或觀看由意大利導演帕索裏尼所改編的同名電影,我們不難發現,所有的性虐過程,似乎都是一幕幕預先經過彩排的戲劇。華美的舞台布景、服裝和道具,都具有某種夢幻般的舞台效果。小說中不厭其煩加以刻畫的精致美食,則與性放縱相輔相成——為這些縱欲者所安排的飲食,必須能夠迅速補充精液的消耗,同時能夠使那些受虐女子變得肥胖,為變態狂提供“圓潤豐滿”的陰道。某些食物能使受虐者產生催眠效果,另一些則會人為地導致腹瀉,以便施暴者滿足嗜糞之欲。


    我們知道,在《金瓶梅》中,精美的飲食同樣得到了非同一般的強調,旺盛的食欲總是與淫亂的能力互為表裏。當西門慶食欲減退,隻能喝粥或喝湯時,他的身體隨之變得衰弱,生命也就走到了盡頭。


    盡管薩德筆下的暴虐、亂倫、性倒錯乃至殺戮是如此的令人瞠目和驚怵(薩德不僅是西方“黑色小說”的始祖,甚至是弗洛伊德的先導),但羅蘭·巴爾特卻認為,薩德並不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色情作家”。他的那些“色情”,至多不過是一些語言或文字上的遊戲——它並不是對塵世生活中性亂的反映,而僅僅是一種沒有任何道德約束的空洞想象。與其說它是色情,還不如說是色情修辭;與其說它是可能之事,還不如說是一種惡作劇式的舞台場景的組織和連綴(薩德本人是總導演)。<small>[64]</small>比如說,“他在兩分鍾之內給了我一百二十次高潮”這樣的句子,並不指向一個事實,而僅僅具有某種修辭或象征意義,在現實生活中是絕不可能發生的。正因為如此,羅蘭·巴爾特將薩德的作品,視為一種深思熟慮的“非現實主義”寓言。<small>[65]</small>


    不過,對統治者(書報審查機構)來說,或許真正危險的並非是色情,而是對色情的想象以及烏托邦式的寫作。薩德成年後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監獄中度過的。他兩次被判死刑,三十八歲之後受到了永久的監視與囚禁。在貴族主導的曆史時期,他被關在巴士底獄的時候,還有機會“瘋狂地寫作”,通過仆人將作品帶出監獄之外去發表(電影《鵝毛筆》演繹了這個傳說)。而到了資產階級上台,他與墨水、與紙張的關係被徹底斬斷,意識形態機器轉而宣布他為瘋子。也許薩德隻有通過偶爾被允許的“獄中散步”,在大腦中構思並閱讀那些匪夷所思的小說了。應當說,薩德筆下的性虐事件,與《金瓶梅》中的自然主義色情完全不同——前者是誇張的,虛飾的,幻想性和象征性的,而後者則是一種現實意義上的實錄或模擬。


    但是在薩德的作品與《金瓶梅》之間,並非沒有值得我們關注的思想或價值共同點。


    作為正在沒落的貴族階層中的一員,薩德對正在上升的資產階級既憎惡又恐懼。他不願意與新興的資產階級共享權力,但又無能為力。因此,作為一個暗喻,在兩性關係中平等的、共享的性享樂,也讓薩德感到厭惡而不能接受。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任何共同分享的快感,都是不能接受的。這是薩德式暴虐(即透過不平等的虐待獲得快感與滿足)產生的重要原因。當然,在私生活中,薩德本人也隻有通過頻頻光顧妓院去虐待妓女,才能重溫貴族階級正在失去的統治權,他所付出的報酬,正是對“暴君角色”或“貴族身份”進行贖買的傭金。我們在福克納《喧嘩與騷動》的那個昆丁身上,也能清晰地看到貴族莊園製被破壞後,給他造成的某種“性倒錯”。


    順便說一句,將薩德描述成某種意義上的“社會主義者”是完全錯誤的。他固然要求建立一種全麵的“社會主義”,來廢除私有財產,但他又矛盾地要求在這個社會中保留自己的城堡和土地。他呼籲社會主義,是出於對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孩子式”的反抗。這樣一個處處受到傷害和羞辱的舊貴族,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在紙上建立一個孤獨的、與世隔絕的劇場和烏托邦,通過變態的性虐來維持君主權威的幻覺。


    而《金瓶梅》中的西門慶毫無疑問是一個新興商人階層的代表,是十六世紀中國流動社會中出現的“新帝王”。通過大運河從南方運來的美食(鰣魚和枇杷),居然在抵達皇宮之前就進入了他的家中,被擺上餐桌。與薩德的落魄、潦倒和變態不同,西門慶是躊躇滿誌、洋洋自得的。而《金瓶梅》中的性愛及其隱喻,也與薩德的相關文字判若霄壤。西門慶像收藏家一樣地收藏女人,通過占有女人的多少來丈量自己新興王國的疆域。西門慶的行為也是“孩子式”的,他通過從生意和官場中得到的金錢,致力於建立一個理想的女兒國。在財富所帶來的縱欲和揮霍中,“性”始終是一個象征著征服與權力的隱秘中心。


    西門慶的宅院雖然不像薩德的城堡那樣遠離塵囂,但卻並非沒有“烏托邦”性質。薩德的烏托邦崩潰之後,他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監獄;而西門慶則是迅速走向自己的死亡。在西門慶的全盛期,他想要的女人可以盡數到手,背叛他的人(如李桂姐)也會向他認錯,重歸他的麾下,並接受他的保護。不過這同樣是一種幻覺。黃氏、藍氏無聲的拒絕,則輕易地讓他的夢幻世界瞬間倒塌。因此,《金瓶梅》中的烏托邦世界,是處於上升期的新興階層的“南柯一夢”。


    西門慶與薩德及其筆下的主人公一樣,都具有強烈的反道德傾向。他們從根本上憎惡美德,藐視法律。薩德的反道德和藐視法律,是因為他的貴族夢正隨著上帝的死去而衰歇,他在無所適從之中通過想象的惡作劇方式向這個社會發出抗議,通過變態的扭曲和戲仿,來對這種異己的意識形態進行嘲諷。從某種意義上說,西門慶的行為也是玩世不恭的、惡作劇式的,他對道德與法律的不屑一顧,源於他新興階層誌得意滿的權力幻覺(在《紅樓夢》中則變成了好淫者“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的巨大夢幻),他能說出“即便是強奸了嫦娥也無妨”這樣的話,表明他對自己權力的不受約束、他的性愛王國的無邊無際信以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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