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ockquote>敬濟道:“老夥計,你不知道,我酒在肚裏,事在心頭。俺丈母聽信小人言語,駕我一篇是非。就算我了人,人沒了我?好不好,我把這一屋子裏老婆都刮剌了,到官也隻是後丈母通奸,論個不應罪名。如今我先把你家女兒休了,然後一紙狀子告到官,再不,東京萬壽門進一本,你家見收著我家許多金銀箱籠,都是楊戩應沒官贓物。好不好,把你這幾間業房子都抄沒了,老婆便當官辦賣。我不圖打魚,隻圖混水耍子。會事的,把俺女婿收籠著,照舊看待,還是大家便益。”傅夥計見他話頭兒來的不好,說道:“姐夫,你原來醉了。王十九,隻吃酒,且把散話革起。”</blockquote>


    ——第八十六回


    這是陳敬濟酒後對傅夥計說的一番話。此時春梅已賣,金蓮被隔,月娘反目。陳敬濟在西門慶家寄籬多年,一腔激憤,終於借酒而盡出之也。前文已多次提及,《金瓶梅》在敘事修辭上,多有別開生麵之創製,而其中最讓人歎服的是人物話語敘事。通過人物對話來塑造人物,本來是中國古典小說(尤其是章回體)的一大特色,而在這方麵,《金瓶梅》無疑是最為優秀的代表。


    陳敬濟這番話,堪稱《金瓶梅》中人物話語描寫的經典範例。


    首先,這是一篇醉話,似有理而實無邏輯。拉拉雜雜,既無輕重,又沒頭腦,且不連貫,語多跌宕,對醉態的模擬極為生動,卻又恰到好處。其中最妙的是連用兩個“好不好”,將陳敬濟說話時的樣態、語調和口角都精確而逼真地刻畫了出來。


    其次,陳敬濟是典型的官二代。其父陳洪陳大寬作為當地的貪官,因楊戩一案的牽連而遭禍,遂打發敬濟夫婦押運貪賄所得的金銀箱籠,投奔丈人西門慶。前八十回中,陳敬濟雌伏在西門慶巨大的陰影之下,伶俐乖巧,尚且有個人樣,可西門慶一死,當他獨自麵對這個世界的時候,問題馬上就出現了。他這一番話完全是想當然,少不更事,極不通情理,對於當時自己的處境和社會狀況全無一點了解。殊不知,他在說這番話的同時,他們家最大的靠山楊戩已經瘐死獄中,他自己的父親陳洪也已到了彌留之際,其母舅張團練是一個窮官。在這樣一個荷盡菊殘、自身難保的危境冷局之中,陳敬濟為對抗吳月娘,仍在一味地說大話,既狂妄,又可笑。他說,即便將包括吳月娘、孟玉樓在內的西門遺孀都“刮剌”了,到官也不會問罪,這純屬黃口小兒的愚妄之言;他不僅要休人家女兒,“一紙狀子告到官”,甚至還要去東京萬壽門上本,口氣之大,就像皇帝老兒是他們家傭人似的。用書中的話來概括,“人便如此如此,天理不然不然”。最可怕的是,他將關乎自己身家性命的重大隱情——寄放在西門慶家的箱籠實為楊戩應沒之贓物——向一個全不相幹的夥計和盤托出,甚至流露出要將此事告官、拚個魚死網破的意圖。這也反映出陳敬濟性格中極不冷靜的一麵。點香不成便要放火,稍遇挫折便要鋌而走險,這是典型的“官二代”性格,其百無一用、誌大才疏卻又市井油滑的無賴嘴臉,被描摹得淋漓盡致。


    再次,這段醉話,也可以看成是陳敬濟在西門慶家隱忍多年所遭歧視和冷眼的總爆發。西門慶和吳月娘不僅霸占了他們家寄放的財物,且一直將陳敬濟當成一個傭人和“超級苦力”來使喚。西門慶什麽活都讓他去做,到了瓶兒死,還要讓他扶著棺材,扮演孝子的角色。他口口聲聲要將家中的產業都交給陳敬濟手裏打理,以寬其心,但他生子傳家以續香火的熾熱願望,從未稍減——前有官哥,後有月娘腹中的孝哥,聰明伶俐如陳敬濟者,又怎麽會看不出來?西門慶如此,吳月娘就更不用說了。陳敬濟寄居在西門慶家的委屈和辛酸,前文多用隱語帶過,寫得極其含蓄。至此,終於借著酒醉,由陳敬濟本人之口一抒鬱中,也可以說是對前文的一個交代和總結。


    最後要注意的是,陳敬濟在前八十回與後二十回的形象判然有別——前恭而後倨,前隱而後顯,前忍辱負重不露聲色、後肆無忌憚而無所不至。其前後形象的巨大反差,需要有一個過渡和轉換。這段醉話,則是陳敬濟形象轉折的一大機軸。這段醉話餘音未歇,他就開始了對月娘的公然挑釁。他當著丫頭和夥計的麵,把月娘所生的孝哥說成是自己的種,把吳月娘氣得當場昏了過去。緊接著,就發生了吳月娘率領眾丫頭痛打陳敬濟的一幕。有了這篇醉話打底,陳敬濟情急之中脫下褲子,向月娘展露陽物,方不顯突兀。


    生性溫厚老成的傅夥計,聽了陳敬濟這番話,立刻轉移話題,可見他吃驚不小。有心的讀者,也會暗暗為陳敬濟日後的命運捏著把汗。他後來流落街頭,充當小工,打梆子搖鈴,成為街頭混混和花子的同性玩物,最終不得其死,亦是情理必然之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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