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一早,致遠出去買早餐時,漾漾奶奶打來電話,原來是想見見孩子,讓致遠把漾漾送到湖南待幾天,致遠應承了。漾漾奶奶又給桂英打電話,桂英也答應了。


    致遠拎著早餐回家後,老馬、曉棠和致遠三人一塊吃早點。漾漾跟夜貓子怕見光一樣不敢見致遠,怎麽勸也不出屋。致遠吃完飯去書房了,曉棠才把漾漾抱出來,在餐桌上照料孩子吃早點。老馬點著煙,觀賞他的小探花吃早點。小鬼頭時不時地衝老馬撅噘嘴、哼一聲、飛個白眼兒——隔夜的舊仇仍在心頭。老馬不言,樂嗬嗬地似如來佛一般俯視小猴兒耍戲。


    “你的傷怎麽樣了?”老馬忽問曉棠。


    “好了很多。”曉棠望著漾漾才有片刻歡欣,誰知老馬一把把她拉回了悲傷中。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老馬用牙簽攪著煙末,來此一句。


    曉棠一驚,心下歎了一口氣,抬起頭說:“馬叔,我知道的。”


    “你還年輕,路還長著呢!”老馬在煙霧中斜睨賊頭賊腦的漾漾。


    “嗯。”曉棠深深地點點頭。


    “咱們方圓上有個人,很出名——喬家垣的事兒。兩口子是農民,這女人聰明,會點兒做飯的手藝,兩個人在會上開了個賣涼皮的攤子。那女人愛笑能來事兒會做生意,沒幾年攢了些小錢,養著兩個孩子。誰知後來那女的和隔壁賣羊肉湯的老宋對上眼了,兩人一來二去的,沒多久被人發現了。那男人愛她,要留她,她跟那姓宋的愛得死去活來,完全不管她老漢,反正把男的心傷透了。這老公性子軟,婆婆性子硬,容不下她,趕出去了。”


    老馬吐了一大口煙氣,繼續講:“這女人一走十來年,她在外麵做生意,一點一點做,成女大老板了,後來有本事把那姓宋的也踹了,自個過活,她在西安市裏好幾套別墅呢!光她那餐館開了幾十家呢!論能耐那女人著實有本事,這個沒話說的!後來她老了,心裏放不下孩子,回來要認親。她仗著她有錢開著豪車回來了,村裏人根本不招識她,男人冷眼待她,兩孩子也不認她……嘖!報應啊!”


    老馬收回縱遊窗外天空的眼神,轉頭衝曉棠說:“你說你現在受傷了可憐,那你尋思人家老婆受的傷呢?壞——壞在這男人上,拈花惹草,這男人日後自有報應,孩子拎得清理兒,可在你這裏人家孩子老婆無辜呀,你傷害人家妻兒也是要遭報應的!”


    曉棠聽到這裏,鋪灑著淚——臉上紅彤彤火辣辣的。


    “金榜提名、洞房花燭、兒孫滿堂、建功立業、生老病死……人生啊,兜兜轉轉的就這麽些事兒!可是呢,能圓滿的古往今來沒幾個人,總有些遺憾——這裏那裏的,沒辦法啊!別揪著不放,耽擱了整個一生!劃不來!”


    漾漾啃著包子,一會瞻仰爺爺一會注視曉棠阿姨,隻見此刻曉棠憋著氣地悶聲流淚,小毛孩渾然不解成人世界的苦楚。


    “別灰心!那戲文上不是講嘛,唐朝有個女官,年輕時犯了錯被家裏趕出去、被地方上處置,後來她潛心學習重新做人,一步一步地,最後得到了別人的認可,還當了大官。武皇說她功大於過,專門賞一塊牌匾以鼓勵犯了錯的人改邪歸正。曉棠你才三十來歲,撇開結婚生子,單從人生這年歲來說,你還年輕著呢!你到我這歲數得再活四十年呢,別犯愁!你聽叔的,好日子在前頭呢!”


    曉棠抹著淚頻頻點頭,漾漾嚼著油條踢著兩腳兒也頻頻點頭。


    “你個瓜娃子,你點啥頭嘞?”老馬用煙嘴指了指漾漾的腦門,然後站起來,拍拍屁股拄著拐杖朝陽台走了。


    “瓜娃子……你個瓜娃子……嗬嗬嗬……瓜娃子……”漾漾學著老馬的腔調,不停地重複那三個從未聽過的字,惹得曉棠忽然笑了,烏青的臉上漾著一絲明媚。


    晚上仔仔放學回來,老馬如偵探一般又去收集他用過的稿紙。這一晚,他專門戴著表去衛生間計算仔仔洗澡的時間,水龍頭開到大連開半個鍾頭——老馬算了算,下來得半噸水呢!這孩子洗一個澡得半噸水!老人家嚇得拉長嘴、搖搖頭,見仔仔要出來,趕忙回房。


    周五一早馬承恩打來電話,足足說了四十分鍾,核心意思是他要退選,認為自己機會不大也無心競選,繼續參選沒必要了。老馬長籲短歎,陰著臉無話可說,萬分失望地掛了電話。


    村裏的選舉定在這一天的上午十一點,所有人去村委會投票,中午計票,下午公布結果。除了三個參選的人,最緊張的人還有一個老馬。他唉聲歎氣地在家裏走來走去,希望有奇跡,想到奇跡又十分悲觀。他搖著扇子滿身大汗地在屋裏踱步。


    馬家屯東北角的東郭村是個大村,一到選舉必要打架,跑到公社調停的、弄到法院打官司的有的是,為了一個村長幾幫人頻頻動手,鬧騰了二十多年也沒見他們村有什麽像樣的農產品出來。隔壁喬家垣的村長,也是一當當了好多年,半村的財富集中在他手裏,貧富兩極化嚴重到方圓四十公裏找不到第二個村子,村裏人不滿意的早搬到城裏了,隻他自封為王享受著一村的資源。村長的能力和德行決定著一個村子的走向和未來,老馬輾轉難安,替馬家屯捏了一大把汗。


    已經下午三點了,快出結果了。老馬急得心慌,好幾次差點撥通了興盛、興才這些人的電話,可最後愣是吞下了唾沫撂下了手機。命定八尺,難求一丈;命裏給你三升,千萬別求一鬥。馬家屯未來如何,自有其定數,輪不到自己指手畫腳。自己與馬家屯的緣分,興許盡了。他煎熬得不行,五點不到便去了陽台上散心。


    巡視藍天嫌它死寂,仰望白雲好個磨嘰。頂樓的風景依舊,隻是老馬沒了賞景的心思。馬銳鋒勝算的可能性很小,人微財少,服不了眾。馬紅超有錢,可差了些頭腦和遠見,就算給村民的東西再多,也比不過馬保山那張伶牙俐齒的嘴,他以利引誘人、征服人,縱是老馬自己在馬家屯,怕也擋不住他那般鸚鵡舌、八哥嘴。


    老馬仰天長歎,八成是馬保山了。


    當初為了讓村裏的果子賣上價,他騎著車到處找果商價比三方;為了給村西修條大路方便進出村子,他鎮上、縣裏沒少跑路費口舌;為了在鎮上縣裏給馬家屯爭個頭銜,他挨家挨戶地沒少做工作……如今得名得利了,他的江山要拱手送人——老馬憤憤不平。若真是馬保山當了村長,自己以後在馬家屯如何混呢?老馬糾結又氣憤。自己最不支持的人是馬保山,自己意欲扶持馬承恩的事兒,恐怕保山早有耳聞。


    百人百條心,百心成聖亦成魔。老馬太了解他的村民了,他左鄰的、右鄰的、後巷的、要好的……村裏人是聰明的,也是愚昧的;是善良的,也是邪惡的;是溫和的,也是偏激的;是眼光長遠的,也是極其短視的。人們總是被人群中那些能說會道、財大氣粗的人所左右,被富有見解或人格魅力強的人所劫持利用,明明自個兒對自個兒的收成負全責,可他們還是愚昧地從眾、盲信,自食苦果也不知苦。別人種什麽他們種什麽,別人買什麽肥料種子他們也買什麽,他們從不獨立分析自己的土地、人力、優勢與劣勢,也不會根據自己的現實需求和公共利益的最大化去選擇正確的村長或領頭人。越貧越愚,越愚越貧。人間充滿了反例,人生處處是暗示,他們卻如此視而不見。


    馬家屯不是沒有聰明人,鮮少!最聰明的人早離開了,他們不會停留在農村這個落後而複雜的大漩渦裏耗費生命,他們為自己開拓了更開闊、更舒適的一番天地。次一等的聰明人沒本事出去隻能留在村裏,他們不需要被說服,他們喜歡相互合作,馬保山要做的是以利益拉攏這些人便可。至於那些遲鈍的、盲從的人,他們喜歡被尊重、被認同、被賞識、被讚美、被認為重要……馬保山多聰明滑利!一張嘴搞定所有。那些年老馬花費了多大力氣才取得這些保守愚民的信任,可馬保山僅憑一張嘴便可輕易抹掉所有。老馬真想回馬家屯奔走呼籲,可他總有一天會離開這世界,離開馬家屯的。人得為自己的愚蠢買單,沒有誰能幫得了誰。


    說曹操曹操到,馬保山的電話來了——當然,他當選了!老馬遙望北方的天空,暗想栽刺不如種花,於是一開口便是恭喜恭喜;保山油嘴呱噠舌,一口一個多多指教。保山空前地放低姿態渴求老馬支持他幫襯他,老馬也六分謙和地承諾會幫助他、在鎮領導麵前多提拔他。保山不過是垂涎老馬手裏的資源罷了,而老馬呢,卻在為他視如兒女一般的馬家屯強顏歡笑。一番寒暄過後,老馬心裏的巨石著地了。


    一根木頭支不了天,罷了!罷了!慶幸,自己還有十來畝果園和七八畝自留地夠自己晚年消遣;慶幸,他除了是個過期村長,還是個永遠在職的、善於琢磨且異常勤奮的老農民。


    百年聚合,終有一別。一個華章要終結,任誰也留不住其中的神采和絢爛。老馬平望漸漸下沉的紅日,像是在欣賞漸漸消失的自己。的確,曾經,他把自己當成是馬家屯的紅日,他把馬家屯當作他的大地。如今曲終人散,晝盡夜來,也應是一番值得把玩的迷人夜景,他該換換心緒,靜聽夜的溫潤祥和。


    日落後,老馬搖擺著失落的影子回去了。正是晚飯的光景,饑餓俘虜了他的大腦,美食衝淡了他的傷感。剛吃完飯,好幾個人又打來電話,匯報選舉情況的、指責馬保山耍滑搞鬼的、不服氣選舉結果的、打聽老馬意思的、狀告村裏拉幫結派的……老馬躺在搖椅上,用他們需要的口吻安撫他們,然後平緩中和地說出了他們各自最想聽的話來。順從他們是打發他們最快的捷徑,他不想摻和這些破事了。


    遽然之間,老馬覺得自己老了,無力扭轉也無心扭轉任何局麵了。他盡他最後的力氣,保持著馬家屯的一團和氣。保山懂老馬的意思,晚上九點又打來電話感謝,說要給老馬寄些東西來。這一晚幾人失意幾人歡喜,任有多激蕩洶湧,終會被夜色捂得無聲無息。


    心煩意亂了一天,晚上累得了不得,老頭子九點回房休息了。仔仔上完晚自習,快十點到家,一看家裏沒動靜,準備換衣服去洗澡。老馬迷糊中看見仔仔脫衣服,知他要洗澡,身子似被申公豹操控一般,拄著拐杖也去衛生間。他先假裝刷牙,刷了七八分鍾,仔仔的水龍頭一直開著。


    刷完牙,老馬積壓一天的怨氣忽如爆發一般衝仔仔嚷嚷:“仔兒,你省點水!”


    “我……我洗澡怎麽省水呀?”仔仔光著身子正在洗頭。


    “你打肥皂的時候把水關了不得了嘛!”老馬在玻璃門外喊。


    “不是……爺爺我洗澡也你管呀?你管得太寬了吧!”仔仔哭笑不得。


    “你洗一次澡得半噸水,這在馬家屯村裏人家得用一星期呢!”


    “爺爺,你能不能別管我了,我爸我媽都不管這事兒!”仔仔撒嬌。


    “你把水關了,我聽到水嘩啦啦地流——心疼!”


    “個人管好個人的事兒,我顧著您老人家的麵子,從沒說過你的問題!你能不能讓我洗完澡再聊呀!”仔仔哀求。


    “你說你說,我有什麽問題?”老馬得理不饒人。


    “爺爺你多少天沒洗澡了?你那石膏裏麵的腳洗不了擦一擦行不行?你自己近距離聞一聞——聞聞能不能熏死人!我暗示你好多次了,房間味道那麽刺鼻你聞不到嗎?”仔仔擠著大小眼。


    “我的問題我處理,現在說的是你的問題,你把水關了,我心煩得很!”老馬用拐杖敲打著浴室的玻璃門。


    “我洗個澡開開關關的——麻煩不麻煩?你不怕把水龍頭弄壞了浪費嗎?”


    “你到底關不關?”老馬在外急吼。


    “我不關!”仔仔捂著私處朝仰天大喊。


    “你到底關不關?”老馬雙眉緊促。


    “我就不關!”仔仔一動不動,抻著股初生牛犢的勁兒。


    誰知仔仔沒有鎖衛生間的玻璃門,老馬扶著牆推門進來,彎著身子把水龍頭關了。


    “你洗頭發明明不用水為什麽還開著?”老馬指著問。


    “我在洗澡呐!天呢,你知不知道個人隱私呀!”仔仔背過身子扭捏著捂這兒捂那兒的。


    “你身上那兩零件誰沒有呀!”老馬一臉不稀罕。


    仔仔轉急為怒,打開水龍頭,質問老馬:“我在我家用個水還不能用了嗎?”


    老馬怒視仔仔,點了幾下頭,又甩手關了水龍頭。


    仔仔也不遮掩身子了,站穩兩腳麵對老馬,再次打開水龍頭。


    老馬現出一副李逵的惡臉,啪地一下——關了。


    仔仔麵無表情目不轉睛地盯著老馬,又打開開關。


    老馬縮著五官也目不轉睛地怒視仔仔,啪地一下——又關了。


    仔仔再次開了。


    老馬再次關了。


    小夥子氣得裸著身體出來了,去廁所便池取來個通廁所的搋子,直接用搋子把手的鐵棍,把噴頭開關的把手撬斷了,然後扔了搋子攤開兩手瞪著老馬。老馬淋了一身水,出來了,直接去找致遠。


    原來桂英家的公用衛生間在廚房對麵,進衛生間一道門,進浴室又是一道玻璃門,致遠關上門在屋裏忙自己的事情,絲毫聽不見衛生間裏發生的一切,曉棠也不知動靜。老馬濕著身子敲響致遠房門。


    “怎麽了爸?”致遠開門問。


    “你們家水閘在哪裏?”


    “怎麽問這個呀?在大門口呢!”致遠一指。


    “那個……水龍頭壞了,我去關下閘門。”


    “哪個水龍頭壞了,我去弄吧!”致遠意欲出來。


    “不不不!你別管!你進去,進去!我來弄!”老馬故作無事,將致遠推進去,然後關上致遠的屋門,自個龍行虎步地直奔大門口,關了水閘。


    老馬這一生在村裏處理的奇葩事數不勝數,腦子裏的辦法跟火車下的鐵軌一般——道道多著呢。關了水閘,他心裏暗忖:“你個野猴子,還治不了你!”繼而麵色悠然、甩著胳膊坐在了沙發上。心情頓時輕鬆下來,好似一天的不快已消解一般。


    浴室裏的仔仔正搓澡呢,水停了!好大一驚!氣得不行,火速擦幹,換好衣服,背起書包,直奔大門口。路過客廳時,祖孫四目相對,火花擦著火花,仇恨電著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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